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6章 輪臺之思(三)

第1216章 輪臺之思(三)

都說君心難測,此時的情況就是最好的體現。

劉鈺不可能去問問皇帝,哎,你是不是準備在死前把黃河問題解決了?

畢竟,對皇帝來說,黃河本身是不能威脅到皇權統治的。真正威脅的,是黃河決口之後的“人”。

而皇帝覺得,可能沒辦法解決人的問題,所以可能會琢磨着把人解決掉。

封建帝王,屠戮百姓,如屠豬狗,這種事很正常,變種的草薙而已。

理性判斷,一旦和皇帝這個在理性時代本不該存在的東西結合,那就很容易產生極爲可怕的後果。

明末混亂時代,農民、賤民、礦工等,用暴力給大順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也因之,會讓大順的皇帝儘可能維繫小農的生存;但一旦感覺可能無法維繫的時候,便很有可能扼殺於搖籃之中。

這不是沒有可能,而是很有可能。

一開始,劉鈺聽着皇帝忽然談及輪臺詔,他心裡肯定是嘲諷加吐槽。

心裡嘲諷說,皇帝的腦子,頂天也就到那種不談生產力生產關係、期待幾個超人的良心,搞個什麼零之鎮魂曲之類的東西。死前發個輪臺詔,把國內的兼併問題緩解一下,讓太子去做“好皇帝”。

這當然要嘲諷。

但到了後面,劉鈺越聽,就感覺味兒越不對。

凡事就怕對比,這味兒越發不對的情況下,劉鈺覺得,這種類似“放水淹田改稻爲桑”的手段,還不如一開始自己嘲諷的那種想法呢。

做事,肯定要算成本。

而做事,怕也怕算成本。

投入成本,是爲了目的。

關鍵在於,皇帝的目的是啥?

皇帝的目的,是百姓更好的生活?還是皇權的穩固統治?

大部分時候,二者似乎外表來看沒啥區別,但一旦面臨重大抉擇的時候,就會立刻露出本質。

哪怕不考慮生產力這種理性的因素,只是考慮抽象的百姓更好的維繫小農生活這個目的,投入幾億兩白銀,也是值得的。

但如果只考慮皇權的穩固統治,實際上……是有成本更低的解決方案的。

鐵路的出現,的確讓皇帝增強了統治的力量。並且給皇帝塑造了另一種可行的方案。

一旦從京城到漢口的鐵路大致完工;再配上海州到徐州再到皖北河南的鐵路。實際上,黃泛區——大順的黃泛區,多半是後世的黃河下游流域,而不是原本歷史上花園口後的黃泛區概念——已然是一片四面皆圍的死地。

按照劉鈺設想的花錢移民的構想,這需要大約至少三五億兩、甚至更多的錢,才能解決。畢竟還涉及到幾千萬畝的耕地,挖黃河的河道,必然是最好的耕地區,因爲黃河不能穿山越嶺加爬坡,水往低處流嘛。

