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正月初一這天,雞鳴剛過,河內郡朝歌縣淇東鄉向氏裡的“甲長”,且稱之爲向甲長,便翻身起了個大早,在這位大家長的催促下,一家老小也忙活開來,等準備得差不多時,又讓所有人端正穿戴,待會依次祭祀祖神。
然而直到這時,一個邋里邋遢的中年才才慢悠悠地推開房門,打着哈欠來到院中,朝板着臉的兄長行了個禮。
“兄長正月大吉。”
向長字子平,模樣不差,只可惜不修邊幅,好歹過年說了句人話,可下一句就把向甲長氣到了:“平素無酒,今日是正月,總有一盞椒柏酒喝罷?”
“就知道喝酒,整日爛醉!”
“如今處處缺糧,朝廷不許官吏釀酒,我身爲甲長,豈敢帶頭犯禁?你是想害我?”向甲長沒好氣地瞪了弟弟一眼:“還是用水代替,快些收拾一番,就等你了。”
水多沒味道啊,向子平頗爲遺憾,卻不用嫂子提來的熱水,反而走到水缸前,打起寒冷的冰水,竟就直接澆到自己頭上!看得向家的孩子們目瞪口呆。
“別學他。”
“汝等二叔,乃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癡人。”
向甲長想起來就痛心,他們家不算大富豪,連少時求學,也是優先讓更聰明的弟弟去。向子平不負厚望,在郡中小有名氣,可後來漢新交替,向子平不知受了什麼刺激,亦或是學神神叨叨的《易》學傻了,竟然拒絕了朝廷徵辟的機會,只回來潛隱在家。
也算避開了改朝換代的禍端吧,等到魏又取代了新,馮郡守曾派人來闢除,向子平依然無動於衷,終日曬着太陽,掐着蝨子,琢磨他那些玄之又玄的學問,嘴裡說些“富不如貧,貴不如賤”的怪話。
向甲長也拿他沒辦法,也罷,反正他們家也不窮,就當多養個人了。
院中已備好了儀式,杯盞中放好了一朵朵細碎的幹椒花,這是早早備下的——因爲戰亂的緣故,這儀式已經暫停好幾年了,去歲正月河北還在打仗,如今時局稍穩,最起碼河內的是太平的,老傳統才被重新想起來。
向家的幾個孩子被長輩要求先飲,他們聞了聞椒花刺鼻的味道,不肯下嘴。
還是向子平過去對他們說道:“椒是玉衡星的精靈,吃了能使人年輕耐老,還可鎮壓邪氣,不再得病。”
家裡的孩子覺得有趣,這才乖乖喝下,向子平還告訴他們這傳統的由來:“飲椒酒要從年少者開始,因爲汝等過年意味着長大了一歲,先喝有祝賀之意,喝完了要向長輩斟酒。”
“因爲,這意味着長輩又失去了一歲。”
他說着,帶孩子們面向家裡的“長者”向甲長敬酒。
這一幕讓向甲長很高興,弟弟若都像現在這般懂事該多好啊,但下一刻,向子平又原形畢露,這孩子王竟帶頭跟向甲長討起“膠牙餳”來。
膠牙餳就是麥芽糖,按照河內的傳統,還得熬煎麻子、豆,做成粉末狀,搓長條一併食用,是孩子們一年的期盼。
可依然沒有,因爲向甲長雖是富戶,卻小器到不捨得將能填飽肚子的麥,用來做費時費力只能解饞的小點心,誰知道明歲是什麼情況,青黃不接時,就可能會捱餓!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這時節,一戶人家能吃飽喝足就不錯了。
向甲長不耐煩地驅趕弟弟和孩子們:“有五辛菜,吃五辛菜去!”
這五辛菜是將韭、薤、蒜、蕓薹等帶辛味的菜混合烹煮,便是大過年的早食了。
孩子們皺眉看着這些綠油油“臭烘烘”的菜難以下嚥,向子平倒是不斷往嘴裡塞,博學的他還給孩童們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年,我遊歷到洛陽去,誤入了邙山鬼市!”
大過年給孩子講鬼,除了向子平這種狂生,也沒誰了,他說道:“正焦急時,有一個儒生也入了鬼市,但衆鬼都不敢害他,而是躲避起來,我因此獲救。”
“我便問那儒生,如何能讓衆鬼悉避?他回答說,我本來沒有什麼法術,只是來時吃了五辛菜……”
講到這裡,孩子們已經興致勃勃地湊近了向子平,正奇怪吃了五辛菜爲什麼連鬼都怕?卻見向子平忽然張大嘴,朝衆人哈了一大口氣。
“嘔……”
五辛菜本就味兒大,在他嘴裡嚼過一道就更臭了,孩子們都轟然跑開。
唯獨向子平在原地捧腹大笑:“汝等現在知道爲何了罷?”
