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4章 區別很大
牛二對背叛者賈法爾所表達的不滿,暫時看來,似乎並無什麼大用。
講道德,講不死賈法爾手底下的一萬多騎兵,賈法爾需要東印度公司、東印度公司也需要賈法爾,雙方合力才能完成對孟加拉的統治。
但,看似二者之間合作,但其實二者之間是有深層矛盾的。
因爲這是個統治階層搶着賣國的時代。
你賈法爾能把孟加拉賣了,賣成節度使。你賣得,我如何賣不得?
凡事,就怕卷。
賣國也是可以卷的,一旦捲起來,那就互相競價。你賈法爾可以給東印度公司國庫裡的1700萬銀幣,我可以給他1700萬盧比再把關稅給他。
問題就在於,賈法爾有野心,而不是純粹想當個傀儡。
因爲賣國,也得賣個好價錢,沒賣之前就是二把手,賣了之後還是二把手,那這國不就白賣了嗎?
一般來講,老三賣國,一定賣的比老二便宜;老四賣的,一般比老三便宜。
作爲全程參與執行過劉鈺的南洋戰略的人,牛二對於這種挑撥離間、埋雷分化、激化矛盾的手段,已然是多有心得。
爪哇這幾年的魔幻事,不比印度這邊差,對這些統治者的德性,牛二還是很瞭解的。
況且,剃鬚、易服的西拉傑,就在大順使節團的隊伍裡藏着。
一旦離開加爾各答,大順就可以放出風去——事實就是,西拉傑確實是從加爾各答逃走的——至於賈法爾是否相信英國人和這件事沒關係,這就不取決於英國人如何澄清了。
黃泥巴掉褲襠裡,說不清楚的。
當然這是陰謀層面的製造矛盾。
而在陰謀之外,英國與賈法爾之間的深層矛盾,更是無法調和。
東印度公司走到今天,劉鈺就可以明確地說,東印度公司必須要完成對孟加拉的控制、並且獲取稅收、統治,也就是徹底將孟加拉傀儡化,且把關稅、貿易等都把持在手中。
否則,東印度公司的資本是撐不住的。
大順的勞動人民,用佈滿老繭的雙手,給英國人,或者說,整個歐洲的工業資本、小生產者來了個狠活。
狠到西非奴隸貿易中的一項關鍵商品,爪哇靛藍染料染色的松江粗布,有了個專有名詞——哀傷之布——既是奴隸穿的,也是用來和當地手裡換取奴隸的最搶手商品。
奴隸這事兒和大順沒啥關係,大順的文化裡,藍色與哀傷沒啥關係。再說那是歐洲各國的自留地,大順的資本就算有這心,也壓根擠不進去。都是些二道販子在倒騰,比如荷蘭人。
只不過,連奴隸貿易這種和大順八竿子打不着的東西,都出現了貿易品的特殊專有名詞,葉落知秋,也可以知道大順的棉布對歐洲小生產者的衝擊了。
劉鈺用鞭子和棍子上的胡蘿蔔,連抽帶引的讓鬆蘇資本將之前的大量貿易積累投入到了南洋和東北大開發上,使得鬆蘇終於不需要叫“魚米之鄉”了。魚米之鄉,在這個時代,不是啥好詞。
生絲、棉布、絲綢的產量,伴隨着“不再是魚米之鄉”的進程,節節攀升。
孟加拉對英國是好地方,好就好在孟加拉的拉傑沙希,是印度的絲綢業中心。
英國現在進口生絲的方向,挺多的。
托斯卡納、佛羅倫薩、土耳其、墨西哥,都產絲。
東印度公司對孟加拉如此重視,爲的就是孟加拉的絲綢——棉布的話,孟買的蘇拉特,那裡也能提供,孟加拉在棉布上不特殊。
想要商品有競爭力,一般情況有四個方向。
關稅。
這是這場孟加拉戰爭的根源。
匯率。
大家雖然都用白銀,但物價革命導致的歐洲的一兩銀子,和亞洲的一兩銀子,現在還真不一樣。
技術進步。
這個就算了吧,歷史上機械絲綢反超手工業,還得個六七十年。
壓榨勞動力。
這個,是可以做的,也是現在東印度公司唯一有能力、靠主觀能動性解決的。
怎麼解決?比如說,大明的太監織造徵收,這是一種方式。那真不是收稅,那就是劫奪。
商業資本下限更低,要是再狠點,就分發下去,完不成任務,鞭打、棍棒、吊樹。
這也是可以壓榨勞動力的辦法。
歷史上印度的絲織人,不少人選擇剁手指頭,爲的就是逃避繅絲之類的工作。
這種劫奪制度的基礎,老馬教過的,必須要讓商業資本佔據統治優勢地位。
否則的話,你連統治優勢地位都做不到,憑什麼鞭打、棍棒、吊樹,逼着紡織工幹活?
