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入冬後起,王莽便一直呆在淮陽,負責樑、陳地區分地事宜。
“井田與廢奴是好策略,不能只讓汝南、南陽人享受到樂土樂國,還得在赤眉控制之處推而廣之。”
王莽相信,漢朝以來大亂的根源都是土地,及土地上的人,只要解決人、地矛盾,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如此反覆,他就能幫赤眉夯實地基,讓他們從流寇變成真正的王者之師,最終橫掃天下,徹底推翻暴秦留下的帝制,讓天下回到正軌。
但在對赤眉頗爲敵視的樑陳之地,王莽甚至連鄭興、劉恭、劉盆子等被裹挾的協助者都沒有,士人全跑去投魏了,落實井田廢奴比在南陽還難,兩個月過去了,依然一地雞毛。
在焦頭爛額之餘,王莽也在關切着前線的戰況,說來好笑,他當初期盼廉丹、王筐大敗赤眉,保住關東,如今卻寄希望於赤眉擊破魏軍,西入洛陽。
唯一的區別是,王莽再也沒法像過去一般,動輒發指令給將軍,教他們如何打仗了。在赤眉軍中,王莽也聽到不少對那場成昌大戰的評價,赤眉軍少文粗鄙的三老們,痛罵“更始將軍”之餘,也奇怪,新軍爲什麼要急着東進,以疲敝之兵送了人頭。
王莽卻知道原因。
他曾經發了急詔給廉丹,申飭他說:“將軍身受國家委託的重任,若不在荒野之中爲國捐軀,如何報答君恩?”
本是鞭策廉丹勇敢一些,早點結束戰爭,不想一語成讖。
如今王莽專心於改制,再也無法干涉軍事,情況是否會好些呢?
然而傳來的,卻是赤眉軍於敖倉遭馬援重創,喪師數萬的噩耗,五公楊音僅以身免,殘部能收攏兩三萬就不錯了。這場大敗,使得樊崇也不得不解除陳留之圍,東撤定陶。
“果然沒那麼容易啊。”投誰誰輸的王莽暗暗嘆氣,同時也認定,第五倫這叛徒,就是致太平路上最大的攔路虎!
“第五伯魚,難道還想絆倒予兩次?”
就在王莽泄氣之際,又有兩個消息傳來:三公逄安南征,帶兵再入泗上,自去歲開始,劉秀的戰略就很奇怪,對徐州的進取並不積極,只佔了要地彭城,其他任由樑、齊、赤眉爭奪。又因“吳漢”軍隊主力目前在荊州,由馮異、鄧禹領着,要去荊南“救駕”,因爲下線許久的更始皇帝劉玄纔剛在南方落腳,就遭到了楚黎政權進攻,被困長沙。
沒有遇到什麼阻礙,逄安遂帶着十個萬人營橫掃淮北,將劉秀麾下大將王常及數千人困在彭城。
四公謝祿只帶着五萬兵北上兗州,在東平郡得到城頭子路配合,大敗齊王張步與漢帝劉永的聯軍。張步撤兵回了青州,劉永則倉皇退到曲阜,這位皇帝才短短半年,就從“天下四分有其一”,變成僅餘一郡,自此恐怕要一蹶不振了。
在這些輝煌大勝映襯下,奉馬援之命,跑到大野澤打游擊的董憲就不值一提了,這叛徒就算糾集了萬餘手下,也只能給龐大的赤眉軍撓撓癢。
赤眉軍彷彿是一塊試金石,天下各勢力的成色,究竟是真金還是劣鐵,一試便知。他們打魏軍有些困難,與劉秀尚未見真章,但吊打劉永、張步,倒是輕輕鬆鬆。
也虧得二人的大捷,赤眉雖未能入洛,卻從東、南搞到了一批糧食,靠着轉移就食,堪堪保住了大多數人的性命。
已經快斷炊陳縣終於得到了補充,王莽也得到了一批兗州穀米,令他驚奇的是,這竟是二公徐宣親自送來的!
