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不擊靈璧竇丞相,而擊下邳、下相耿車騎?”
第五倫提出這假設時,魏國行轅羣臣第一反應皆是覺得荒謬,他們提出的意見無非是以下幾點:
“兵法有言,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靈璧乃我軍後方,且表面無甚防備。劉秀兵寡,欲渡過危局,必派輕兵急襲靈璧,燒吾糧草,若能成,不說我軍敗退,至少能使彭城撐過冬天。”
這是第五倫定策時自己分析的,靈璧就是故意留出的破綻,希望敵人一腳踩進去。他們皆深覺此策極有勝算,如今皇帝卻因敵軍在北上途中稍稍遲疑,就忽然就變了態度?
“就算劉秀懼戰不敢擊靈璧,又豈敢掠耿車騎鋒芒?”
魏軍三路中,東邊的“蛇首”無疑要比西邊的“蛇尾”難對付得多,耿弇剛在齊地海岱打了大勝仗,士氣正旺,其麾下不僅有上谷突騎,更有冀州甲兵兩萬餘,一往無前,如今輕取下邳,還進逼下相,齜着毒牙,吐着信子,這樣可怕的對手,一般人都會繞着走,更勿論迎難而上。
羣臣商議紛紛擾擾,核心只有一個:劉秀不可能打耿弇,皇帝陛下不如再耐心等等,勿要將定好的計劃破壞了。
衆口一詞時,要堅持已見是很難的,尤其是要根據模糊的消息,來破壞已有的計劃,你得說服自己:這不是多疑。
“而是智者之慮。”
“智者用兵,必雜於利害。雜於利,而務可信也;雜於害,而患可解也。”
第五倫最終下了決心,遵從自己的直覺,速速寫好詔令,旋即投筆於地,筆墨尚未完全乾涸,就封存起來,令人急送南方:“請耿將軍務必勒兵,等待彭城戰況,不可與劉秀急戰!”
……
時間回到數日之前。
淮北下相城(今江蘇宿遷)以南,是典型的江淮地形,除了有幾個小丘陵,其餘地區地形開闊,村落小而稀疏,運河、溪塘、沭河等橫貫其間,將平坦的地表分割開來。
豐沛的水流在未開闢成農田的地方,滋養出了連綿不斷的樹林,但又沒有密集到人馬難涉的程度,隆冬並未將葉子完全凍落,樹木灌叢遮掩了士卒的蹤跡,任誰也想不到,本該出現在靈璧以南的漢軍精銳、丹陽兵,竟隱於此地。
而劉秀亦站在一塊佈滿枯黃地衣的岩石上,手扶着佩劍,目光盯着樹林之外。
早在兩個月前,發覺第五倫進取徐淮的企圖後,劉秀就開始調兵遣將,但先前派去荊州爭奪襄陽的馮異難以及時調回、被鄧禹送掉的那萬餘人,早成了漢江魚兒的飼料。
若不算臨時拉來湊數的民夫,搜盡淮北、淮南、江東三地可戰之兵,劉秀只得六萬人,尚不如魏軍之半。他當然可以直接放棄徐州,拋棄淮北,但劉秀深知,自己若一次性退太多,可能導致身後的支持者絕望之下,作鳥獸散。
淮北必須守!彭城必須保!最起碼,不可不戰而退。
“雖說守淮必守彭城,然魏軍勢大,不可在彭城與其硬碰,仍需智取。”這便是劉秀的“守,又不完全守”。
如果說第五倫用兵如“常山之蛇”,那劉秀的應對,則學了壁虎。
彭城是壁虎之尾,戲馬臺是尾巴上的尖尖肉,這座不可繞過的堅壁,起碼能拖住魏軍主力一個月。
而劉秀聚集起來的四萬機動兵力,就成了壁虎的舌頭,能伸出數尺之長,以遠方食飛蟲!
劉秀深知道,彭城撐不住太久,他只能靠一次出擊,來扭轉這絕望的劣勢!
漢軍文武臣子的意見出奇一致:應當襲擊魏軍屯糧後方,靈璧!
劉秀最初也作此想,但當大軍漸漸聚集,計劃即將落實時,他卻又多疑起來。
“第五倫用兵作戰,素來料算一切,爲何會在靈璧留如何大的破綻?”
