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不能一概而論。
第五倫親臨隴右,主要是爲了在前線督糧,自己來做“蕭何”,順便就近微操。
而公孫述也北上漢中,最初確實存了“皇帝對皇帝,一戰決天下”的心思,非要和第五倫在隴右掰掰腕子。
然而北來之前,羣臣輪番勸誡。甚至連丞相李熊也苦心懇求:“自莽滅以來,豪傑並起,跨州連郡者不可勝數,然今北方大勢已定,第五倫已擁數州之衆。”
李熊希望公孫述能清醒些,勿要太高估蜀中力量:“荊邯等人皆言魏軍虛弱,關中可攻,重複昔日漢高故事。但陛下遣將暗度子午,卻爲魏將岑彭擊滅,損兵數千,足見魏誠不可正面與爭鋒。”
“隗囂雖在隴山苦持數月,仍難免大敗,助其殘喘尚可,欲復爭天水則難。從蜀地運糧去涼州,要連續翻越蜀道、祁山,比離關中更遠。且隴地冬日苦寒,蜀人習慣了溫熱,恐將水土不服,絕不可令大軍盡數北上,空國千里之外,決成敗於一舉!”
他當然知道,對割據益州的成家來說,僅能自保,如果想要爭奪天下,必須要爭奪一塊前進的基地。
但李熊看得很清楚,以蜀軍的戰鬥力,專向一路都有些勉強,否則就不會第一次東出三峽,竟被楚黎王這地方小勢力擊退,區區荊州兩郡尚不能克,又如何與勢力強大的第五倫爭鋒於北方呢?
一旦將兵力、糧食全投到隴右戰場上,成家就再沒精力做收服南蠻、東出荊州這些事了,最後主力被殲於外,民衆疲乏於內,就連三分天下都做不到,而要迅速敗亡了!
別人規勸,公孫述還嗤之以鼻,但李熊乃是謀主,讓他開始猶豫:“難道就這樣坐視隗囂敗亡?脣亡齒寒,這個道理,朕還是懂的。”
“對隗囂,要救,但也不全救。”
李熊對除卻巴蜀以外的地區毫無感情,提出了一個陰險的計劃:“倒不如只遣萬餘兵力留在祁山以北,替隗囂保住隴西數城,作爲成家外屏。”
既然無法取隴右精騎爲成家所用,那就毀掉它!讓隴西數城,變成魏國的膿瘡吧!永遠好不了,永遠爛在那,只要能利用隗囂和隴人持續不斷的反抗,拖延第五倫進取中原、東方的速度即可!
“而陛下則可騰出手來,全力南向,跨有荊益!”
……
所以公孫述抵達漢中,不是爲了進軍,而是督促主戰派退兵。
但他面子上卻做得很足,先發了詔令,痛斥第五倫欺負大漢末裔孺子嬰,公孫叔叔要來打抱不平,同時也做足姿態:“你看朕都親自來救隗囂及了,也算仁至義盡。”
但實際上,公孫述卻令大軍留在武都、漢中守備,之前北上的蜀兵兩萬人,也要撤回來一半。兵力要少到當地糧食能養活的程度,避免和魏軍打野戰,就依靠堅城險隘守。
如此纔有了賈覆被勒令退兵之事,這其實是公孫述之意。
一直往返於隴蜀,替主公苦心求援的方望,得知隗囂再敗於狄道,頓時大急,三番五次求見後,纔得到公孫述接見。
公孫述自稱白帝后,大搞讖緯,同時極重儀仗,他學着漢家制度,出入仿效天子法駕,鑾旗旄騎,陳置陛戟,然後車駕纔出房闥。
而得到隗囂令方望送來的斬蛇寶劍後,更是愛不釋手,常讓侍從持於左右,而那傳國玉璽則親自攜帶,見誰都捧着。
方望就如此經過了一層層繁文縟節,纔在修得富麗堂皇的白帝宮見到這巴蜀天子,實在是有些心累,也覺得這位修飾邊幅的公孫皇帝不像成大事之人,但爲了對隗囂的承諾,也只能伏拜,苦苦懇求。
但方望陳述的利弊,公孫述都聽膩了,只敷衍着方望,心裡早已放棄力爭隴右,讓隗囂爛在隴西最後數城,不死不活就行。
方望何等聰明,也察覺到了公孫述態度變化,心中大駭,遂哈哈大笑起來。
按照套路,公孫述要疑惑地問“先生爲何發笑”,方望就能乘機施展脣舌之術了。
豈料公孫述今日也不想與他囉嗦,只給侍從使了個顏色,他們頓時怒道:“豈敢在天子面前失禮發笑,轟出去!”
