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曼渠帥助陛下擊敗劉楊,有功,封列侯,食於宋子縣,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
“嗣興”二年冬十月,一場封賞儀式在真定郡稿城縣舉行,經過一次次裝神弄鬼和打着皇帝招牌使得城池不戰自下後,王郎,或者說劉子輿已不再需要仰銅馬鼻息,他反客爲主,掌握了主動權。
銅馬三位大渠帥已經不敢動劉子輿了,平素見了他還得畢恭畢敬,因爲這位平易近人的皇帝在普通銅馬兵中威望頗高。
再者,劉子輿出手也極其大方,依照承諾,將銅馬三大渠帥皆封爲王,各得一郡,東山荒禿爲渤海王,上淮況爲河間王,孫登爲鉅鹿王。
對河北其他流寇勢力,劉子輿也大力招撫,來者不拒,什麼大肜、高湖、重連、鐵脛、大搶、尤來、上江、青犢、五校、檀鄉、五樓、獲索等勢力,大者數萬,小者數千,和銅馬軍中小渠帥一樣,皆爲列侯,一個個縣地送。
得了王爵後,先前一直說着時機成熟要宰了劉子輿,試試殺皇帝是怎樣一種體驗的上淮況也改變了想法,暗暗對其餘二人說:“若無皇帝指引,吾等這個秋天也打不到真定來,難以讓手下十幾萬人吃上飯。”
靠着冀州西部各郡的秋粟,飢腸轆轆的銅馬軍緩了一大口血,起碼能撐到開春了。
“可春後青黃不接時又該怎麼辦?今年夏秋河北一直在打仗,無人料理農事,皇帝雖然讓各渠帥在所佔的縣補種糧食,但也來不及了。”
當三位大王將憂心告知劉子輿時,他哈哈笑了起來。
“很簡單。”
劉子輿指着南方:“揮師南下,取魏郡、河內之糧。”
銅馬大王們頓時愕然,面露難色。
“怎麼?”劉子輿看出衆人的反應,過去幾年,在河北流寇裡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搶哪都行,別碰魏郡。”
只因他們入寇魏地抄掠時被馬援擊敗,鎩羽而歸,第五倫用了給流民分地的法子募兵入伍,馬援麾下多是窮苦出身,甚至還有流寇自願過去歸附的。
那馬文淵還極其能打,上淮況去歲去試探過,是硬茬,得不償失。
所以劉子輿帶着他們揮師西向,痛擊真定王、趙王,銅馬欣然相隨,可聽說要去碰魏軍,都不免有些猶豫。如今南邊不止馬援一人一軍,魏軍大部隊相繼開到趙地,按照銅馬渠帥們的習性,東山荒禿提議,倒不如向北,前去幽州看看……
但北邊的廣陽王劉接見銅馬勢大,已經上書支持劉子輿奪權,算是半個自己人,劉子輿何苦去將他也逼反?
更何況,劉子輿對第五倫、耿純在鄴城逼死他父親神棍王況的仇一直念念不忘,今日不過是圖窮匕見,想用銅馬這把刀子,爲自家復仇。
於是劉子輿開始煽動三位大王,在他口中,第五倫當年還念着底層百姓的難處,招撫流民,可如今,魏王卻已經完全蛻變成大豪強的代言人、守土長官了!
且看其麾下衆人,誰不是士族世貴?耿純家是和成第一豪強,馬援是關中茂陵大豪,其餘河內太守馮勤等輩,無不世官世祿,指望他們與銅馬和善相處。
“豈不是與狐商量,欲謀其皮?”
這番話,劉子輿是針對尋思要不要賣了自己,投靠第五倫的孫登說的:“眼下有消息傳來,說魏軍馬援部已奪了清河,這是想要抄吾等後路,將數十萬銅馬悉數殲於冀州啊!”
他知道有人心存僥倖,甚至會中了第五倫宣揚的投降政策,遂發誅心之言:“如今被朕趕走的冀州諸豪,跑去投效馬援,受了魏國官號,串聯起來阻擋銅馬,若使第五倫全取河北,諸豪帶着徒附回到郡縣,汝等的封地能保住麼?彼輩兇狠惡毒,大肆報復起來,欲爲奴亦不能也!”
前面有那麼多豪貴將軍,早就將位置佔滿,投靠第五倫,他們能得到什麼?
劉子輿又對一心想跑路的東山荒禿道:“銅馬與魏軍能避戰一時,就能避戰一世麼?”
就算他們不去找魏郡麻煩,魏軍也會步步緊逼,流竄到渤海漁陽就行了?
“幽州貧瘠,可養不活吾等數十萬人,而第五倫一定會派馬援等窮追不捨。當年二人絞殺赤眉遲昭平部,將其逼得跳了大河,而吾等如若北上,則要被趕下海去!”
