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3章 備戰(二)
大順對錫蘭的征服擴張,得到了什麼?
從商業資本的角度看,得到了肉桂的壟斷權、得到了錫蘭珍珠的專採權、得到了拉特納普拉的寶石開採。
從國家戰爭力量的角度,得到的自然更多。
無論是人口,還是戰略位置。
但,其實最重要的,以上這些都比不上的,是大順得到了大量的國有土地。
葡萄牙人來帶這裡,強制推廣天主教。
大量的佛教人口和高種姓人口,爲了逃避天主教,逃亡到了山區,留下了大量的空地。
持續二百年的斷斷續續的戰爭,摧毀了錫蘭的水利設施,使得這個從漢晉時候就在中國史書裡的物產豐饒、水利設施農業經濟的國家,農業基礎基本崩潰,出現了農業退化。
崩潰的農業、逃亡的高種姓,留下了大量的荒地。
當荷蘭人趕走葡萄牙人後;當錫蘭人感嘆扔了生薑、請來辣椒後。
崩潰的農業、匱乏的勞動力,促使荷蘭人在泰米爾人奴隸和華人奴工之間做出選擇。
因爲很長一段時間,這個在中國史書中的物產豐饒的國家,因爲水利設施的崩潰,已經混到了要從印度和南洋進口大米的地步。
荷蘭人的商業氣質太濃、味兒太正,能把馬六甲、錫蘭這種地方弄成靠外面進口大米的地步,也真是重商抑農到極致了……
當大順的軍艦擊潰了荷蘭人的艦隊,新的統治者抵達這裡後,大順的軍事貴族們興高采烈,因爲,他們得到了大量的、可供耕種的國有土地。
均田制、府兵制的前提,要麼是村社土地所有制、要麼是國有土地所有制占主導地位。土地私有制,是沒有搞均田、授田、府兵制的基礎的。
或者,說的更通俗一點:耕戰的前提,是土地國有制、官有制、至少也是村社殘餘的集體制。
杜鋒是錫蘭都督,不是錫蘭節度使。米子明是南洋都護,不是南洋總督。錫蘭、馬六甲、婆羅洲,這些地方叫軍鎮,不是叫省。
這不是簡單的白馬、黑馬,或者蟋蟀、蛐蛐的區別。
而是所有制、土地法、戶籍法、軍役法、稅法的區別。
錫蘭此時有大約18萬成年漢人。
其中大約5萬成年漢人,和他們所屬的大約3萬戶家庭——他們中的很多人,娶不到漢女,下一代基本還未成年——他們手裡的土地,既沒有田皮,也沒有田骨,是絕對禁止買賣的國有土地。
他們在戶籍上,更接近顏李學派所設想的“軍人”這個四民,但又不是大順的老營良家子那種準小貴族——良家子可以窮的叮噹響,但他們有特殊的大院和軍區連營制,也有特殊的上升渠道,錫蘭的這些軍人沒有,他們只能拿到虛勳,拿不到可以軍功十二轉的實勳和內部特殊的學堂選拔教育體系。
不是說他們不能上學,實際上,大順在南洋的幾大軍鎮,都是按照良家子的營連基層體制來的,營連內部其實也是有學堂的。
但是,就像是登州府新學學的也是實學體系,從知識角度,也能參加武德宮的考試,但現實是他們不能參加,因爲他們不是被特殊定義的良家子——雖然,很久之前,這個詞只是個寬泛的代稱,但在大順是有特殊含義的。
直觀點講,大順的良家子概念,微微類似於普魯士的“馮”。
權力概念中的貴族身份和是否有錢,沒有關係,這就叫封建等級制。只不過這種等級制,在大順被變種爲摻和到變種三舍法和皇權加強中,不以土地和依附的人口作爲力量,而以皇帝的青睞和政府與軍隊官職體現。
或者說,他們和大順的近百萬生員,是大順封建制的一體兩面。大順養着近百萬生員,也養着幾十萬良家子,這是大順實行反動統治的基礎。
生員的封建特權,是優免、見官不拜、地方治理基石。
良家子的封建特權,是可以窮的叮噹響,也可以欠高利貸到處躲債,甚至可能窮的給人扛活。但理論上,他們如果好好學習,理論上可以做高級軍官或者高級文官,但登州府的那些實學出身的人,在被吸納進良家子體系之前,在陸軍裡最多幹到連長,要麼就滾蛋去海軍、炮兵這種技術兵種。