自從心中產生那個猜想後,徐宣對這“田翁”疑慮更深,加緊尋找新朝之臣,可惜尋得晚了些,綠林殺過一遭,赤眉再戮一遍,活着的大多西逃入魏,很難找到。
一面尋找證人,徐宣也抓緊了對王莽主僕的試探,但巨毋霸看似敦厚,實則也有顆提防之心,口風很緊,派去綁架他的人,更是有去無回,頭都被擰了下來。
徐宣快沒耐心了,遂親自出馬,給王莽拜年。
開門的巨毋霸冷冷地看着他,王莽倒是禮儀周到,請徐宣入內後,徐宣環視左右,只見這居所乃是昔日淮陽大姓的別院,但王莽住進來兩個月後,雕飾盡去,出門只乘柴車代步,奴僕統統解放,只留了一個感激於他的老叟,照應飲食。
徐宣剛來,就告訴王莽一件大事。
“大公見陳留難打,遂東入定陶,又進軍東郡,如今濮陽外郭已破,大公在那與城頭子路會面,城頭子路願廢棄劉子輿的旗號,重新加入赤眉,從此之後,他就是赤眉的第六公了!”
“六比五好。”王莽過去以五爲新朝吉數,如今卻很討厭這數字。
徐宣滔滔不絕:“城頭子路亦無稱帝稱王之慾,劉子輿、劉永都封他濟北王,他只不搭理,一心只想爲故主遲昭平復仇……田翁可知道遲昭平?”
王莽當然曉得,頷首道:“奇女子也,與樊公、董憲齊名,一同打了成昌大戰。”
“然也!”徐宣見王莽提到那場新軍的慘敗,居然沒有任何神色波動,遂繼續道:“遲昭平深恨王莽,因爲始建國年間大河決口,王莽爲護其祖墳,竟不許堵塞,導致河水氾濫改道,沖毀了平原郡,讓遲昭平及無數百姓淪爲饑民。”
“是故遲昭平、城頭子路,以及大河兩岸的赤眉都有一個夙願,那就是攻下魏郡元城,將沙麓的王氏祖墳掘毀,拋王莽諸祖之骨,焚祭奠之廟,彼輩相信,如此就能讓大河重歸故道……”
徐宣不斷試探,觀察王莽的表情,這白髮老頭依然沉着臉,靜靜聽着,彷彿事不關己。
於是徐宣拋出了自己的殺手鐗:“城頭子路與大公相會後,提議說,既然魏軍防守與洛陽、河南,那赤眉與其在成皋、敖倉那險要之地死磕,倒不如趁着大河封凍,揮師往北,直搗魏郡、河內!”
河北還沒從大亂中緩過神,各地依然有部分銅馬殘部負隅頑抗,又出了涿郡張豐的叛亂,牽制了幽冀之兵……但這種種戰略上的便利,其實都是次要的,加起來都抵不過一個理由:魏軍、河內是大亂中的淨土,那裡有糧食!
徐宣言罷問王莽:“田翁以爲,此策如何?”
“我不懂兵,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年過七十的王莽還是有成長的,打出成昌、昆陽這樣的王炸後,終於承認了這一點,表示軍事上全聽樊大公的。
“說來也怪。”徐宣站起身,緊了緊身上的熊皮裘:“從新室始建國年間開始,冬天一年比一年冷,大河也凍得一年比一年結實!”
不同於遲昭平時,河水只在零星地方可以踏冰而行,限制了出兵的地點,今年臘月,黃河竟是千里冰封,赤眉軍活動的下游地域,起碼有成百上千個可供渡河的地點。
“大公與城頭子路,將會輕鬆進入魏郡。”
“元城無險可守,位於縣城之外的沙麓王氏祖墳,就更不會有魏兵死守了!”
徐宣回過頭,笑着看向王莽:“依我看,遲昭平沒點燃的那把火,總算要燒起來了。”
“王莽的祖宗們,將被焚爲灰燼,與他本人遭斬首,被當成鞠在赤眉戰士腳下踢來踢去相比,不知哪個更慘?”
“田翁,你以爲,這把火,燒得如何?”
巨毋霸都要忍不住,將徐宣一個環抱勒死懷中,但王莽卻顫顫巍巍地拄着杖站起身,眼神制止了他的動作,兩個字脫口而出。
“燒得好!”