方望聞言一愣,但他反應快,趕在衛士拎着自己扔出去前,索性往地上一癱,哇哇大哭起來,哭得捶胸頓足。
這大喜大悲,實在是太難看,倒是讓公孫述不好趕他,只嘆息道:“先生何必如此?”
方望這纔得到了說話的機會,頓首道:“臣爲第五倫沒了阻礙,將一統北方而苦笑,也爲蜀國未來註定的滅亡而慟哭!”
他道:“以臣觀之,陛下莫非是想撤走大軍,只留少數外援,僅助隗王維持隴西數城,與魏軍長期對峙而已?”
小心思被道破,公孫述臉上無光,覺得此人知道得實在是太多了,甚至起了點殺心,方望卻繼續道:“向陛下獻策之人,恐怕不懂隴上形勢啊。”
“隴山若脣,天水如齒,隴西則似舌,無隴山則無天水,無天水則隴西亦將失。如今狄道這舌尖已丟,魏軍便能一口氣衝到舌根,僅靠上邽等數縣,難道就能阻止第五倫將這舌頭連根割掉?”
方望力勸:“一旦失去北方屏障,魏軍便能從關中到隴西,這千里漫漫長線威脅成家,那時候,便攻守異勢了!子午道、儻駱道、褒斜道、故道、祁山道,第五倫國力雄厚,每路皆遣一大將,率軍數萬進逼,成家將左支右絀,那時候,便攻守異勢了!”
難就難在這,公孫述沒信心在冬天與北方人戰於隴地,但又怕方望說的情況出現,若隗囂真徹底敗滅,一旦第五倫南下,成家也要全力抵禦,亦騰不出人力物力去“跨有荊益”啊。
方望趁機道:“臣有一策,不必耗費巴蜀人力糧秣,卻能讓第五倫不能在涼州安心立足,又能救得隗王保全隴西。”
公孫述需要的就是這樣白嫖的方略啊,但又懷疑,真有如此好事麼?
“然也,成家只需付出少許虛銜,剩下的事,只需順勢而爲。”方望也是迫於無奈,才獻出了這個足以讓他被唾罵百年的毒計。
“陛下可知先零羌?”
公孫述自是知曉的,羌人是隴右繞不開的一大勢力,尤其以金城最甚,各羌部猶如堅韌的野草,怎麼割都會繼續瘋長,甚至更甚從前。
而諸多羌部中,以先零羌最爲強大,也是歷次漢羌戰爭的主力。
漢武帝時,先零羌聯合諸羌,解仇結盟,與匈奴勾連,共攻漢令居、狄道、安故,差點打下了隴西,次年才平定,先零被驅逐到了高原。
但幾十年後,先零又漸漸東返河湟,漢宣帝時再叛,叛亂持續了數年,最後被老將軍趙充國平定,部分先零遭到內遷,殘部再退。
如今四代人過去了,新莽衰敗之際,先零羌再度重整旗鼓,不但幫其他種落奪回了被王莽設郡的西海,還佔據了羌地最爲富庶的大小榆谷,其種落十餘萬人,羌人男子幾乎人人都能作戰,勢力不容小覷,如今亦不滿足,開始覬覦金城郡河湟谷地。
隗囂主要交好的,便是先零羌,送了不少絲帛金銀,但在魏軍南下之際,隗囂派人去求助,先零沒有貿然接受,藉口渡過黃河會侵犯其他部落領地,拒絕出兵。
但方望認爲,先零之所以拒絕,是因爲隴右能承諾給他們的東西,太少了,一個即將敗亡的政權,說出的話誰胡信呢?
可成家不同,公孫述好歹是個皇帝,頗具實力,他的封賜,份量也會顯得更重。
“封先零羌酋爲西海王,統領諸羌部?”
“答應讓先零羌渡過大河及湟水,在金城郡無田畝處放牧?”