沒有爲什麼,因爲大順是個反動的封建政權,他要維繫自己的統治,明白自己的武裝基本盤和階級基本盤分別是啥,所以是個非常可怕的反動勢力。
明末大起義,讓農民,自己爭取到了在大順非常巨大的統戰價值,華北小農自耕農是大順統治的階級基本盤。
明中晚期的儒生扯犢子,讓大順的皇權必須保持一個軍事貴族基本盤,達成均衡。
或者說:唐朝時候,所謂的“關隴集團”太強了,所以要科舉制。
大順時候,所謂的“文官集團”太強了,所以要搞一批新的所謂的“關隴集團”。
劉鈺軍事改革在政治上的反動性,或者說他改革能夠成功的力量,不源於大順的進步派,實則藉助的是保守派或者反動派的力量——政治勢力上的保守派和反動派,未必是技術上的保守派。
他的燧發槍時代軍改,使得良家子和勳貴集團,在即將衰落的時候,重新把握住了權力。
因爲,燧發槍時代的標準戰術,更大程度上不再依靠個人能力。
或者說,就大順周邊的這些破仗、敵人,遠不到需要拼哪邊出拿破崙、項羽這種戰術天才的層次。
一羣中人之姿的,依舊可以作爲軍官,憑藉標準化的戰術、炮兵優勢和大順體量,打出來優秀的戰果。
一個武德宮畢業、從連長幹到營長的良家子軍官,憑着大順的標準化營連戰術和練兵體系,可以在西域,面對幾千人的叛亂者圍攻時,輕鬆打出高效的戰損比,哪怕他按照標準的教科書那一套的死板陣法。
中高層軍官,可以被大順的反動勢力壟斷,所以說劉鈺軍改所依靠的力量,是大順的反動貴族階層。
同時,又因爲兵書的教科書化,取代了過去的家傳經驗的家族壟斷,以及大順最開始那一套脫胎於王安石的內部三舍法,又可以加強皇權對軍隊的控制力。
劉鈺就是個例子。決定劉鈺地位的決定性因素,不取決於劉鈺的爹是公爵,取決於皇帝的個人喜愛。
武德宮有一定數量的外部名額,但要注意的是,錄取率、甚至題目難度,都和良家子那一撥人不同,比科舉的錄取率還要低的多,而且有非常嚴格的年齡限制。
這又使得實學體系內最優秀的人才,依舊有“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的能力,而且因爲選拔難度過高,使得他們很容易進入樞密院的參謀總部。
在劉鈺改革之前,可以說,大順的貴族勢力已經岌岌可危。他們面臨着嚴峻的問題,就是按照機率來說,他們出頂尖人才的可能太低了,人口基數在那擺着。
劉鈺改革後,可以說,大順的軍事貴族勢力已經再度穩固。
他們不需要出頂尖人才,他們只需要按照教科書和標準化戰術,就可以在這個“拉壯丁、撿酒館醉漢、花錢買官、找人販子買兵、欺騙上船、父死子繼”爲主流的大爭之世,拉出一支當前世界優秀水平的軍隊。
因爲,大順的體量和地緣環境,在軍改之後,大順朝廷不需要天才。
反倒是叛亂者、起義軍、藩屬國、鄰國,需要拿破崙、霍去病、岳飛、項羽、漢尼拔這樣的戰術天才。
爲什麼劉鈺的軍改能夠推廣,並且得到了勳貴集團的支持?因爲保守和反動的勳貴集團,需要保持政治上的現狀和地位,不得不在技術上往前邁一步。
最終結果就是,勳貴集團和良家子小貴族,重新穩固了他們在政治上的地位。
沒有走向《紅樓夢》故事裡,轉型耕讀科舉的窘境。
勳貴集團依舊依靠血統。
良家子集團,實質上轉爲了“技術中產”,並且在意識形態上迅速滑向“中產”或者小資——我的技術、一技之長,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我尊嚴或者人的價值的體現,並且迅速地“行會化”——良家子集團,可以看成一個變種的“軍事組織技術行會”,而行會是排外的。
就像是優秀的織繡工匠,在面臨工業化時,有兩種哭泣。
一種,是單純經濟上的哭泣:自己的職業,被工業化生產毀滅。
一種,是精神上的哭泣:自己的價值和尊嚴,通過自己的手工產物體現,當手工產物消失後,自己的價值和尊嚴靠什麼體現,自己何以爲人?