劉子輿大方相送的郡縣封地,如今卻成了綁住渠帥們的東西。
而若畏懼魏軍強橫跑了,就永遠是流寇。
若是跟着劉子輿幹,成了氣候,哪怕只是割據河北,也能夠“國以永寧,爰及苗裔”,實現王侯將相夙願。
劉子輿將兩條路擺在三人面前,上淮況如今已是劉子輿信徒,率先表示,願繼續聽皇帝詔令,其餘二人也相繼表態,銅馬內部對是戰是走達成了共識。
今年先擊敗魏軍北進的勢頭,明歲開春再乘勝南下,這是劉子輿認爲,銅馬和河北諸流寇唯一的活路。
“但與魏決勝之前,得先解決真定王劉楊。”
耿純的情報有誤,劉子輿拿下了真定郡,截斷了常山、中山間交通而已,這兩處已是平原與山地的交界地帶,地勢複雜,不易攻取。而隨着魏軍自西面的太原、南方趙地、東部清河三面向冀州腹地逼近,劉子輿沒時間慢條斯理和劉楊耗下去了。
劉子輿如今發號施令頗爲嫺熟,對上淮況道:“河間王,且率衆三萬,前往西邊井陘關,如今井陘還在劉楊親信手中,得提防彼輩直接降了太原魏軍,就算魏軍奪關,也得堵住關前隘道。”
又對孫登道:“鉅鹿王請留守真定。”
最後是三人之首的東山荒禿:”還請渤海王,隨朕前往常山郡元氏城!”
三人還以爲劉子輿要去親征,奪取元氏,消滅真定王,豈料他們的皇帝卻搖頭道:“不。”
“朕要去與劉楊推誠相見,和談!”
……
劉楊是萬萬沒想到,劉子輿竟會親來與他和談。
按照約定,二人相遇於城護城河上的橋前,劉子輿單騎而行,迎着元氏城頭數不清的暗弩弓箭,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走了過來。只要劉楊一揮手,城頭便能射出許多弩箭,將劉子輿釘死在此!
但殺死劉子輿,就能保證銅馬退去麼?劉楊的兒子及家眷被銅馬所擄,聽說目前尚且周全,還給他送過信,說皇帝對他們照顧有加,一旦劉子輿死,銅馬大怒,恐怕會盡殺自己全家。
彷彿看穿了劉楊的心思,劉子輿居然毫無畏懼,張開雙臂笑道:“朕的諸侯及子民,會向他們的皇帝開弓麼?”
是啊,儘管像耿純說的一樣,這劉子輿多半是個假貨,殺之無妨,但嗣興皇帝仍是劉楊名義上的君主。即便兵戎相見,即便劉楊進退維谷,在和耿純暗暗和談,若真能成,背祖、降魏的名聲已經夠臭,再加一條“弒君”,那他劉楊就將成爲劉家永遠的罪人了。
劉楊面上陰晴不定,舉起手來示意,讓城頭材官稍稍退下,他身邊還有兩名親兵保護周全,且看看事到如今,劉子輿究竟還想和他談什麼!
卻聽劉子輿道:“趙王專國弄權,擅作威福,甚至欲以大婚爲餌,誘惑真定王南下襄國囚之,朕不忍行此事,但當時又不知真定王作何想,只能巡狩銅馬,得豪傑相助。”
“念及過往,朕與真定王實無宿怨,如今朕已迎娶皇后郭氏,你我更是親上加親……”
現在纔來攀親戚?晚了!早幹什麼去了!當時乖乖到真定碗裡做傀儡不好麼?劉楊對劉子輿逃往銅馬,引寇襲自己後方耿耿於懷,冷笑道:
“陛下取臣國都,囚臣家人,如今更大軍圍困元氏,這叫誤會?”
劉子輿卻搖頭:“朕雖將渤海、鉅鹿等地封給銅馬渠帥,但真定郡卻完完整整,給真定王留着,而卿之家眷,也禮遇善待,朕尤其喜愛王太子劉得……”
劉楊打斷了他的話:“陛下是見魏軍進入冀州,這才欲與臣和談罷!”
劉子輿也不羞於承認:“詩云,兄弟鬩牆,外御其辱,意思就是親兄弟牆裡打架,牆外卻要一起對付外人,第五倫國敵也,而真定王與朕,皆是高皇帝九世孫啊!”
劉楊卻沉吟不言,他現在覺得,自己就是楚漢之爭時的韓信,左投魏勝,右投北漢存。反正事到如今,做皇帝的夢想已不可能了,倒不如待價而沽,假意與劉子輿和講和,好在第五倫那賣個更好的價錢。
劉子輿見劉楊怒氣未消,便指點其身後城池,說起不相干的事來。
“朕聽說,這元氏城乃是中山國時所建,因旁邊有飛龍山,故而叫飛龍邑?”