並且其中必然夾雜着反抗、混亂、以及即便做了也未必能成。

而如果皇帝真要搞點反人類的辦法,那隻能說,成本確實大大降低。

水一衝,死一波、殺一波。北以黃河新河道爲壑、西以鐵路爲牆、南以富裕鄉紳防止災民南下爲忠、東以大海爲弱水。

到時候,不但遷徙成本大大降低,而且少了許多遷徙的怨氣,順帶還能重新分配土地。

甚至,完全有可能在大量遷民之後,於黃泛區搞中唐均田制,打造成爲皇權的新堡壘,極大地增強皇權的力量。

並且,在鐵路出現之後,以及大順的財政狀況,這種想法,是真的有可行性的……

而且,不論是難度,還是對天下結構穩定的破壞,都比劉鈺一開始以爲皇帝要搞的那種輪臺詔的手段,簡單多了、影響也小得多。

雖然不知道皇帝是不是真這麼想的,可聽着皇帝說的那些話,劉鈺總感覺味兒很是不對,着實很慌。

於是乎,在皇帝聽來,劉鈺的這番話,讓皇帝略微有些詫異。

就劉鈺在阜寧、蘇北等地的手段來看,怎麼看劉鈺都是個激進的變法派。

皇帝萬萬沒想到,劉鈺竟然說出來一個相對來說最爲保守、最爲溫和的辦法。

雖然這個內部的保守、溫和,是以激進的對外擴張爲基礎的。

說溫和,那自不必提,確實溫和。

說保守,因爲劉鈺的這個想法,完全避開了改變黃河可能氾濫去的土地制度、土地私有制是否要改變的方向。並且,顯然是以維繫現有一切制度爲基礎的遷民計劃。

皇帝相信以劉鈺爲首的樞密院那羣人,對於外部世界的判斷,那裡集中了大順對外部世界最瞭解的一羣人。

而且既然劉鈺說五年之內能夠解決很多問題,皇帝鑑於之前的信任,也相信五年之後,財政收入翻一番頗有可能。

只是劉鈺把問題直接引向了黃河問題,讓皇帝有些詫異。

不提皇帝到底是怎麼想的,現在的黃河問題,就是一灘屎,指不定哪天炸了,誰捱得近誰就得黏一身。

廟堂邊緣、江湖深處,喊着解決黃河問題的人,沒有威望也沒有足夠的朝堂高度來做這件事,只能空喊。

廟堂之高,誰敢抗這個事?誰又想抗這件事?

但皇帝沒有直接去接黃河這個話茬,而是問道:“以愛卿之見,此番印度、歐羅巴事,是必勝之戰?已經到了需要考慮敗、一切要按照打贏的方向去考慮將來了?”

劉鈺深吸一口氣,前所未有地鄭重道:“回陛下,臣昔日頑皮,得陛下垂青。彼時軍改時候,臣便說,要做到縱無能之將,而有有制之兵,成不可輕敗之事。”

“再者,臣自編練海軍起,便言南洋、印度諸事。爲此事,已然謀劃二十餘年。”

“期間下南洋、遷錫蘭、亂荷蘭、變羅剎、盟法國,皆爲此事。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後,臣就說,歐羅巴各國的矛盾沒有解決,只是誰都打不動了的休戰,早晚還要打。樞密院一直在等這個機會。”

“英人有多少艦隊、有多少船、殖民地的情況、民心……英人的財政、利息、關稅……法國在加勒比和印度問題上的選擇……等等這些,樞密院蒐羅的材料,汗牛充棟。”

“樞密院只是定戰略,打與不打在陛下。而前線廝殺,在將士。”

“本朝將士用命,訓練有素,以一敵一,六成可勝。但於印度,可能以十敵一,臣實不知怎麼失敗。”

“至於參與歐羅巴之戰,只要海軍出動,擾亂其貿易、聯法海戰,拖下去,英國必敗。”

“是以,臣在樞密院,整日不過看書消遣,無所事事。只要陛下聖裁不變,堅定打下去,誰坐在樞密院,結果都一樣。”

“黃河事,既無人肯碰……臣,請,卸樞密院之職,以國公之爵,便宜行事,出鎮禹貢之兗州。”

話止於此。

意卻不盡於此。

皇帝饒是滿身的法力詐術,這輩子也見多了朝中爭鬥,還是被劉鈺的這番話給弄的不知所措了。

劉鈺這是找找死?不想活了?瘋了?還是……還是說絕望到要自殺的地步?

一時間,各式各樣的想法,飛快地在皇帝的頭腦中旋轉,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接劉鈺的話茬。

哪怕他當了這麼多年的皇帝,哪怕他也經歷了改革和守舊的二十年爭鬥。

顯然他從未想過,會有臣子,真的會把這番話講出來。

這番話的言外之意……就是劉鈺請求出鎮兗州,要來擔起來黃河事。

而做這件事,是必死的。

無論是政治上的,還是民心上的,亦或者是任何方向,都是必死的。

或者說,除了皇帝做這件事,其餘任何人做這件事,都是在求死。

包括太子。

以往的任何改革,總還是有人得利、有人受損。

哪怕是被罵了數百年的王安石變法,總還算是譭譽參半,還留了一段“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的”的話。

但這件事,只有罵名。

在朝中,幾乎必然是“烹弘羊、天始雨”的情況。

在民間……

如果發生了洪災,黃河已經決口了,上千萬百姓被淹、數百萬百姓衣食無着的時候。這時候,皇帝大力賑災、官員全力以赴,皆得千古美名。

而現在,事還未發。

不提河道變革後的各種零碎的、分階層的影響。

比如對商業的影響、鹽業的影響、農業的影響等等。

只說個最籠統的。

好好的過了四五百年,從來沒有黃河氾濫的風險,也不用承擔修黃河大堤的悲慘,更不用提心吊膽地擔心黃河決口……

卻有人要把黃河走山東。

任何一個山東的百姓,都恨不得寢其皮、食其肉。

黃河是啥好東西嗎?