能夠摧毀這個軍事組織技術行會的力量,自然也只能是工業時代的力量。也就是一種全新的、嶄新的、碾壓舊時代的、工業時代的組織技術。具體怎麼辦,後世有一本書恰好就叫《怎麼辦?》。
但顯然,此時世界的物質基礎,還不夠。
所以大順的這種組織模式,在這個各大“強國”比着看誰更爛的世界,還是很有優勢的,也非常契合大順這種大家爭做人上人的社會環境。
既然都相當人上人,上車的人,自然會關門。
所以僅從經濟、土地所有制的角度來看錫蘭的歸義軍,他們好像和良家子差不多。
都是按照人丁家庭,以一千戶爲一折衝府,或者叫營,下面分多個連,實際上就是個大型村社。
土地歸國家所有,不得買賣,每戶授田50畝,另還有村社公田20畝,村社的這些公田一般作爲種植園經營,種植椰子或者咖啡,不準種茶,違者流三千里,連坐。
因爲錫蘭氣候的特殊性,使得不管是耕種季節,還是採摘收穫季節,都必須使用大量的僱工。而伴隨着種植園的發展,也使得錫蘭擁有了大量的類似於蘇北摘棉花的“閒民”,農業生產是不成問題的。
但隨後的軍制、晉升途徑等,就不一樣了。
歸義軍在男子成年後,要自備一些東西,參與軍事訓練。朝廷會配備戰馬、火槍、火藥、軍裝、鉛彈、大炮等。但諸如干糧袋、自己的零食好吃的、零花錢等,還是要自己準備的,而且在入伍操訓的時候會有檢查,如干糧袋等必須是制式的、自己家老孃們兒縫的。
負責訓練他們的折衝都尉,是朝廷派來的,不是本地人。
他們平時其實也不需要調動,準確來說,他們更像是預備役,以土地爲津貼的預備役義務兵。
朝廷也壓根不給這些人發軍餉。
大順理論上,在錫蘭的正規野戰部隊,或者叫拿白銀軍餉的正規野戰部隊,只有四個營。
一個陸戰隊的步兵營,駐紮高浪埠。這些都是標準的志願兵,服役年限非常長。
三個戰鬥工兵營,按照輕重步兵的分法,屬於重步兵。
和重甲先登、擲彈兵之類的類似,就是爲了防止出現英法在印度,動輒懟個城堡懟三五個月懟不下來的情況。
戰鬥工兵一直是大順南方邊疆區的精銳,因爲戰爭形式註定了是:海軍決戰、重裝戰鬥工兵奪堡、拉上去的線列兵走過場的態勢。
炮兵基本都在馬六甲整訓,不在錫蘭。
騎兵也在馬六甲,事實上,南洋地區,是有草原的,而且還有相當不錯的草原。
歸義軍的這羣人,不拿軍餉,只是在給自己的土地交血稅。
和大順內部一樣,練兵的折衝都尉,只練兵,不掌兵,專業練兵。
所以,杜普萊克斯才詢問杜鋒,在錫蘭,大順到底有多少兵。
他說的這個兵,指的是能打仗的兵。
因爲他手裡,理論上也掌握過三四萬“軍隊”,就是印度王公的士兵,但……那是不是“兵”,真的難說。
至於這些歸義軍,到底算是自耕農,還是小地主,也比較有趣。印度洋的風暴,會在2月份和8月份,出現一段幾十天的旱季晴好天氣,恰好是稻子成熟、椰子採摘、咖啡採集的季節。
風暴也會停息,每年會有大量的泰米爾人,從印度那邊乘船過來,在這兩個月份打工。
割稻子、插秧、摘椰子……歸義軍會按照村社,或者叫連隊,和“牙行”的人打招呼,由他們僱傭一批泰米爾人來幹活。
至於爲啥不用大順人,因爲船票貴。
大部分非歸義軍的漢人,都是“勞務派遣公司”的契約長工,不做短工。
主要是大順這邊壟斷專營的肉桂、寶石,要求必須用大順人,法令強制,要不然沒人會用比泰米爾人的運費更貴一些的華人的。
種植園啥的,也因爲情況特殊——長工用華人,採摘季的短工大部分用泰米爾人以節約成本。
當然,權哲身不太可能理解這些東西,他也不知兵,只是看到這種類似府兵、軍戶制的制度,很符合他對“上古仁君農兵合一”的幻想。
至於說,這些預備役到底能不能打,他其實不懂戰爭,但卻憑藉對上古時代的美好幻想,覺得這些人肯定能打。上古仁君,不也是這樣的嗎?自己老師所設想的改革,不也是和這個有點像嗎?
甚至於,他們學派所設想的美好制度,恰恰就類似這種土地不能買賣的官田農兵制。
只是,一個念頭在權哲身的心間慢慢浮現。
大順是依靠擊敗了荷蘭人,於是擁有了大量的國有土地。
朝鮮國的大量土地,被兩班貴族、王室外戚所佔據;又不可能學大順對外擴張,因爲旁邊一個是大順、一個是日本,唯一一個能打過的是琉球,就算大順不出面放任去打也沒啥用……那咋辦呢?
大順可以對外擴張,解決國有土地不足的問題,朝鮮國咋辦?隱約間,權哲身好像明白了問題之所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