看着地圖,揣測第五倫心思,劉秀是越想越後怕。
對比魏軍的佈置,劉秀意識到,自己若將兵往靈璧去,很容易遭到敵軍“蛇首”繞後,輕兵北上,若不能破靈璧,勢必難以久戰,面對數倍之敵,敗退已成必然。
“靈璧以南是符離,符離往南是大澤鄉,大澤鄉再南邊,就是垓下啊!”
再往後呢?恐怕就不是淮河,而是烏江亭了!
不知不覺,劉秀踩在了項羽覆亡的舊轍上,這一次,他選擇謹慎地收住腳步,目光盯向另一側。
當得知皇帝放着缺少防守的靈璧不打,卻要去迎擊勢頭正猛的耿伯昭部,朱祐等大臣,頭都要磕破了。極力勸阻劉秀,就算拋棄彭城,退守淮北,也比這個決策高明啊。
小耿將軍這半年來兵芒太銳,幾乎被人視爲韓信第二,沒人有信心能與他交戰佔到便宜。
爲君者並不容易,有時候需要廣納賢策,有時卻必須力排衆議,一意孤行!
“強弩之末,矢不能穿魯縞。”
劉秀丟下了這句話,最終,去往符離的只有近萬疑兵,而劉秀則帶着其餘三萬餘人,連同朱祐、銚期等諸將,離開臨淮郡後向東北行,潛伏在下相以南十數裡外,便停住了腳步——再往北,就會進入魏軍斥候的偵查範圍。
劉秀從未如此孤獨,哪怕昆陽之戰出城求救,他也有十三騎相隨,可如今身邊羣臣士卒環繞,但幾乎所有將領都信心不足,他們的目光不安地盯着樹林外,間或也會瞥向大漢皇帝的後背,萬幸,有厚厚的甲冑阻隔,他們看不到劉秀被汗水浸溼的內襯絲綢。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先是冒死從彭城出來的人告急,說戲馬臺撐不住幾天了,而後囤積了糧秣箭矢的下邳竟也告破,魏軍強攻城池固然付出巨大傷亡,但也意味着劉秀失去了與下邳守軍“裡應外合”的機會。
“只剩下相了。”
作爲項羽的老家,下相縣至今仍豎立漢旗,漢將傅俊鎮守在此,但也面臨魏軍圍困。
將軍銚期身材魁梧,容貌威嚴,他是潁川人士,由馮異舉薦給劉秀,是忠勇的親信,負責前鋒部隊,擔當此戰最重要的任務。
“魏軍耿部有冀州兵三師,上谷突騎一旅,如今二師一旅在下邳附近休整,另有一師圍困下相。”
飯要一口一口吃,如何將這一師魏軍殲滅,解除下相之困,是重中之重。
雖然面對下相之敵,劉秀擁有優勢兵力,但他卻有“遇小敵怯”的習慣,明明可以以衆凌寡直接逼近城郭決戰,卻不急着迅速北上,而是先停下腳步,讓士卒休憩,然後派出銚期去誘敵。
劉秀讓人詢問過逃到林子沼澤中的當地人,得知,這一師魏軍頗爲驕橫倨傲,作爲耿伯昭的手下,軍紀也頗差,他們經歷了臨淄大勝、城陽無血開城、東海郡的不戰而獲、下邳的三日告破,正是驕橫到極點的時候。
“魏軍最喜好圍城打援,彼輩困下相而不攻,或許便是想引誘我軍相救。”
又道:“此役乃反攻首戰,要儘量完師而勝。”
話雖如此,這支魏師會不會上當追擊,落入熟悉地形的漢軍包圍圈,尚不可知,在等待的漫長間隙裡,劉秀能感受到麾下的不安。
他自己又何嘗安心呢?只能在將校和士卒中巡視走動,勉勵他們,若有人冬衣不足,劉秀甚至會令人將自己的毯子給予——漢軍不如魏軍闊綽,冬衣籌備尚不能人手一件,只能儘量滿足精銳。
若是遇上淮北本地豪族隨軍者,詢問其家中情況,劉秀則停步加以安慰,言語中充滿對魏軍野蠻暴行的憤慨。小耿破下邳時的軍紀不太好,加上漁陽、上谷突騎的習慣性搶掠,已經影響到了魏軍在此地的風評。
忽然間,劉秀猛地回頭,他在冷風吹拂過樹林的沙沙聲中,似乎聽到了聲音:誘敵的漢軍在匆匆撤退,倨傲的魏軍緊追其後!聲音越變越大,千馬奔騰之聲,刀劍鎧甲交擊!