至少在此時的民間看來,黃河就意味着災難,而並不意味着肥沃的黃河水。

意味着要出徭役去修黃河堤。

意味着要面臨着黃河氾濫決口的危險——基本上,一年一泛。

意味着要淹沒祖墳,淹沒僅有的家產,自己要背井離鄉。

誰讓黃河走山東,除了老天爺這種不可抗力,於此時……沒人會立生詞,只會立一個跪像,跪在黃河大堤上。

至於劉鈺在山東的名聲……刨除掉受益的萊州、登州沿海地區。這麼說吧,運河沿岸,不知道多少人罵。

劉鈺可不止是毀了一個淮安、揚州。

隨便舉個例子,臨清城。運河漕米改革之前,20萬人口的大城,短短十幾年間,剩下了八萬人。

曾經鼎鼎大名的臨清關,曾經的山東排在前列的大城,曾經整個山東算是糧價最便宜的地方,因爲改革,竟然出現了這樣的詩:

臨清官道柳,採掇有飢婦。

年年旱魃殺五穀,客米千錢僅一斗。

有飯柳作齏,無飯柳作糜。

丈夫失纖因病死,婦食老姑兼乳兒。

春風飄飄柳已深,枝葉老梗傷人心。

臨清最起碼還剩了八萬人,最起碼還有個州城、府縣的底子。

而另一個漕運重鎮,張秋……

《張秋志》的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

昔者漕運重鎮,夾河而城,襟帶濟汶,控接海岱,輸貢咽喉,南北要地。五方商賈輻湊,三邑物阜齒繁。自興國公行海運,始而蕭條,繼而凋零,不啻迅風之掃秋葉。廿年間,城廓是而風景非。

夫志也,一郡一邑之史也。張秋無郡之名、非縣之邑,而有其史,可謂興矣!

自行海運後,張秋再無其史,此張秋之絕筆。

愣生生把一個繁華大鎮,弄到絕望,弄到士紳寫下了“張秋之絕筆”這樣的詞,作爲張秋志的最後一句話。

臨清還剩下的八萬人,是因爲漕運被廢了之後,但運河湊合着還能用,多少還能有些貿易。

但也僅限於此了。

一旦黃河再從山東過境,僅存的幾個還能支撐的運河城市,全都得死。臨清的那八萬人,可能也就能剩下三萬。

當然,也不能說,這些事都怪到劉鈺行海運上,而是多方面的因素造成的。

首先一點,就是之前的山東漕運區,一切配置、水利工程,都不是圍繞着灌溉、發展農業生產來的。

而是山東有漕州縣雖多臨近運河,但農業水利資源卻極其匱乏,僅有的汶、泗諸水,泰、沂、滕諸泉也被納入漕運體系之中。

在不能滿足運河充足水源的情況下,地方州縣是無權使用這些河道或泉源的。

這個問題,從明中期開始,就已經頻頻成爲問題。

保漕運爲第一優先級,爲此甚至是默許黃河向南決口的。沿途的河流,都要爲漕運補水。

而漕運的時間,又基本上和灌溉期重合——等到夏天雨季到來的時候,那時候不缺水,但他媽的運河水也大,又要往外排水——這就導致了旱天要用水的時候,用不了;雨季不要水的時候,往外排。

聽起來,劉鈺行海運,解決了漕運問題,應該是個好事。

但問題在於,數百年間,頻繁的水利工程,都是圍繞着漕運來的,已經基本把原本的灌溉體系給破壞了。

漕運本身帶來的工商業,養活了一定的人口。而且漕米可以穩定米價。

廢掉漕運,是個系統工程,因爲“非廢運河,無以治黃”是廢漕運的一個重要理由。

即便不解決黃河可能決口的問題。

只說之前漕運帶來的諸多水利工程的反農業性質,這些數百年積累的坑,不是說廢掉運河就一下子解決了的。

這是一個方面。

另一個方面,廢掉運河,大量的人失業。

本身,運河區就是聞香教、白蓮教、青蓮教這些教派的重要傳播地。各式各樣的變種,層出不窮。

廢運河之後,魯西北、魯西南地區,至少發生了六七次成規模的起義。

戰亂,起義、廝殺,圍剿,這又是一波破壞。

最後,就是一些決定性的、根本性的因素。

山東除卻這幾年發展較好的沿海萊登地區——除了控制着對朝鮮的貿易、海軍基地、新學興起外,還有可以通過海路闖關東——刨除掉這兩個地區,山東一共也就大約7500萬畝的耕地。

