御史中丞宣秉,直到魏王進了官署纔得到通報,連忙將飯菜嚥下,涮了口,匆匆出門迎接。
“竟不知大王親至。”
第五倫卻笑着讓宣秉免禮:“百事待舉,餘知中丞忙碌,不必多禮。”
這御史臺的主官,本是御史大夫,但前漢末年,將御史大夫改稱大司空,御史臺就改由御史中丞掌管。
第五倫恢復了官名,職權卻沒有出現變化:因爲御史大夫景丹被魏王當兩個人使喚,一手軍一手政已經極忙,哪還有空管監察?遂交給馮翊郡雲陽人宣秉來擔此重任。
宣秉字鉅公,不但在漢時做過御史,爲政清廉,數次強諫漢哀帝,王莽時他辭官隱居,後期還被五威司命找罪名抓了。
其子宣彪更做了豬突豨勇,追隨第五倫去了新秦中,乃是最早舊部。第五倫做了郡守後加以援救,讓宣秉得以釋放。只是他也不敢在關中久待,遂去了上郡,因爲上了年紀,年前犯了病,開春後才輾轉南下。
既然是同鄉、舊部之父,第五倫又對其有解救之恩,宣秉政治上靠得住的,也是最適合入主御史臺的人選。
步入御史臺,第五倫看到御史們的伙食都是未央宮標配的兩菜一湯,不能保證頓頓有肉,但魚肯定有一條。
唯獨宣秉,自帶瓦器,食蔬菜,又聽說他經常幾天不回尚冠裡的家中,就在府邸中睡覺。
第五倫遂再往裡走,卻見盡是簡單的布衣布被,與小吏無異。
魏王遂感慨道:“前朝的楚地二龔雖清苦,卻仍比不上你雲陽宣鉅公。”
龔勝乃是前朝大臣,也管過監察,王莽王代漢徵辟他入朝,龔勝絕食而死,第五倫這比喻,寓意很深。
宣秉謙遜道:“臣當年隱居躬耕時習慣了……”
第五倫卻板着臉道:“但御史臺事關重大,若鉅公病倒了怎麼辦?“遂令人送來布帛帳帷等生活用具,讓宣秉就算在官署住下,也更舒服些。
旁人退下後,第五倫就坐,看着宣秉道:“鉅公所奏之事,餘已察之,今日來御史臺,卻是與卿談談。”
原來是前幾日,宣秉有鑑於魏國進入長安後,律令未明,漢末新莽貪腐之風氣漸漸擡頭,提議加以整治。
第五倫頷首:“中丞打算如何做?”
他記得很清楚,王莽時代,也做過極其“嚴格”的反腐,對貪污受賄官員,收其家所有財產五分之四以助邊急。並動員鼓勵小吏告發上司、奴婢告發主人,冀望以嚴刑酷法杜絕腐敗。
然而結果嘛……腐敗卻愈演愈烈,打了一圈下來,老虎、蒼蠅確實落馬不少,但卻未能挽救新莽國運半分,更是將整個官吏階層都惹怒了。
連宣秉這種以廉潔爲己任的人,都沒法理解王莽的作爲:“正所謂行有不得,反求諸己。新室以國家尚未安定爲由,上自公侯,下至小吏,皆不得俸祿。後來則與一地災異掛鉤,豐年增俸,荒年少俸,災年無俸……結果年年災荒,如此諸吏不得飽暖,自然鋌而走險,併爲奸利,加緊勒索百姓,豈有不貪之理?”