公孫述有些驚訝,先零羌得了封號後,就可以名正言順號令諸羌,早就沒於西羌的西海郡就不提了,如此就相當於將整個金城郡,也送給羌人了!
“早在前朝,先零就盼望能夠盡取河湟,反正隴右已是魏地,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如此可讓先零臣服於成家,入貢於陛下,成家相當於得到羌兵數萬相助,能在第五倫的側腹,咬開一個大傷口!”
方望篤定,漢朝時費盡力氣才平定的羌亂,第五倫絕不可能應付。
正好遂了公孫述的心意,而且是慷他人之慨,成家最多賜點金子給先零羌,反正他也封了南方句町君爲“牂牁王”,也不差一個“西海王”。
“先生何不早教朕?”
公孫述遂同意了此策,並讓方望作爲入羌地分封的使者。
方望應諾,步出白帝宮時只鬆了口氣,只要能保住隗囂,便不擇手段!
三年了,不知不覺,方望的心態已經產生了微妙的變化:最初是感隗囂知遇之恩,想助隗囂爭霸;周原之戰後,則是欲保住隴右,奔走涼益之間。
如今隨着希望一點點破滅,方望卻不甘心承認:隗囂的失敗,也意味着他的失敗,方望開始賭氣,他的目標,已經成了阻止第五倫!
“第五倫,汝先擊隴右,是想拿下涼州後,西邊再無後顧之憂,便能專力東向,一統天下!”
“但只要先零羌加入,隴右的戰爭,便會一直打下去。”
“永遠不會結束!”
……
方望在極其無能狂怒的情況下,琢磨如何讓戰爭在隴右一直打下去,阻止第五倫的大欲。
而公孫述看清自己實力後,自覺得不到隴右,便想讓這裡變成魏國的膿瘡。
但人與人是不同的,此時此刻,第五倫卻在思考如何快速結束戰爭,給這片土地療傷,並儘快出臺一個適合隴地特色的治理方案。
和公孫述的浮誇奢侈作風截然相反,成紀縣行在頗爲簡樸,就用隗家老宅,不許有任何裝飾。
連招待押糧而來的搜粟校尉任光,所食之物也極其普通,四菜一湯而已。
“伯卿真乃吾之蕭何,解了予燃眉之急。”
第五倫對任光道:“若非卿此番帶着六萬石糧食救急,又令長安織女趕製冬衣五萬件,陸續送了過來,我軍恐怕要迫於飢寒,早早退兵罷戰了。”
得了第五倫誇他是“蕭何”,任光心中一喜,右丞相的位子,還空着呢,但仍是習慣功歸於上。
“還是陛下統籌得當,奪取隴關後,立刻令人修繕道路,如此大車才能翻山越嶺,臣與宋少府等,皆是奉詔行事而已。”
但第五倫大概是心裡高興,又誇任光道:“汝亦有識人之明,先前舉薦的吳子翼,真是一員猛將,每當出師,朝受詔,夕則上路出征,從不耽擱,爲人沈勇而善決斷,這不,再建奇功,已經拿下了狄道!追得隗囂如喪家之犬!連印綬都丟了。”
任光舉薦吳漢,那是老早以前的舊事,最後陰差陽錯人也沒找到,但第五倫還是將這份舉人之功算到任光頭上,同時知道二人曾爲上下級,如今關係也不錯,對吳漢的誇獎,借任光之口傳到他耳中,效果比直接誇更佳。
但誇了一番吳漢後,第五倫卻話鋒一轉:“可隴地貧瘠,連豪強都不算富裕,總是以戰養戰也不妥啊,將軍們是無可奈何,但予卻不能不有長遠考慮。”
這是暗示吳漢打仗太狠辣,糧食基本靠搶——不搶也沒辦法,他基本是孤軍深入,補給缺乏,但搶也有講究,你看萬脩、小耿,都是跟豪強好言好語的“借”,許以未來的報償。
可吳漢就不,他是真搶,純搶!其手下兵卒雖然換了一茬,但也沾染狼性,對豪強、富戶下手極狠,百姓也被殃及,每次吳漢出師,第五倫都會受到監軍和當地士人的告狀。
然後他就將名匿去,轉手發給吳漢,意思是這次情況特殊,不怪罪你,但還是要收斂點。
任光知道第五倫話裡有話,果然,他替吳漢告罪後,第五倫便繼續道:“這場隴右之戰,已持續快半年了,雖限於地形,頗爲遲緩,但賴羣臣在後,諸將在前,士卒用命,天也助我,根本就不擔心打不贏。”
“而是擔心打贏了之後,該如何治!”
