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吏的頭顱,已經在轅門處掛了三天。
此人雖然只是這個巨大腐敗鏈條中的一環,但絕不無辜,這數月時間內,從棚屋裡往外擡出去的數十上百具凍餓病死的豬突豨勇屍體,他有責任的,死有餘辜。
而在令行禁止的軍隊中,最不缺的就是定罪的名義。
一月初極其寒冷,又是一夜霜雪,將那腦袋凍得硬邦邦的,不斷飛來的黑烏鴉仍能通過他張得大大似乎還在喊冤的嘴巴,將舌頭扯出來吃掉。
少年張魚每天路過轅門,都會擡起頭看幾眼,這讓第五倫有些後悔,那天不該當着孩子的面殺人的。
儘管這也是第五倫第一次近距離看人死去,像只雞般被第七彪割喉,但第五倫當時不過臉頰微微抽搐而已,來到這個時代,直接間接,都見證過太多的死亡。
張魚聽到第五倫讓他少去看那死人腦袋,頓時覺得受到了小覷,嚷嚷道:“宗主,死人我見得多了!”
他開始滔滔不絕說起涇水鬧災那兩年,野地裡隨處可見的屍首。
還有幾乎每個縣城門口都會懸掛的腦袋,它們屬於某個通緝已久的盜匪,亦或是武力抗租的普通農夫。但首級就是首級,在城頭掛過幾天後都是一副德行。
“烏鴉總會先把眼睛吃掉。”張魚告訴第五倫,好似要證明自己勇敢,描述得繪聲繪色:“然後臉頰凹陷,肉變成綠色,若是盛夏,還會流點濃汁,顏色跟這菜湯一般……”
第五倫看着剛送來的飯食、綠色粘稠的葵菜湯皺起眉,讓張魚趕緊滾蛋。
前任糧官授首後,第五倫火線任命,由宣彪接替了這個危險的崗位,在恢復氣力後,舊日的尊嚴和骨氣又被宣彪拾了回來ꓹ 他仍是那個喊着“幽明共心,蹈義陵險“的年輕人ꓹ 只是現在不再將他那一套用來苛求別人,自律而已。
“伯虎,讓你做糧官ꓹ 只爲了三件事:公平,公平ꓹ 還是公平!”
第五倫將嘉量交到宣彪手中,一同給他的ꓹ 還有先前戴恭、金丹等人利益輸送ꓹ 給他的兩百石糧食。
過去,每人每月只能分配兩鬥半的糧食,如今則能有三鬥半了。
另一位彪哥,第七彪卻是急了,低聲道:“宗主,私從和親衛的食物呢?總不能和普通士卒一樣吧。”
親疏遠近,是要靠外在物質分配來表現的ꓹ 地位越高越被第五司馬引爲親信的人,理應在吃飯上得到優待ꓹ 這是常識ꓹ 也是另一種“公平”ꓹ 不然他們幹嘛要跑來給他站崗?
第五倫倒也乾脆:“這數十人的衣食ꓹ 我會從家中運私糧解決。”
既然是精銳家丁,那索性直接讓他們吃第五氏的糧ꓹ 穿第五氏的衣。第五倫早就讓人從長陵帶來了足夠的被褥ꓹ 將之親自分給臧怒等人ꓹ 讓他們好生歡喜。
第五倫也是才知,臧怒身爲奴婢ꓹ 從小到大竟從來沒蓋過這玩意,二十多年都是披星戴月,身被秸稈過來的。老大一個漢子,在被被褥裹住那一刻,竟笑成了一朵花:“真暖和啊。”
而另一邊,在宣彪走馬上任的第一天,豬突豨勇們欣喜地發現,他們的伙食,從清湯寡水的薄粥,變成了筷子插進去能立住片刻的厚粥,宣彪甚至承諾,每逢訓練的日子,還能吃上頓乾飯。
入口的飯食明眼可見變多,這是比同衣同食亦或大話連篇更有效的宣傳。於是在第五倫日常巡營時,看到的是豬突豨勇們朝他發自內心的作揖下拜。
“對他們來說,主官的善與惡,就在於每天給不給多吃幾口飯啊。”
繼擁有一個小班底後,底層豬突豨勇的心,也被第五倫抓住了,這之後,他便開始對營中中層軍官:士吏開刀。