也就是說,想要做到這一步,孟加拉的政權,必須全面傀儡化。
要做到對糧食、原材料、人口、稅收的全面控制,而不能只是獲取關稅。
只獲取關稅,賺不到多少錢。
工業革命作爲人類進步的一項分水嶺,有很多意義,可以劃分無數的分支。
只挑最細的一條分支來看。
假設一艘貨船的載重量是1000噸。
一個東西方貿易的週期,是一年半。
那麼,裝1000噸棉花,和裝1000噸棉布,是不是運費一個價?
顯然,是的。
那麼,資本會選擇裝1000噸原材料?還是會選擇裝1000噸經過手工業增加了勞動值的棉布?
工業革命革到什麼程度,就是運原材料、還是運成品的分水嶺。
這個閾值,現在來看,英國還得三十年到五十年。
英國的商業資本,現在需要印度廉價的勞動力、遠勝於蘭開夏的生產效率,並且需要強制的資本主義萌芽性質的改造,比如搞包買制、搞手工場。
這樣,才能在大順的走私狂潮的壓迫下,獲得足夠的利潤。
這,也和上面的生絲問題一樣,需要獲得優勢的統治地位,否則是搞不了的。
現在的印度問題,和歷史上鴉片戰爭的中國問題,是不一樣的。
不能刻舟求劍地去臆想此時孟加拉問題的本質。
東印度公司,現在需要印度作爲一個“生產者”的角色,此時從未想過把印度作爲一個“消費市場”。
不現實。
連已經開啓工業革命的大順,現在對把印度搞成市場這件事,都讓劉鈺頭疼,英國東印度公司此時何德何能?
一個消費市場和原材料市場,是可以以半殖民地的狀態存在的。
一個生產者地區,是不能以半殖民地的狀態存在的,因爲必須要強制把這裡拉入資本主義體系之中,只能以暴力、強制、關稅、控制等等手段。
就如同劉鈺在鬆蘇改革的基礎,是他手裡捏着暴力機關,有軍隊、刺刀、衙門、刑罰、官僚、統治、關稅、海軍,而不是靠他念經,就念得佃戶退租去做工了、資本去蘇北墾荒了。
印度問題也一樣,東印度公司現在在大順勞動人民的逼迫下,只能對孟加拉進行最極端的強制改動經濟基礎。
催化種植園、手工場、包買制等等這一切。
否則,要完。
而這一切,必須要統治,而不是僅僅把控關稅。
東印度公司和大順商業資本之間的矛盾,很簡單就能總結:一件破棉布成衣,1754年能在倫敦能賣2.04英鎊,這錢賺的真爽,大順商業資本也想這樣躺着賺錢。
東印度公司又不想讓大順的商業資本賺這筆錢,只想讓大順做生產者,可這些年膨脹起來的大順的商業資本又不肯主動去死,鬆蘇大閱之後,大順的商業資本不但不想主動去死,甚至還想讓各國東印度公司都死,那咋辦?
