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純從小就讀了不少兵書,諸如吳子、六韜、齊孫子、廣武君兵法,甚至是帝師嚴伯石編撰的將論,也有幸一閱……
但左看右看,耿純還是覺得,《吳孫子》纔是諸多兵書裡最好的,它篇幅不大,言簡意賅,初讀時覺得簡單,真打過仗後再觀,才恍然大悟,原來孫子將一切軍事上的重點都說到了。相較於有些兵書多講究戰術,孫子兵法的側重點則是方略形勢,講戰爭的本質。
裡面有兩句話,讓耿純印象很深:“治衆如治寡,分數是也。”
這意思是:管大部隊就像管小部隊一樣自如,是由於編制分級合理。
軍隊人數越多,管理的難度也就越大,千年以來,能像韓信那樣“多多益善”的,也就白起、王翦等鳳毛麟角,哪怕如劉邦一般“能將十萬”,亦寥寥無幾,個頂個都是帥才。
耿純覺得,自己的能力,頂多能管半個軍:人數超過三四萬,他就有點手足無措了,仗打了不少,但就是沒法進步。
倒是第五倫的進步之速,讓耿純感到驚奇,許多年前,第五倫剛做軍司馬,初掌豬突豨勇時,耿純押送糧草去鴻門,與第五倫攀談,頗覺其看待戰爭的想法過於天真,覺得他“不過能將千人”。
等到在魏郡共事時,耿純發現經過在新秦中的歷練後,第五倫有所進步,“能將一師”。
等人家完成反莽事業,與劉伯升一場決戰,再回河北滅劉子輿時,耿純開始覺得魏王“能將一軍”。
今日於河濟再見,短短一年,第五倫去隴右遛了一圈,又升級了!已經突飛猛進到“能將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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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純覺得,這倒不是第五倫天資聰慧,而是他善於學習,尤其是在“分數”,也就是軍隊分級管理上做得好。
按照軍師旅營來進行編制不足爲奇,此乃古制,實際上每支軍隊比表面上更加複雜。比如冀州兵,主要由豪強武裝構成,豪強子弟就是軍事長官,統轄的也是鄉黨族人,幾百年形成的關係,不是一道政令就能打破的,外人想讓他們聽話?談何容易。
也只有耿純,才能和每一家搞好關係,作戰時確保他們聽話。
關中兵、三河兵、豫州兵、幽州兵……皆有其特點,但第五倫就能選出最合適的人加以統轄,而他只需要“將將”即可,摸清楚每個將領的喜好、脾性,控制了將帥,其麾下的軍團自然也猶如臂使。
耿純不知道,這也是第五倫不得已與現實做的妥協,他要有幾百個政委,自不必容忍各部的“地域特色”。可憐的第五倫只能在每個旅放一位軍正,每個營安排一位軍正丞,多用郎官、酷吏,名爲輔佐,實則監督,但效果差強人意。
這只是平素的管理,真正決定一位將領能力的,還是實戰,這就涉及到兵法裡的第二句話。
“鬥衆如鬥寡,形名是也。”
指揮大部隊作戰,就如指揮小部隊那樣自如,是由於己方的旗幟鮮明而且金鼓響亮。
正所謂“言不相聞,故爲簧鐸,視不相見,故爲旗幟”。鳴金聲約束着勇者不得獨進,鼓點讓怯者不得獨退,旗幟則讓各部隊知道誰先上、誰後上,三軍方能協調一致。
第五倫想法多,在金鼓旗幟上確實有不少新花樣,且先說這旗幟,自戰國以來就形成了定製,軍將之旗爲旌、師帥之旗爲幡、旅帥之旗就叫旗,營長之旗爲麾,不同的花邊代表了不同的級別,作爲各部的中心。合戰之師,還有額外的標識,左師蒼旗,右師白旗,中軍黃旗。
在各師之下,也有各異的旗幟,來代表不同兵種:陷陣死士爲蒼鷹之旗,預備隊爲雙兔之旗,弩兵材官爲狗旗,騎兵旅爲鳥旗,劍盾爲羽旗,車兵爲龍旗……
若是幾千、上萬人的小規模交戰,戰場方圓不過數裡,各旅、營一回頭,看到代表自己的旗,麾之左則左,麾之右則右。
但今日與赤眉交戰,是總人數將近二十萬的大會戰,戰場長寬十餘里,旗幟容易爲樹林等物遮擋,不太方便各部隊及時溝通位置和行動,光靠驛騎往返溝通,又常常會讓戰機稍縱即逝。
於是第五倫大膽發揮想象力,做了一個創舉。
他將代表各部的旗幟,升上了天!
……
第五倫的中軍處,操縱五彩龍箏的人,名叫徐蜚廉。
這是一位頭髮稀疏,膚色蠟黃,身材纖細小巧的老人,唯獨雙臂卻非常有力,一旁還有兩個徒弟幫忙,讓風箏高而不旋,好似穩穩當當待在天上一般。
仰頭望着那風箏在天際之上,徐蜚廉心生豔羨,按照最初的想法,像這樣飛在天上的,應該是他啊!
徐蜚廉乃是兗州人,家中世代木匠,從小就聽說過墨子、魯班分別製作木鳶的故事。
“墨子的木鷂,製作了三年,飛上天只一日就落了下來。”
“魯班的木鳶,則在天上飛了三天之久,上面還能待人,飛在高空百步處,替楚王去窺探宋城虛實。”
徐蜚廉年少時對這個故事頗爲着迷,忙活完畢,閒來無事就斫木頭,想學學兩位前輩,也飛上天去看看。
折騰了幾十年,在無數同行、親戚、鄰居的嘲笑中,徐蜚廉還真鼓搗出了一個怪東西:如同巨鳥一般的木製構架,上蒙布匹,又沾滿了長長的鳥羽,木架上有環紐機關。
徐蜚廉無法讓人將自己如放木鳶一般放上天,但卻曾在高處試着操縱它滑下……
雖然只有那麼一小會,但徐蜚廉確實感受到了飛翔的神奇。
可惜這玩意飛一次毀一次,他需要更多的錢帛支持愛好,天下誰最有錢?皇帝啊!