在取消了人頭稅,或者叫把人頭稅夾在土地裡只能算是朝三暮四不算取消後,隱匿人口已無必要。

統計之後,山東人口已經破2200萬了。

2200萬人,7500萬畝耕地——以20世紀30年代的統計,魯西南、魯西北地區的複種、套種、兩年三熟率,也只有30%——實際上,山東已經出現了人多地少的大問題了。

此時的生產力水平,就這個樣了。

之前的大規模水利工程,都是圍着運河、漕運、鹽運打轉的。

平準畝產是多少?算上覆種率,其實頂天說,也就200斤,甚至可能也就170來斤。

人均三畝半地,要是真正達成了均田,刨除掉平均每年6個縣受災的現實,也就是人均600斤糧食。

聽起來,好像還行。

但現實不是均田的,不能真的去算“平均糧食佔有量”的,平均不了。

現實也不是沒有災荒的。

現實也不是沒有貪官污吏的。

現實也不是沒有佃戶要交租子的。

現實也不是商人不趁着交稅的時候壓糧食價格的。

後世的人,吃着大量的油脂、雞蛋、奶、肉、感覺一天一斤糧食,夠吃了。

這年月,幹活的老百姓,你給他一天兩斤糧食,他也就混個七八分飽。

況且,這些土地是不是全都種糧食呢?

有沒有種經濟作物的?種棉花的?種花生的?種棗子的?實際上,還是很多的。

沒有土地,就得衝向那些原本不適合作爲耕地的地方,而這,又進一步破壞了原本就很脆弱的生態結構,旱澇頻發。

除此之外,經過在山東的一些統計數據,刨除掉青島、威海等這樣的奇葩城市,這些奇葩城市的男女比例達到了180比100,但很正常,證明去做工的多。刨除掉他們後,很多地方的男女比例,也達到了110比100,甚至130比100的情況。

種種以上這些因素加在一起,促成了很多的問題。

但所有這些問題,都比不上劉鈺現在提出的話外之音。

他要讓黃河走山東!

這等於是直接往火藥桶裡扔火炭。

黃河對於絕大多數百姓而言,就此時的生產力水平,都意味着災難。

沒有省份,願意讓黃河經過自己家門口。

從開封往下的河段,沒有人願意。

不幹,黃河就不決口了嗎?

當然不是。

不幹的話,黃河決口,是沒有河道的。南邊歷經600年,已經被擡的太高了,已經不可能走南邊了。

而沒有河道的黃河,要自己漫灌,自己找河道。這個過程,可能要五年、十年。

甚至可以說,能讓山東的人口,直接變成負增長。

但如同後世那個“氦閃”的故事。

當黃河決口之後再去賑災,那是行善。

而在黃河決口之前,就去盤黃河,搞無人區河道,那就是作惡。

這個事兒,皇帝可以辦,但皇帝不想辦。

因爲皇帝只要不傻,就不會幹這件事,成本高不說,而且收益低。

遠比黃河決口之後再解決,成本要高、收益也低。

大臣若要辦,但凡朝中有黨、有派系,就沒人會做這件事。

這等於是自己往身上抹屎。

官小了,做不了。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事,而是一個涉及三省、波及上千萬人口的大事。

還要系統地考慮鹽運、城市、遷民、鎮壓、工商、水利工程、灌溉、農業等等一系列的事。

官大了,不敢做。

這件事誰做,誰遺臭萬年。

太子很聰明,要做事,選了漢口。因爲太子要是敢幹這件事,這個太子多半也當到頭了。

劉鈺沒說要做,但他說他在樞密院已經閒的吊疼了,對印度和歐洲的戰爭,廟算已定了結局了,言外之意已經很明顯了。

所以皇帝才詫異。

不是詫異別的,是詫異劉鈺爲什麼要這麼做?

刨除掉爲了百姓這個答案之後,皇帝只能認爲,劉鈺是絕望了想要政治自殺,或者說是困在輪迴之悲中出不來了。

甚至,更像是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舉動:反正我也活不成,不如死前乾點啥。

至少,皇帝是這麼看的。

但實際上,除卻最基本的原因外,劉鈺只是感覺,當鐵路修好和此時大順的情況下,山東的農民起義、百姓反抗,都是白白送命,連爲王前驅擾亂朝廷、直接崩潰朝政的可能都沒有了。

因爲運河、糧稅、漕米等的改變,這裡已然不能產生重大的影響了。

既如此,何必叫人將來白白犧牲?

如果不要白白犧牲,何不除了不叫人白白犧牲之外,再趁機乾點啥,繼續趁機打一打日後的經濟基礎?

至於說什麼尋死、破罐破摔、負氣自殺之類的想法,倒真是和劉鈺一點不沾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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