按照宣彪等人的舉報,加上第五倫平素的觀察記錄,營中最苛待士卒的三名士吏相繼以各種理由被解除職務。除了一個人灰溜溜地應諾服軟外,其餘兩人在望向戴恭求助無果後,撂下狠話直接離開了軍營。
儘管第五倫依然給軍吏們發着煤球,默許他們繼續吃空餉,而剋扣糧食的罪名,也全讓糧吏背鍋,並未擴大打擊。
但畢竟物類相傷,加上戴恭暗暗嚇唬,衆軍吏惴惴不安,不知下一個是否輪到自己。
但最佳的反抗時機已經錯過,現在第五倫身邊除了私從外,還團聚五十名忠勇親衛,死死護着他,火燒上官、背地裡捅刀這種事還真不太好做。
更何況第五倫還認識國師公呢,當百和士吏都有些忌憚。
想要慫恿底層士卒反對第五倫也變得極難,隨着日子推移,“第五司馬是好人,軍候、百將、士吏是壞人”的看法深入人心,少吃的飯是賊吏的剋扣,多吃的食則是第五司馬的慈悲。
但自詡營中影子主官的戴恭當然不會坐以待斃,當發現小花招已經奈何不了第五倫,而自己的羽翼被一根根拔掉時,他忍不住了,終於搬出了自己的後臺。
一月初十這天,第五倫接到了命令,要他去校尉大營一趟。
……
與樑丘賜的這次會面,全然沒有上回和和睦輕鬆。
“第五司馬做得好大事啊。”第五倫剛進門,樑丘賜就放下手中簡牘,板着張臉。
“上任數日,便砍了一個糧吏,將三名士吏撤職。”
他冷笑道:“如此大刀闊斧,就差將營地拆了,說說罷,你意欲何爲?”
第五倫訥訥應是,心中瞭然,肯定有人提前過來說過自己壞話了,眼睛往帷幕後一瞅,說不定那人此刻還在那呢,自己一個外來人,確實跟校尉嫡系沒法比啊。
他只解釋道:“校尉誤會了,實在是本營某些士吏貪鄙,頻繁苛待虐死士卒,確是太過分。下吏唯恐大軍還未開拔,營中士卒就所剩無幾,所以才懲處一二,絕無他意!”
“呵,你這孺子,果是初次掌兵,竟不明白,這麼做其實是南轅北轍,只會適得其反啊。”
見第五倫態度還不錯,樑丘賜語氣放軟了幾分,開始長篇大論給第五倫講道理,說的仍是那套不要舉世皆醉你獨醒的理論。
他拍着大腹便便道:“我剛做軍吏也如你一般,欲有所作爲,結果就是下不從命,難以指揮,而同僚皆仇視之,故而有爲,不如無爲。”
這是官場的老道理,作爲新入行的軍官,要學會看氛圍。別人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勿要特立獨行,那會破壞大家約定俗成的規矩,成爲衆矢之的。
但第五倫又有些特殊,他和那些自持清高的將吏不同,一邊惠及底層,又保持對上利益輸送,該盤剝多少就多少絕不干涉。刀子只往中層砍去,目標是將不聽話的士吏沙汰掉,換成自己的人。
可在樑丘賜眼中,戴恭纔是他的自己人,第五倫此舉,卻是碰了禁臠。
身爲堂堂校尉,在意的是雁過拔毛的那點利益麼?
不,最重要的,是下吏的服從,和對基層營壘的控制權!
如何控制?不管哪個官署,都是流水的主官,鐵打的小吏。真正支撐起一個營壘運作的,正是軍候、當百們。
只要控制了兩個軍候和幾名當百,就能架空軍司馬,讓他們乖乖聽校尉的話,不管換誰上去,一切都在樑丘賜操控之下,說東就東,指西就西,軍司馬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服從即可。
如今第五倫剛赴任數日,三拳兩腳,將戴恭的一切佈置統統打亂,大有在營中再造乾坤之意,戴恭便跑來告狀:“第五倫這是在針對下吏麼?不,他是在針對校尉啊!如今尚在大營便這般猖獗,往後到了邊塞,第五倫就敢不聽軍令,自行其是!”