“沒錯,也封龍邑。”劉楊不懷好意地提醒:“傳聞真龍能在此飛天,蛇頭上長了角的假龍則只能被封於地下。”
豈料劉子輿卻嘆息道:“也罷,有一樁事,朕從未對旁人說起過,今日此處沒有外人,便對真定王交個底。”
他要說什麼?自曝身份?劉楊搞不懂劉子輿想做何事,卻聽他說道:“真定王當知,大漢曾經國統三絕。”
指的是漢成帝、漢哀帝、漢平帝三代都沒皇嗣,只能從親戚裡過繼,這也是外戚王氏掌握權柄,乃至一舉代漢的重要原因。
漢成帝這老色胚是精子質量太差,漢哀帝是同性戀,漢平帝則是沒機會活到生育的年紀。
劉子輿露出了苦惱之色:“孝成絕嗣,乃是妖妃趙飛燕所害,只有朕作爲遺腹子,得忠臣所救,僥倖生還。”
“但朕母親曾爲趙後派人強灌毒藥,勉強生下了朕,但朕從小便身體不佳,追隨仙家名師學術,方能勉強活下來,但先師預言,漢有六七之厄,朕只怕活不過四十二歲。”
“朕今年三十有二,壽命只剩下十年了,只願在活着時,看到漢家復興。”
滿嘴鬼話,不等劉楊從這個消息裡回過神來,劉子輿又拋出了一個更大的新聞。
“真定王是否奇怪,朕既然三十餘歲,即位後也納了不少嬪妃侍妾,爲何尚無子嗣?”
“無他緣由,還是在母胎中時爲趙飛燕姊妹投藥所害,雖能行人道,但再也無法有後。”
劉子輿仰天長嘆,淚水劃過面頰:“朕崩之後,漢統,就要四絕了!”
劉楊呆愣住了,不知知自己該同哀還是幸災樂禍。
豈料劉子輿很快就恢復了神采:“但朕可以無後,大漢皇統卻得延續下去!”
“孝武皇帝曾經說過,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
劉子輿看向劉楊,笑了起來:“萬幸,朕已經找到了合適的宗室!”
劉楊心裡頓時撲通亂跳起來,難道說……
“沒錯,赤九之後,癭楊爲主,朕也聽過這個民謠。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天言,自我民言!”
“然而漢家自有制度,兄弟不相傳,朕與真定王同輩,這是一件難事。”
劉子輿把劉楊心中的期待吊起來,卻又按了回去,如此反覆,將這個人撩得心癢難耐,已經被他牽着鼻子走了。
劉子輿又近了一步:“故願立真定王長子劉得爲皇太子!”
“而十年後,朕當會早真定王而去,則真定王爲攝皇帝,等太子能夠獨自秉政後,真定王再歸政於他,如何?”
自家兒子,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哪還有什麼好歸政的?劉楊已經入了套,不知不覺順着劉子輿的承諾設想未來,他往後當攝皇帝、兒子爲漢太子,真定一系繼承漢家社稷,劉子輿和銅馬打下的山河,全是他們家的。
與此相比,第五倫只肯給他做個列侯,小氣巴拉,這還用選麼?更何況耿純已經騙過自己兩次,劉楊豈會再上這黑外甥的當!
脖上的瘤子紅得發紫,氣氛也融洽起來,劉楊着元氏城頭兵卒和遠處銅馬軍的面,在護城河橋上與劉子輿談笑言歡,立誓永不背棄,兄弟鬩牆之後,要合力外御其辱了。
劉子輿深情道:“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真定王,爲了大漢的將來,爲了吾等共同的兒子能繼承漢家社稷,須得頂住魏五入寇,保住河北幽冀之地!”
劉楊這才第一次下馬朝劉子輿伏拜:“國之不存,何以家爲?臣願爲陛下效鷹犬之勞!”
元氏城頭弓弩盡收,目送劉子輿離去,等他回到銅馬大營,宣佈已經說服真定王劉楊,真定將與銅馬合力抵禦魏軍時,銅馬之衆發出了陣陣歡呼。
連一直對劉子輿不太心服的“渤海王”東山荒禿都面露詫異。
在他看來,己方與劉楊已是不死不休,劉子輿執意要過去,簡直是送死,東山荒禿也樂得看他鎩羽而歸。若是被暗箭所殺,自己就能帶着銅馬北遁,去幽州做山大王。
然而萬萬沒想到,劉子輿竟毫髮無損,彷彿真有神秘的力量,有經常下他身的高皇帝、文皇帝保佑,還能說服劉楊降服,有膽有識,非真天子,不能如此啊!
“陛下萬歲!”
伴隨着銅馬軍的熱烈歡呼,劉子輿笑着與衆人拱手,彷彿這不過是折柳之勞,然而其手心早已溼透。
如此自信,如此從容,叫人心馳神往,被這氣氛席捲,東山荒禿也第一次微微垂下頭,輕聲說道:
“銅馬帝,萬歲!”
……
而真定王劉楊這邊,等他飄飄然回到元氏城內,部下和兄弟、從弟過來詢問爲何不按照計劃,射傷劉子輿,將他擒拿,好“挾天子以令河北”時,劉楊只呵斥他們道:
“寡人又不是鄭莊公,豈能箭射天子?”
末了又道:“往後誰再言陛下是假劉子輿,一概以大逆罪處死!”
衆人不知道劉楊和劉子輿說了會話,態度竟發生瞭如此劇變,面面相覷,唯獨劉楊回味方纔的對話,摸着瘤子感慨道:
“我看到了,陛下身上,確實有高皇帝的影子!”
“是真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