“眼下隴右諸姓及百姓,都視魏兵爲客軍,而不是救世王師。隗囂之所以負隅頑抗,就是因爲隴右人心尚在遲疑。”
對策第五倫也有了,你得先解決吃飯問題啊。
“連續鏖戰,隴右破敗,軍民飢餓,流者相望。天水等地存糧耗盡,也只有依靠朝廷送來糧食,才能夠維穩。”
“所以眼下,伯卿的擔子很重啊,不光要籌備軍糧,讓前線不需以戰養戰,還要籌集賑濟之糧,趕在降雪前,再運十萬石糧過來,以避免大飢。”
隴山可真是不好翻啊,這意味着關中將付出更多人力和糧食了,但話說到這份上,任光也只好硬着頭皮應諾,願意調集大量牲畜,源源不斷地運送到隴右來,最多一個月,隴山就將不能行人,十萬石糧啊,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臣定轉運諸縣,以賑贍之。”
其實隴右情況也沒有那麼糟,據任光所知,投降第五倫的幾家隴右豪強,諸如李氏、辛氏、梁氏等,塢堡就有不少屯糧呢……
他感到奇怪,按照第五倫以往的做派,肯定會殺一波大戶,諸如在關中,不惜製造冤案,將渭北渭南幾十家豪強送給給劉伯升陪葬,吃他們即便瘦削也有不少肉的屍體渡過寒冬,爲何這次卻如此剋制呢?
難道是他忘記初心了?
當然不是,第五倫只是覺得,事與事不可一概而論,更不能因爲屠龍刀確實鋒利,就試圖將所有鎖都一刀切。
所以他每一次出手,都很有講究。
關中那次是迫不得已,不打豪強,拿什麼來完成新國家的原始積累?不打幹淨他們,關中這片根基之地也不會像如今這麼安分。
但到了河北,第五倫就很會選擇目標了:他在幽冀只打戰敗的劉姓豪強,如此其餘諸姓就會樂呵呵地看熱鬧,以爲第五倫心眼小,在報族姓私仇,而不會串聯起來鬧事。
如今在隴右,第五倫又變了。
“對隴右大豪,只要願意降服的,予不準備算舊賬,大肆打壓,只要彼輩能合作,更不會翦滅!”
在進入隴右數月後,第五倫也算摸清楚了這裡的“地域特色”,這片漢戎雜居的土地上,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並存,前者甚至更大些。
“隴人驍勇,常修習戰備,高上氣力。但不少人卻甘願依附於十六家豪強,不止是遭其兼併,也是爲了抱團取暖。”
可不止爲了避稅,也爲了在羌胡作亂時,能有個塢堡可躲,能團結在豪強們身邊,對抗異族!
是給豪強做農奴徒附,還是和妻女一起被羌胡搶走做奴隸,還用選麼?
漢朝強盛時還好,羌胡都矮人一頭,稍慫一些,可如今遭逢亂世,西海淪陷,金城也快了,羌胡內寇愈發頻繁,前漢的羌亂隨時可能再度發生,甚至規模更大,更難平定!
在這片多山而苦寒的土地上,一家一戶的小自耕農,根本活不下去!不是還有郡縣官府麼?笑話,官府若靠得住,羌人也不至於從緣邊小患,變成深入隴地,難分你我啊,前朝留下的隱患,輪到後朝承擔,第五倫不覺得自己任命的留守者能面面俱到。
追打隗囂一人可以,隴右諸姓很樂意拋棄他,就像他們當年排斥隴右領袖李家一樣。可若對全體隴豪喊打喊殺,他們被逼無奈,搞不好就會轉身捏着鼻子,和羌胡合流……
是將這羣地頭蛇推向羌胡,還是拉他們一把?
春秋時代的先輩們,早就給出了答案。
第五倫慨嘆道:
“戎狄豺狼,不可厭也。”
“諸夏親暱,不可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