這是校尉最忌諱的,至於第五倫口中的士卒性命,全然不在樑丘賜考慮中:他關心的纔不是軍隊而戰鬥力,而是聽不聽話,聽誰的話!至於那些廉價的豬突豨勇,死了多少,到時候在駐地現拉丁壯不就行了!
於是,樑丘賜呵止了第五倫的解釋,營中軍吏害怕什麼國師公,他卻不懼,只板着臉道:“身爲將吏,當同心協力,過去的事既往不咎,給我就此停手!”
“否則,信不信本校尉現在就將你撤職?”
聽到這,躲在營帳後的戴恭,露出了得意的笑。
他最希望第五倫熱血衝頭,再與樑丘賜駁辯幾句,坐實他“不聽指揮”的控訴。那樣的話,樑丘賜定會視第五倫爲大患,沒幾天就將他裁撤,亦或是踢到其他營去,那自己就贏了。
豈料第五倫卻從善如流,拱手道:“校尉教訓得是,下吏領會了!”
……
“在體制之內處處掣肘,想要做點改變,真是難啊。”
離開樑丘賜的營地,第五倫只如此感慨。
每個人,都被這個已經積弊多年的系統控制着,如同牽線的木偶,煩惱絲越纏越多,最終動彈不得,沒了自己的思想,只能跟着體制慣性去動。
第五倫摸着腰間的刀,只暗暗切齒道:“真想快刀斬亂麻,將這些牽制統統砍個粉碎!”
但時機不到,在這種環境下做事,第五倫得小心翼翼,既要擴大自己在營壘中的權力,卻又不能招惹校尉樑丘賜太過。否則一份調令下來,他又沒有真正過硬的靠山,只能灰溜溜帶着私從走人。
那樣的話,就得重新開始,而好不容易從作惡百步拉回到五十步的營壘,又要恢復舊狀了。
而第五倫唯一的底牌又不能亮太急,贏了一時之氣有什麼用?真與樑丘賜撕破臉,日後校尉有的是機會能整死自己,順便讓八百豬突豨勇陪葬,諸如派遣他們深入匈奴腹地行動,不從命就押下去砍了,腦袋跟那糧吏掛一起,誰替他喊冤?
等回到營地,戴恭仍然帶着當百士吏們迎接,那卑微恭謙的外表下,藏着的是暗暗的得意,他覺得自己贏了。
第五倫也虛與委蛇笑着迴應,他的激進告一段落,已經得到了足夠多的權力,有了迴旋的餘地。
之後要稍稍緩和關係,第五倫琢磨着,等到了邊塞,有了自由發揮的空間,才能找機會要了這老狗的性命!
但在營地裡屁股還沒坐熱乎,樑丘賜卻又派人來,將第五倫匆匆喚了回去。
再度碰面後,第五倫看出樑丘賜心裡老大不樂意,卻又只能露出笑臉寬慰他一番,接着說道:“方纔,更始將軍護軍王黨入我營壘。”
“還帶來了一個消息。”
樑丘賜低聲道:“更始將軍有言,數日後,陛下要帶着文武大臣,前來鴻門巡視。”
“到時候,你的營站我部前排去。”
第五倫立刻明白,樑丘賜爲何態度轉變了,自己是主動請纓得以擔任司馬之職,誰知道皇帝到時候會不會想起來,問一句:“第五倫何在?”
這纔是他最大得底氣啊,也是樑丘賜儘管對第五倫不滿,仍在與他商量敲打,而非直接行使主官權力,乾脆利落攆第五倫走人的原因。
“數日之內,將你屬下兵卒,拾綴得能看!”
“數日是幾日?”
樑丘賜板起臉:“大膽!天子行程乃是機密,豈是吾等能知?”
第五倫應諾,暗暗叫苦,所以王莽也可能明天就來嘍,就營地裡這德性,風吹就倒的士兵們,怎麼突擊訓練纔算“能看”?
但這也是他接觸到王莽的最佳機會,第五倫心裡有了個主意,只道:“下吏盡力而爲,但我有一要求。”
“你這孺子,勿要得寸進尺。”樑丘賜也只能答應:“你且說,不過分皆能滿足。”
若是第五倫要求他將戴恭調走,也只能暫時答應啊,樑丘賜得忍着,到了邊塞再收拾第五倫。
豈料第五倫卻只笑道:“敢請校尉,這數日內,讓吾營糧食管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