本以爲是他順着話虛與委蛇,不曾想,王莽竟當面痛罵起“王莽”來。
“我聽說,那年大河決口於館陶及東郡金堤,氾濫兗、豫,入於平原、千乘、濟南,凡灌四郡三十二縣,淹沒田宅數十萬頃,深者三丈,壞敗官亭室廬且四萬所。東郡、平原、渤海居民流離失所百萬。”
“但因河決於東,若貿然堵塞,可能會轉而北流,王莽之祖墳就在北啊!”
王莽義憤填膺:“王莽篤信方術士之言,以爲沙麓乃土德之兆,一旦被淹沒,新室亦將衰敗,於是爲了小小門戶族類之私利,竟置百萬生民及天下大利於不顧,坐視大河氾濫十年,此乃王巨君大罪也!”
當然,除了這個理由外,他之所以幹下那件糊塗事,還因自漢武以來,黃河屢決屢治,卻一直沒法根除大患,今年安分了,明年繼續鬧災,對要不要花費巨大人力物力去治,非但王莽,滿朝文武都在糾結。
當時流行的一套話術:大河是中國之經瀆,聖王興則出圖書,王道廢則竭絕。如今之所以潰溢橫流,漂沒陵阜,是因爲漢家政治出了問題。王莽想要治河,大可不必去跟水患糾纏,只需要修政以應之,災變自除……
結果,黃河就這樣在朝廷不管不顧的情況下,在大平原上扭動了十多年,兗州青州、冀州、幽州爲何成了赤眉、銅馬舉事的策源地?僅東郡、平原郡在漢末的人口就達二百三十二萬,現在又剩多少?
數百萬流民,還不是水患逼出來的。
在此期間,王莽偶爾聽聞黃泛區的事,也曾暗暗自責,覺得自己要不要上承禹業,下爲民除害呢?遂派人徵求天下有能之士的意見,但羣臣爭論不休,提出的方案都不太靠譜,最終不了了之。
老王莽沒死心,本打算“平定赤眉就治河”,結果新朝就先滅了,此事遂成了他的一大罪狀。
這一項罪名,王莽欣然承受,雖然有種種原因,但當時自己內心,確實有“保住沙麓祥瑞與祖墳”的念頭,王莽爲此自責、反思,他一手建立的王朝,大概就是在那時候,被巨浪淹沒了根基,也註定了塌陷的結局吧?
“新室並非亡於第五倫、諸漢。”
王莽痛定思痛:“實亡於河水!”
這不是甩鍋天災,而是鞭辟入裡的反思,讓徐宣都聽愣了,這不像是“王莽”能說出的話啊。
徐宣確實不懂王莽,在這位“當世聖人”心中,總覺得自己第一次改制之所以失敗,除卻“羣臣誤予”外,都是因爲存有私心,才讓好好的初衷變了味。
王莽心中暗想:“大道之行,天下爲公,這就是予爲赤眉首領選定‘公’爲名號的原因啊!”
得到重來一次的機會後,王莽決定,要國而忘家,公而忘私。
徐宣還是算差了,此刻的王巨君,毫無自私自利之心,已然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全心全意想着天下的人……
至少他自己這麼覺得,自詡五百年一出聖人的救世主情節,讓王莽很容易自我陶醉。
所以徐宣想以區區元城祖墳讓其動容憤怒,怎麼可能呢?
王莽不在乎子孫,動輒四殺五殺,經過一番徹悟後,對祖宗其實也沒那麼在意了,元城的沙麓祖墳,就是他自己私心的象徵、具象,是過去的黑歷史。
毀滅吧,趕緊的!
這一番對話,反倒讓徐宣凌亂了,離開王莽的居所後,他迷惑地撓着頭:“田翁痛斥王莽,深恨元城王氏祖墳,巴不得將其挫骨揚灰,不像作僞,難道是我猜錯了?”
但徐宣既起了疑心,手段便不止這輕微試探,回到淮陽王府邸,一個身上沾着雪的從事依等待廳堂中。
“如何了?”