“王莽自己想做聖人,也欲讓斗食小吏以聖人爲準則,自然不可。”
宣秉向第五倫推薦了他比較中意的法子:“還是漢宣帝反貪較爲妥善。”
“神爵三年,漢宣帝頒佈詔令:吏不廉平則治道衰。然而小吏皆勤事而俸祿微薄,欲令其無侵漁百姓,難矣!遂讓吏員百石以下增俸十五。”
原本西漢官員的俸祿,從中央政府到基層,官職一共分爲20多級,職位越低,俸祿也就越薄。漢宣帝從小在民間長大,沒少見到百姓受官吏盤剝勒索的情景。
不過這位皇帝沒有義憤填膺,拿小吏開刀,反而將基層公務員工資漲了一半。希望他們生活稍稍寬裕,不必像非得挖空心思從百姓身上撈油水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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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秉對此頗爲讚譽,但第五倫卻認爲,高薪養廉起到的效果,實在是太隨緣了。但好歹比王莽強,至少漢宣帝得到了好名聲。
但第五倫沒明說,只笑道:“甚善,餘已令人衡定俸祿等級,廢除王莽時惡政,從三月起,將俸祿恢復到漢時水準。”
第五倫知道,王莽取消俸祿的一大原因,是新朝初年全盤繼承了前漢的積弊,冗官極其嚴重,財政不夠發工資了。
相較於老王,第五倫則要輕鬆很多,整個關中幾乎都被打碎重組。
如今的長安城裡,除了三公九卿和一百六十閭必須的吏員外,沒有大肆擴招,前朝的公務員也不一定能留任,靠着戰亂沙汰大量人員後,吏員總量不到新朝時的五分之一。
魏國輕裝上陣,第五倫纔有底氣給在任的人發足俸米啊,也不必考慮已經基本廢掉的銅錢和通貨膨脹。
再往下聊,宣秉就受限於他老儒生的見識,沒法再給第五倫提供更多意見了,魏王離開御史臺後,只暗暗嘆息:
“這已經是國中能找到最清廉的官了,可他除了道德教化外,也沒任何有成效的辦法。”
至於“亂世用重典自然能治貪腐”的天真想法……第五倫只不好說,自己官府裡的“老虎”,就是堂堂廷尉彭寵的弟弟,右扶風功曹彭純!
這小子被繡衣使者查出,在右扶風接收反魏豪強資產時,中飽私囊,大撈好處,他兄長彭寵如今還不知情,但難辭其咎。
此外,中尉第七彪將幾個女子帶回家納爲妾,而她們很可能是城內輕俠送的禮物,希望彪哥能包庇。
第一關仗着宗室身份,讓雲陽縣將一部分謀反豪強的土地轉到他名下,第六犢也被慫恿着摻和,這兩人都住在北宮,陪着第五霸呢。
還有司市官第四鹹偏袒故舊,讓他們在東西市場佔據好位置;商顏侯鄭統的手下在藍田喝醉酒,將百姓打成重傷。鄭統給當地官員塞錢大事劃小小事化了,而藍田丞根本不敢收受,直接判無罪……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旬月之內發生的事,人非聖賢,第五倫的族人、將吏們,各有各的缺點,好色、貪鄙、護短。在政權建立後,這些毛病暴露、放大,甚至被人利用。
但最讓第五倫震驚的事是什麼?
“這些事,負責監察百官的御史臺竟無一上報,還是繡衣衛的張魚等派人巡行地方時打聽到查出的……”
第五倫今天忽然來和宣秉談心,就是想試探試探宣鉅公,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若被他信任的宣秉都是兩面人,那第五倫就得面對真正的老虎窩了。
虧得一番試探下來,宣秉是當真不曾知曉,倒是御史臺的御史們神色慌張,多半是自作主張、欺上瞞下了。
他們報上來的,都是沒背景的貪腐事件,反正一個月十來起處置着,誰也不能說御史臺不做事。
第五倫沒有當場發作,一個新政權,不可能憑空創造一羣清廉的官吏,爲了讓長安運行下去,各官署多是前朝甚至前前朝的官員留任,只有他們才熟悉機構如何運作。
但也是這羣人裡,藏着太多污垢,彼輩是政權中的蒼蠅,縱是第五倫將漢、新堆積無數的垃圾的屋子掃了一遍,但它們依然棲身於此。
回到宣室殿後,第五倫屏退旁人,攤開紙,捏着筆,開始琢磨整件事。
“不反腐,亡國。”
他在紙上寫下了五個問題:
“誰來查?如何查?查到了打不打?誰來打?怎麼打?”