孩子們過了一會就忘了這事,又興沖沖地回來,陪着向子平一起掛桃符,聽說這也能驅鬼。
“記住,鬼不但怕桃符,也懼臭。”
“那屎尿也管用了?”喪了父母,只能寄居向家的小外甥彷彿領悟了對付鬼的辦法,然後又追問道:
“叔父,你說見過鬼,鬼究竟長什麼樣?”
幾個總角少年圍在向子平邊上,又害怕,又好奇。
小外甥問道:“是像河對岸的赤眉鬼一個樣麼?”
向少平停止了手中的活,看向外甥:“誰與你說起赤眉的?”
孩子道:“來裡中的貨郎,他說大河對岸,有數不清的惡人,都是被河水淹死的冤魂化鬼,額上都抹了血,就叫赤眉鬼……”
那就是小村裡的少年唯一的消息渠道了,向子平稍稍沉吟後道:“我倒是以爲,如今河內對赤眉的描述,多有誇大之言,據我所知,他們只是活不下去,流亡求食的可憐人罷了……”
“亂說什麼!”
這時候向甲長拎着掙扎的雞走過來,打斷了弟弟的昏話:“赤眉,不過是殺人越貨的賊,所過之處,寸草不生,餓極了還會吃活人,我看,彼輩比鬼還兇惡。”
他嚇走孩子們,瞪着向子平:“你不是不問世事,只想做一個隱士麼?與他們說這作甚?你很懂赤眉?”
是比一般人懂點,向子平這次沒有辯駁,去幫兄長殺雞:說是幫,其實只是捏着雞翅膀和雙腿,兄長下刀時,他連臉都偏了過去,心存不忍。
“偏什麼,吃雞肉時倒是不見你怕啊。”向甲長罵着弟弟,手上卻不停,只與他在門前燒香,樹桃人,把松柏樹枝扭成繩索掛在上面,將雞血灑在門戶上,也是驅逐瘟疫的儀式。
真正的“鬼”,只有無孔不入的瘟疫,家裡過去有十多口人,一場大疫過後,只剩下三分之二,幾個老人盡數逝世,連僕從亦幾乎死絕,里閭外墳冢相望。
他們父母的墳冢就在不遠的地方,二人帶着雞去祭奠時,老農門見了向氏兄弟都頗爲恭敬,向子平是村裡最有文化的人,平日刻個碑、念封信都去找他,向子平雖然想做“隱士”,對鄉親卻不倨傲,來者不拒,也不肯收報酬,只在完事後拉着他們問一句:“有酒麼?”
至於向甲長,更是管着全村的賦稅和團練。
村閭的祭祀,說肅穆也肅穆,說隨意也隨意,完事後自然而然在宗族墓葬前閒聊開了:
“甲長,開春還要練兵麼?”農夫們都希望過完正月,能好好幹農活,被裡、亭聯合組織去鄉中練兵,實在是太耽誤事了。
“當然要練。”向甲長時刻將官府宣傳的“赤眉威脅論”掛在嘴邊:“汝等沒聽說?隔壁東郡正鬧赤眉賊,大河南邊打了大仗。”
“不是魏軍贏了麼,聽聞還是大勝。”老農們卻對此一點不敏感,反而覺得故鄉很安全:“再說了,就算有小股賊寇過來,也有魏郡擋着,也到不了河內地界上。”
他們啊,是生怕練得太好,被拉上前線打仗呢!
老農們又聊了些家常,很顯然,向甲長已經是個鐵桿的魏吏了,每當鄉親們抱怨說賦稅重、勞役也重時,他就會反嗆道:“還能比新朝時重?”
“這倒不曾。”
新朝時名義上只收十一稅,但臨時攤牌實在太多,甚至有勒令各家按照訾產交出一半的荒唐舉動。
向甲長去過河內郡府,遠遠見過第五皇帝的儀仗,對此頗爲驕傲,他成了甲長後,也去縣裡受西京來的郎官縣丞做過“培訓”,學了不少新姿勢。
他給老農們講道理:“想當初新莽‘王師’路過,強要糧食,若是吾等不給,就逮起來抓了壯丁,上前線。若是給了,來年就交不上租稅,這如何是好?”