恰逢新朝皇帝王莽欲討平匈奴,徵召各地能人異士協助,這纔有了徐蜚廉與一羣坑蒙拐騙的江湖騙子齊聚鴻門,在王莽面前表演一事。事後他被王莽任命爲“理軍”,隨軍出征,但什麼用處都沒派上,不久後就回了長安,在少府底下做事,卻再也無法從越來越窮的朝廷要到錢。
之後的事不必說,第五倫鴻門起兵,推翻了新朝,徐蜚廉也跟着少府諸吏一起換了主人,本以爲自己的事業將無人問津時,當時還是魏王的第五倫,卻忽然找見了他。
“徐卿飛天那一日,予也在場!”
第五倫很看好他的事業,給徐蜚廉錢、人、材料,但卻要求徐蜚廉製作符合他需求的東西!
第五倫認爲,以目前的技術水平,想要讓人扒着風箏上天觀察敵情太不現實,倒不如退而求其次,用於自己人的溝通。
他不要滑翔機,他只要風箏!
於是徐蜚廉就從人類飛行試驗鼻祖,憋屈地做了一個風箏匠人,第五倫惡趣味地延續了新莽時代的官名,讓徐蜚廉作爲“理軍”,教了一批弟子,成了直屬於皇帝的通訊部隊。
製作能高飛的大風箏需要時間摸索,他們沒趕上河北戰役,隴右那地方都是山溝溝裡的小仗,也派不上大用,直到今日才登上舞臺。
儘管不是自己飛有些遺憾,但徐蜚廉還是認真駕馭代表中軍的龍箏,一面盯着大亮的天際。
他的弟子們被皇帝派往各部隊,此刻也站在緩慢行駛的戰車上,開始將代表各部的風箏送上天際,讓皇帝知道諸軍位置,並作出相應的指揮。
數裡之外,戰場偏北的位置上,飛着一隻土黃色的怪物,猶如多了雙翅膀的大蜥蜴,此乃傳說中,替黃帝在冀州之野迎戰蚩尤的神獸應龍!
“惟應龍之將舉,飛雲降而下徵!”
第五倫挑了應龍,作爲左軍冀州兵的象徵,應龍箏旁,又升起了一隻綠色的三角箏,這是在表示,冀州兵前方尚未遇敵。
以往需要人騎馬跑半刻才能傳達到的消息,如今瞬息可知。
若徐蜚廉回頭,便望見後方十里開外,飄着一對聯體的白色雙兔,那是竇融所帥後軍,由募兵、民夫、雜兵組成——在戰爭中,雙兔旗往往代表預備隊。
位於中軍以南五里外,右軍鄭統的陷陣部隊是蒼鷹之箏,黑色的雙翅張開,黃色三角箏在側,意味着他們遭遇了小股的赤眉部隊。
最前方十里開外,是黑黃相間的虎箏——那是張宗的三河軍,赤紅的三角箏盤旋在虎箏之側,代表他們正與赤眉軍進行小規模的狗鬥,若是紅箏換成了黑色,則說明與敵全面開始交戰。
就依靠不同形狀、顏色的風箏,組成了一系列的“箏語”,第五倫安排了一批眼尖不色盲的郎官專精此事,記錄下各部隊傳遞的信號,第一時間反饋給指揮部,參謀們立刻將各部隊的舉止在地圖上標識出來。
儘管這套東西受天氣限制嚴重,哪怕馭箏人再訓練有素,也會出現斷線或大風吹得風箏亂轉的意外,但已經是第五倫能想出“實時溝通”的土辦法了。
第五倫甚至會想:“有了它們,我就算要下令‘弩兵材官向前移動五十步’的指揮,都能做到!”
想罷,第五倫就暗暗警醒自己,他總算解決了大戰裡無法和部下保持實時聯絡的難題。但有了它們後,作爲三軍統帥,就必須管住自己的手,減少無意義的越級命令。
在風箏的溝通下,前後左右中,五萬餘人在平原上有序推進,開始進入戰場。
而他們的對手赤眉軍呢?
赤眉別說風箏了,早些年連旗鼓都不存在,否則也不會被王莽誤會爲“上古之兵”了。如今做了一些改進,以萬人爲營,揭竿爲旗,然而依然亂糟糟的擁成一團,旗幟也根本起不到指揮的作用,一般是進入戰場後,各打各的,以打羣架的方式展開。
這也是第五倫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樊崇莫非是像韓信那樣的天才?才能帶着這樣一羣“烏合之衆”轉戰數州,連敗新軍、赤眉、樑漢諸多勢力,甚至讓馬援猝不及防吃了大虧。
與此同時,樊崇也看到了第五倫三軍上空的風箏。
迷信的赤眉戰士嘖嘖稱奇,木鳶是宮廷裡的玩具,普通人很少看到過,只覺得目眩神迷,頭仰得脖子都酸了,更有人低聲說:“莫非是有天神在幫助魏軍?”
倒是樊崇,決然不信這些,只死死盯着那些五顏六色的玩意,將嘴裡的草葉狠狠吐在地上,趕在下達進攻命令前,樊巨人只罵了一句話:
“第五倫的花招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