前兩個問題,第五倫已有設計,除了御史臺監察百官外,他目前還設置了“丞相司直”這個漢時與御史臺並行的機構,本職是輔佐丞相糾舉不法,由黃長任司直,人員都是全新的,看來得靠他們,同時監察御史臺,適當的時候,將人員清理一遍了。
此外便是以漢、新繡衣使者爲基礎,建立的“繡衣衛”,由張魚擔任“繡衣都尉”,手下一羣年輕的繡衣郎。
“御史臺、司直在明,繡衣衛在暗,我還差一個司隸校尉巡行地方。”
然而他想了一圈,竟暫時沒有合適的人選能夠勝任,要麼不合適,要麼另有重任。
這就是讓第五倫最難受的地方,明明某些人一身毛病,貪財好色,脾氣又大,你卻不能不用他。因爲天下未定,除了道德、能力外,魏王還得考慮忠心的問題。
這便涉及到“打不打”的問題了。
“若我是一個法官,面對此輩,自然是要非黑即白,眼裡容不得沙子。”
“但我是帝王,是一國之主,就又不一樣了。”
第五倫起身思索:“按照新制定的略人罪、貪賕罪、受金罪、奪田罪等幾項罪名,九卿中的好幾個,數十個千石官,軍中大部分將吏,都要處置。”
但一口氣擼光倒是痛快,然後呢,前線仗打不打?後方建設做不做?掃清他們後,士氣能提升麼?行政效率能提高麼?
眉毛鬍子抓在一塊,一刀切下去可不行,切掉的可不一定是毛髮,而是血肉了。
第五倫算是明白,爲何反貪多在治世或太平時節,而亂世鮮少有之了。
因爲亂世裡,多的是明目張膽以兵戈強取的大奸大惡,割據地方的大吏,儼然是一方領主,盡享一地貢賦,根本不需要貪腐;橫行鄉野的盜寇,殺人越貨無人懲戒。
與之一比,暗戳戳利用職權之便撈好處的,反而是小奸小惡老實人了。
所以,這次被司直和繡衣衛發現的問題中,哪些人要公開處置殺雞儆猴,哪些要隱而不宣,另想辦法敲打處理,都是第五倫需要一一甄別考慮的。
但第五倫清楚,“反貪”這件事如此難以處理的真正根源,還是落在第四個問題上。
“誰來打?”
靠自己弟弟出了事還茫然不知的廷尉彭寵?
靠御史臺那羣暮氣沉沉,掩蓋大事,只報小事的前朝御史?
靠地方上對新貴、宗室、將軍們敬畏不已的縣令曹掾?
還是魏王自己捋起袖子親自下場?
將這些人全撤職了容易,但又要用什麼人頂替呢?
沒有一支嶄新的官員隊伍,反貪?只能像王莽一般,反個寂寞,打虎?給自己打個安慰劑罷了。
更何況,在古代反腐……第五倫是個現實主義者,從沒報什麼希望,但也不能不管不顧,千里之堤毀於蟻穴,白蟻殺不光,只能發現一個巢穴搗毀一個,緩解堤壩垮塌的日期罷了。
爲今之計,只能以雷霆之勢,先幹掉一個典型,比如廷尉彭寵之弟,嚇唬嚇唬其餘人。而後定標準,劃紅線,讓官兒們都緊張緊張。
不要害怕政權出現問題,越早暴露越好!現在難以下手,不代表以後也如此。
真正大張旗鼓的反貪,還得在擊潰強敵,以及新的官員隊伍建起來後。
第五倫心中暗道:“是故,三月初一的文官考試、五科取士,勢在必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