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8章 臨別告誡(四)

第1478章 臨別告誡(四)

在這裡,李欗問,修黃河之後,修路搞基建,是否算得上大順的頭等大事。

從大順的兩種私有制之爭的角度上講,是的。

唯有基建完成,路修好了,才能在後續的謀殺中,讓小農的痛楚沒有那麼強烈。

或者移民。

或者去修路。

或者去扶桑當契約長工。

總之,修路基建,對於此時的大順而言,更多的,還是給必然被侵害的第一種私有制下的人,一條可能的生路。

至於說,觸碰生產關係、觸碰所有制……這並不是封建王朝的變革能做成的,也不是在私有制下可以考慮的問題。

很多時候,必須要弄清楚,你支持的到底是什麼。

你是支持私有制?

那麼你支持的,是哪一種私有制?

這兩種私有制,後者肯定是要在前者的屍體上生存的。

伱支持的到底是私有制本身?

還是支持所謂的“永恆的正義”、“神聖的天賦”下的私有制?

亦即,在所謂“永恆的正義”,或者“仁、義”加持下的,第一種私有制下的,小資產者的空想?

支持私有制本身,那麼你破產、失地,是你“活該”,只要對方是在私有制的基礎上,讓你動用了你對你的財產的處置權,交給對方。

私有制的精髓,是處置權,而不是歸我有。

是爲了多數人更方便的“變賣”,而不是讓多數人更容易“我有”。

歐洲封建社會的土地問題,影響的是“變賣”,亂七八糟的產權、從屬權、封建特權等,讓變賣十分麻煩。

支持永恆的正義下加持的私有制,那這就是小資產者的空想,試圖以道德或者正義,來制止第二種私有制對第一種私有制的謀殺。這和儒家的理想社會、法國雅各賓的永恆正義,沒啥區別。

小塊土地私有制下,你作爲小農,擁有小塊土地的處置權。那我作爲大商人,有一百種方法,“合法”地搞死你,讓你“天經地義”地動用你的處置權,把你的土地交給我。

騙、放貸、恐嚇、操控物價等等,迫使你交出你的地契,是“永恆正義”問題,是“仁、義、道、德”問題。

而不涉及到私有制本身,也並未觸犯私有制的神聖。

相反,恰恰因爲私有制的神聖,所以才需要動腦子去騙、去放貸、去操控物價、去壟斷市場等等,否則……中世紀對猶太債主,怎麼對待?貴族欠了商人債主的錢,商人是否可以把貴族的封地變成自己的,來抵債?奴隸生下來就是奴隸,用得着欠債還錢賣兒鬻女爲奴嗎?

《大順律》,在土地制度上,是明顯的私有制。比法國此時的土地所有制,清晰多了、明確多了。

但問題也就在這。

資本主義,是第二種私有制。

私有制,不等於資本主義。

資本主義,是那種以對其他人的勞動的榨取爲基礎的私有制。

而那種生產者以自己的勞動爲自己的私有制,不是資本主義。

大順只是提前走完了“私有制”這一步。

卡在了第二種私有制對前者的合法謀殺上,而且每次都被反殺。

從法國的歷史經驗來看,歷史上的法國,顯然也算是先發國家了。是否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即,先確定私有制,再完成第二種私有制對第一種的合法謀殺,將是非常困難的?

搞不好,既容易陷入普遍的貧困;又容易搞成高利貸立國;以及小農對皇帝聖君始終心存幻想;順帶還可能出現一大堆的以“永恆正義”、“仁義道德”、“君子國”、“十足勞動十足交換”爲基礎的扯犢子空想社。

這些問題,想要系統地去解決,並不簡單。

需要流血、犧牲、覺醒、復辟、反覆闢、起義、反抗,一波又一波前赴後繼,最終在鬥爭中消滅對過去一些舊事物的迷信,找到自己的路。

所以,這些東西,也壓根不是李欗能解決的。

放到李欗身上,他現在問劉鈺,是否認爲修路基建,可以不惜代價,可以用任何手段,把這件事作爲大順今後二三十年的頭等大事。

劉鈺自然是支持的。

但他必須提醒李欗,必須要和大順的現實情況契合,這件事到底應該如何引導。

以及李欗必須得清楚,在山東搞強制贖買,以及強制贖買後強制儲蓄和強制工業投資的這點錢,根本不夠。

如果李欗想要乾點什麼,必須要學會一些社會分析、階級分析,明白自己到底該披着誰的皮,以及又應該給予誰好處。

雖然說,聽起來,李欗說的頭頭是道,好像已經有點明白新時代的一些東西了。

但是,理論是理論。

實踐是實踐。

其中的區別,還是挺大的。

念及於此,劉鈺也沒有立刻正面回答李欗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殿下肯定是知道三四十年前,西洋的兩個泡沫事吧?”

且不說李欗是真的在大西洋打過仗的,就算沒去過的,這件事劉鈺也常講,大順這邊知道的人當然不少。

李欗對劉鈺問這個,倒是並不詫異。畢竟他本身就想着,可以學一下劉鈺在扶桑搞泡沫融資的手段。

於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當然知道。然後又作洗耳恭聽狀。

劉鈺笑道:“殿下想沒想過,爲什麼當時的人,那麼容易相信呢?或者說,反過來說,爲什麼當時的兩場泡沫,都與‘專營殖民’有關?而忽悠這一切的人,並沒有在別的方向使勁兒?”