銚期做得不錯,圍城的魏軍大多追擊而來,過去大半年的仗勝得都太輕鬆了,他們一旦出擊,敵人便土崩瓦解,習慣了所向無敵後,心態也會產生微妙變化。
眼看魏軍漸入包圍圈,劉秀也翻身上馬,掃視衆人,仿若昆陽大戰前夕一樣,他舉起劍,讓自己的身影在炎炎漢旗前,掠過士卒面前,讓所有人都看到自己,看到他們的皇帝與士卒同在!
“諸君,奪回淮北,將從此役而始!”
……
短短一日後,身在下邳城,等待配合“蛇尾”的耿弇,便得知了下相的敗績。
“下相遭到吳軍大衆襲擊?”
“敵寇數路來攻,汝等難以對敵,遂殲敵無數,轉頭暫退?”
面對噩耗,耿弇倒不全是憂慮,反而有些興奮,這意味着,敵人放棄了去靈璧那個陷阱,直衝他這蛇頭而來,這倒是先前未曾料到的事。
“吳軍有多少人?”
“十萬?”
這個數字氣得耿弇直接拍了案幾:“怕不是誆我,劉秀就算刮盡徐揚之兵,手中恐怕也不足五萬,焉能有十萬之衆?”
這顯然是敗軍之將在推諉責任,一旦失利,就極力誇大敵人,乃是軍隊裡的常態了。
至於跑回來的將校說,作戰期間殲敵多少多少隻來不及割首級清點,更是萬萬信不得。
耿弇只關心一件事:下相之戰,己方損失多少?
“收攏後,只得五千?”
不管剩下那五千人是戰死、被俘還是逃散,損耗過半,基本意味着一支軍隊幾乎喪失了戰鬥力,就算重整,也很難擔大任了。
形勢一下子不容樂觀起來,和屬下一樣,小耿也難以避免軍中壞習慣,前段時日的下邳之戰並不如給第五倫奏報裡寫的那麼順利,其中一個師擔當主攻,損失不小。
而更要命的是,隨着嚴冬越發寒冷,耿弇夏天時在臨淄捱了一箭的地方傷口復發,時常隱隱作痛,這也是他在下邳滯留,沒有親擊下相的原因。
“車騎將軍!”
伏隆作爲第五倫留在耿弇身邊的剎車片,立刻懇求道:“形勢大變,吳軍不擊靈璧而來襲我,既然劉秀賊兵強盛,不如暫閉下邳城休養士卒,以等待皇帝到來。”
“下邳城小,放不下萬餘人,其餘怎麼辦?北撤麼?”
耿弇卻搖頭說:“更何況,天子將到,臣子應殺牛灑酒待百官到來,豈能反要留着賊虜來麻煩君上?”
不及商議妥當,來自彭城的急詔抵達,伏隆聽詔後,除了驚呼第五倫料事如神,竟能提前預判劉秀動作外,便是再勸耿弇,按照皇帝的詔令,勿與漢軍交戰!
耿弇卻更多考慮軍事上的問題,詢問己方斥候:“下相與下邳之間,不過一日之程,吳軍眼下可過了沭水?”
“已過沭水,前鋒萬餘人,逼近下邳之郊,駐定不動。”
耿弇頓時瞭然,若敵人未過沭水,尚能阻擊,一旦搶渡,就被他們欺身近前了,他心中怒心頓起,就算下相小敗一場,自己手裡尚有兵卒兩萬餘,與敵相當,靠城而戰,甚至還稍佔優勢,當真需要避其鋒芒麼?
但天子詔令又不可違抗,耿弇遂對着詔令下拜,無奈地說道:
“如今形勢,不是臣非要與劉秀急戰。”
“而是劉秀撲面而來,避無可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