這就是矛盾。
這種矛盾,在此時的英國其實挺有意思的——放開關稅,會讓大順的商品蜂擁而至;而嚴守關稅,又給予東印度公司壟斷專營特權,那麼反對東印度公司壟斷專營,是不是叛國、賣國?靠自由貿易的小散商,去和大順西洋貿易公司這樣的怪物,去爭奪西非、波斯、土耳其市場?
現在,英國東印度公司,如果想要強制把孟加拉的經濟基礎改變,就必須掌握暴力機關、掌握政權,否則玩不轉。
賈法爾這樣的野心家,靠着背叛,從老二變成老大,如果連暴力機關、政權核心、土地稅收這些東西,都賣了,那他背叛的意義是啥?
不給好處,誰叛變啊?
這就是兩者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
反過來說,如果英國現在已經爆發了工業革命,而且其生產效率已經達到了歷史上1820年的水平,那麼反倒是有可能互相妥協的。公司拿到關稅,節度使當個守土官長,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這其中的邏輯,就和劉鈺力主的全面入侵印度不同。
因爲英國大約在1750年,就基本消滅了自耕農和小農經濟,一個適合着牀的環境已經有了,只等着卵受了精,便開始發育。
而劉鈺力主全面入侵印度的原因,則是希望暴力摧毀印度的小農經濟基礎,讓印度的棉紗,和大順的傳統升級爲資本主義萌芽的家庭包買制鐵輪腳踏飛梭織布業配合,以一種暫時不痛、但一旦痛起來就已經病入膏肓的方式,激發大順的狂暴變革,暫時麻醉大順的封建統治者,悄悄滋養新時代的力量。
此時兩邊對孟加拉都垂涎欲滴,兩者都是要全面入侵,但形式相同,內核邏輯全然不同。
這種深層的區別,也就是大順一直蹲在錫蘭看熱鬧,並不在這時候主動來印度的原因。
哪怕劉鈺知道孟加拉的國庫有上千萬兩白銀,劉鈺也不爲所動,繼續等,必須等到一個可以打開歐洲市場、走私合法化的機會,沒有一個廣闊的消費市場是不能快速改變經濟基礎的。
所以大順對印度的入侵,不是一個孤立事件,而是隻能作爲世界大戰的一部分。
一旦開戰,不可能只在印度地區打可控戰爭,必須對歐作戰。
因爲皇帝要打印度,是爲了收稅。
劉鈺對資本做的國債預熱和動員,是要幹爆英國東印度公司,幹爆歐洲的海關。他們願意爲這個出錢,可不願意爲印度出錢;皇帝打印度收稅,關我鳥事?可要是打英國東印度公司、要碎掉《航海條例》,那我買國債可就義不容辭了,愛國情緒譁一下就上來了。
故而大順想要真正發揮資本動員和備戰優勢,就只能晚打、大打、打世界大戰。
現在牛二在臨走之前,還不忘挑唆一下英國人和賈法爾的矛盾,也正是在貫徹劉鈺的路線。
兩邊趕緊打起來,趕緊弄出來殘酷無比的盤剝、戰亂和內鬥。
趕緊激化英法之間的矛盾,讓英國快速擊敗法國。
因爲如果提防賈法爾,那麼荷蘭人早已出局、大順暫時看戲,肯定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法國人幹掉,以免賈法爾和法國人勾搭。
再苦一苦孟加拉的百姓。
再苦一苦法國東印度公司。罵名……
罵名,東印度公司和賈法爾來擔,和大順一點關係沒有。
大順出兵印度時候的稱呼,應該是正義的遲來複仇、臭名昭著的Gaddar-e-Abrar的夢魘、西拉傑納瓦布的保護者、法國東印度公司的拯救者、路易十五的外交智慧結晶、波旁王朝的堅定盟友、新教諸國毀滅者。
至於日後孟加拉人民會不會像錫蘭人一樣感嘆,扔了生薑、來了辣椒……侵略者嘛,總得找點東西,塗脂抹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