這個問題,倒是不難。

李欗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道:“那是因爲,之前那些專營殖民、壟斷專利的公司,回報率真的很高。這算是之前各國的印度公司,做了個‘榜樣’。因爲之前那些類似的公司真的賺錢了,所以衆人對類似的事極有信心。同樣的,那些搞泡沫的人,也自然會拿這個說故事。”

脫口而出後,李欗恍然大悟道:“國公的意思,是千金市骨?無論如何,要讓人們真的看到修路基建的好處,然後才能把錢投入其中。以致讓九州之內,各省鄉紳商賈,亦想着修本省之路?”

他以爲是這樣的。

然而劉鈺卻搖了搖頭。

“殿下所言,只是看了表象,未看到本質。那我再換個角度,問殿下。”

“爲什麼,修黃河遷民之前,我能籌到足夠的錢,遷民扶桑?”

這個問題,當然也不難。

“之前下南洋、墾淮北棉田、乃至出征印度、對日貿易等等,真的讓商人得利了。而且,次次皆非假的,投入錢,真的能見到回報。”

劉鈺點頭道:“所以,這事,和三四十年前歐羅巴的那兩場泡沫,是一回事。”

“只不過,在歐羅巴,之前人們看到的卻是賺到錢的地方,就是專營殖民壟斷貿易的公司。故而求其形。這形,是專營壟斷貿易的公司。”

“而本朝,這形,就是朝廷的信譽。朝廷說,這裡能賺錢,並且多次驗證了,是以資本真的相信。”

“故而,扶桑的事,和淮北棉田的事,以及對日貿易的事,表象上看,好像完全不一樣。但實質上,背後都是‘朝廷信譽’。”

“也因此,修黃河時候,我能籌到錢,墾殖移民扶桑。至於金銀,朝廷說有,他們便信。這,就是信譽。”

“這個信譽本身,其實就是值錢的。至少,暫時還是可以用的。畢竟,最後一次,扶桑真的有金子和銀子。信譽不但還在,而且還加重了。”

“這個信譽,殿下應該用好。”

“我說扶桑有金子,憑着之前的信譽,衆人信了。於是我籌到了錢,五年時間,遷民墾殖、轉運人口,解決了扶桑早期移民最難的開始問題。五年後,給他們金子就是。”

“那麼,殿下想想,鬆遼分水嶺以北,有沒有金子?”

“扶桑的金子,他們可以忍五年。鬆遼分水嶺的金子,他們難道忍不了嗎?”

李欗愕然,反問道:“國公的意思,是說……效泡沫故事?可是,東北不比扶桑,只怕這個故事,不好講。而且,如國公所言,這種信譽,只可用一次。似乎……”

劉鈺大笑道:“殿下,金子是金子,銀子是銀子,銀子也是金子、金子也是銀子。那麼,銅是不是金子?煤是不是金子?如果你把金子不看成金子,看成錢,很多東西就想通了。”

“殿下既然都想到了,毀滅印度的製糖業,扶植南洋糖,而以南洋、倭國、蘇魯等地,擴大大豆的需求。”

“那麼,殿下爲什麼不再多想一步?”

“扶桑移民的錢,不是以扶桑移民的名義弄到的,而是以挖金子的名義弄到的。”

“那麼,殿下不妨想想,這鐵路的收益日後若高,是好事還是壞事?若低,殿下怎麼支付承諾的回報率?若高,這鐵路運輸的意義,便大打折扣。”

“是以,有沒有一種辦法,讓鐵路的回報率很低、甚至只是死期的國債利息,類似國債,不涉及股權,只給利息,二十年還本。但同時,又會讓資本踊躍投資呢?”

李欗頓時明白過來。

“國公的意思是說……鬆遼以北的土地,和這個鐵路國債綁定?劃分出鐵路周邊的多少萬頃土地,日後有鐵路債券的,優先買地?”

“這樣,這債券漲多少錢,不涉及到鐵路本身,到時候朝廷只需要償還國債本金和利息,鐵路就在朝廷手裡。甚至,用鐵路債券抵價……如此,可能朝廷不怎麼花錢,便可收回鐵路的所有權。”

“但,這又像是寅吃卯糧,若是修好路……那裡的土地,本就值錢。”

劉鈺心道,大順能活幾年還兩說呢。

寅吃卯糧,要的就是寅吃卯糧,早點奠定基建重工等一系列的遺產。

如拿三所言,地好說,可以分;大工業又拆不了,最終肯定能留得下。

於是,劉鈺借用了李欗剛纔的問題,反問道:“殿下,你剛剛可是問了,說之後二三十年,除了黃河外,這修路是不是第一等大事?”

“若是第一等大事,是否要不惜代價?”

“殿下這麼問,難道轉身就忘了?寅吃卯糧,算不算一種代價?”

“如今朝廷手裡還有一堆的邊疆土地,皆爲國有土地。儘快變現,完成重工和基建。”

“不要首鼠兩端。”

“既想着要搞基建、重工、以爲發展工商打基礎,把未來賭在工商業發展上。”

“又琢磨着手裡捏着大量的邊疆土地,以便將來遷徙小農、仍舊讓小農爲主,效均田法、邊疆良家子故事。”

“亦或者心疼將來,覺得將來還能賣個更好的價。”

“首鼠兩端,成不得事。說到底,殿下內心,其實仍舊不相信工商業是最終的破局之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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