從事鼻子凍得通紅,顯然是趕了遠路,稟報道:“徐二公令吾等回南陽,一則再度逼問鄭興,二來暗暗逮捕田翁另一親信,所謂的宛城令(崔發)。”
“今已得手,宛城令正藏在城外拷掠,想來過不了幾天,就能讓他將田翁的一切吐出來!”
“大善。”徐宣很滿意:“那劉歆之徒鄭興呢?”
若田翁真是王莽,鄭興作爲劉歆黨徒,怎麼會不認識呢?徐宣覺得自己可能被騙了。
從事連忙下拜請罪:“吾等去晚一步。”
“半個多月前,鄭興藉口去南陽北部各縣,協助三老們籌辦徵糧事宜,竟乘隙逃走了!”
……
與此同時,完成了“太上太皇”殯禮的長安,也漸漸恢復了常態。
逝者已去,伴隨着死亡,這個月,也有新的生命誕生。
第五倫與皇后馬嬋嬋的第二個孩子,也是第五倫的第三個孩子,誕生於臘月底,因爲早產半月,這個女嬰有些孱弱,宮廷上下爲它忙活不停。
第五倫剛失去了祖父,對親人更加珍惜,遂奔走於因喪耽擱的政務與孩子之間,但忙裡偷閒,也召見奉常王隆,讓他準備一件事。
“吳漢已冒風雪進入臨洮,這意味着,魏已全取隴右。”
“恭喜陛下!”
第五倫笑道:“別急,還有另一樁喜事,吳漢在臨洮還找到了一人。”
和以往總喜歡讓臣下猜一會不同,第五倫今日只停頓了片刻後,就迫不及待地公佈了答案:
“劉歆沒隨隗囂南遁蜀地,居然留了下來。”
王隆有些驚訝:“莫非是年邁不能成行?”
第五倫道:“吳漢的上疏中夾着劉歆書信,年紀大了,天也冷,字跡有些抖,只說之所以不南去,是想以骸骨之軀來謁見予,討教‘圓周率’之事。”
第五倫不相信這麼簡單,劉歆肯定有其他話要說。
王隆道:“陛下要如何處置劉子駿?”
第五倫嘆息:“他不是俘虜,而是客人,也是長輩,畢竟是夫子的老友,還兩次施援手幫過予。”
“兩次?”王隆愣了,一次是第五倫被逮捕入五威司命,還有一回呢?總不會是劉歆及其豬隊友籌劃謀反吧?那次明明是他們提前暴露,差點讓第五倫被牽連功敗垂成。
“若非劉歆因其心中的愧疚之念,執意擁立孺子嬰爲帝,開始了諸漢亂天下,予也不會如此輕鬆將其各個擊破。”
所以,第五倫還得謝謝劉歆嘍?
第五倫道:“但劉子駿畢竟年老體弱,冬日隴右與關中交通不便,予讓吳漢在開春後,再將他送回來,也算落葉歸根,文山籌備一番,代予去陳倉迎他。”
王隆應諾,但有一個人,卻正在朝長安趕來,已至半道,不必等到天暖雪融就能見。
司隸校尉竇融來信,說有劉歆之徒,故太學高弟鄭興自南陽來投,說有事關赤眉機密的“大事”,請求謁見。
第五倫已經忘了鄭興是誰,大概是在劉歆府上曾有一面之緣罷?他對此人並不在意,只覺得,若老劉歆能見到其愛徒,那他在改易旗幟、物去人非的長安,還能多活幾載吧?
儘管理念不同,但第早年間劉歆對揚雄及他的庇護,第五倫記在心裡,這份人情,確實得還。
第五倫已經有些期待春後,與老劉歆坐在一起,放下恩怨,單純聊聊數學了。
“我甚至還能與他認真商量商量,該給王莽什麼諡號。”很遺憾,諡法解裡既沒有穿,也沒有越。
自從祖父逝去後,第五倫開始珍惜故人,尤其是幾位“老故人”!
第五倫看向西方,目光熱切,一如陳縣那位復活新生的白髮老翁,也時常依依西望他一般!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
“人生中的每一次離別,都是爲了下一次更好的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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