“我那時還不是甲長,只作爲裡中士人,去與那新莽軍吏講道理,他竟說,讓農夫們將家裡妻女服侍他們,便不用交糧,這話也能說得出口!難怪當時的人說寧逢赤眉,不逢太師。”
到了魏國,收的是十二之租稅,但河內在戰爭中表現積極,得到了減稅一成的犒賞,孩童口錢更是直接取消,也不再有不知何時到來的臨時攤派。總的算下來,負擔算是輕了——撇除難以避免的地方貪腐的話。
但因河北、河南戰爭頻繁,河內人沒少被拉去運糧、修路,虧得不必走太遠,農忙儘量放回來,服役過一次的人,三年內不必再役。
向甲長說道:“陛下之所以讓各鄉里練團勇,是爲了預防盜寇,赤眉就在對岸!汝等是寧可要新軍、赤眉,還是大魏稅吏啊?”
一聽到這話,一切抱怨似乎都煙消雲散了,意見是一致的。
“甲長,吾等自然寧可做魏民,我有一子亦在軍中效力,營中替他寫信回來,還是少平君幫忙念給我聽的!他在冀州兵中做事,在鉅鹿分到了地,還是整整五十畝,那可是我家五代人都攢不到的。”
但這種認識還是不夠深刻,不如魏地、關中、洛陽,畢竟河內作爲天下最幸運的郡,自新末以來,就沒遭過兵災。先被馬援和平控制,第五倫也採取懷柔政策,未動本地結構,河北戰役時,也是河內出糧,魏郡出人,他們較少遠赴戰場。
這讓河內人安樂而缺少對戰爭的認識,回家的路上,向甲長對此頗爲憂心:“說是隔着個郡,可距大河渡口,也不過百多裡距離啊!”
快到家時,他們聞到了村裡另一個富戶家裡飄出的隱隱酒味,回頭看着弟弟咂嘴的模樣,向甲長心裡一軟:“雖沒來得及做飴糖,等正月初七,汝取點布匹,去縣市換點,給孩兒們嚐嚐罷。”
“我其實在倉中的最底層,留了五石糧食,打算來年釀酒用。”
向子平頓時樂了:“兄長要違反禁令了?”
“朝廷管得也不嚴。”向甲長也咂嘴道:“椒水,果然比桃枝湯還難喝。”
“和孩子們不吃口糖不安生一樣,你我若是不飲這一盅酒,這年,就跟白過也似!”
……
年節就這樣過去了,從正月初一到初七,各有不同的風俗。
初六這天,忙碌了幾天的向甲長終於能睡個懶覺,女人則將布匹湊出來,翦“五色綢”,這倒和第五倫沒關係,而是中原舊俗,翦爲人形,帖在屏風上,也有戴在鬢角處的,製成花形首飾互相贈送。
而孩童們,則捧着木杆,吊着一枚早就廢棄不用的五銖銅錢,圍繞糞土轉圈,然後將竿頭的錢重重打在糞土堆上。
據說這樣,能讓人如願以償。
對向家的孩子而言,他們的願望,當然就是吃上飴糖了!二叔向少平一大早,就帶着一匹布進城去了,他雖自詡“小隱隱於家”,一般人請不動,官也不想做,但只要是爲了孩子,向子平卻很樂意跑腿。
他們都期盼,叔(舅)父能帶着香噴噴的飴糖歸來。
“多轉幾圈,轉圈越多,就越能如願!”
向子平最喜愛的外甥就一連轉了不知多少圈,糞坑邊上雖臭,心裡的飴糖卻香。
他彷彿聽到伴當們在給他鼓勁,聽到叮叮噹噹的鑼聲敲打,聽到周圍衆人忽然開始奔跑起來,往家裡沒命地逃。
等小外甥終於停下腳步時,已是昏頭昏腦,一屁股坐在地上。
等他擡起頭時,只見遠處一羣人影正飛快朝村裡走來,還以爲是二舅,但揉揉眼睛後,映入眼中的卻是一道道血紅的眉毛。
是一羣衣衫襤褸的赤眉戰士,拎着刀兵,踏入這個寧靜的小村閭。
所有人都跑回家了,只剩一個傻乎乎的半大孩童捧着個木杆,站在糞坑前,看着他們發呆。
他們奉城頭子路之命渡河北上,避開重兵防禦的城郭,花了兩天時間來到這遠離主幹道的小鄉,實在是餓得不行。
“該抄糧了。”
赤眉從事和善地朝那孩童招手,讓其過來帶路,但那半大孩子卻一步步朝糞坑退,滿臉惶恐,只在差點失足掉下去時,才猛地想起什麼。
是了,舅父說過,鬼懼臭!
他忽然俯身撿起一把骯髒的豬糞,重重朝那對醒目嚇人的赤眉拋去,嘴裡帶着哭腔。
“走開!”
“你這惡鬼!”
……
PS:第二章在半夜。
漢代正月風俗參考《荊楚歲時記》:又,以錢貫系杖腳,回以投糞掃上,雲令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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