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6章 終章 九三年(十四)

第1496章 終章 九三年(十四)

激辯的聲音不斷在劉鈺的棺材旁迴盪,用的都是劉鈺說過的一些話,這是大順這些年特有的奇景。

死人,是可以“封聖”的。

因爲死人不可能自己從棺材裡爬出來,解經。

於是確定了劉鈺的確真的死了的消息後,大順這邊的實學派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拿着劉鈺的話,作爲各自的論據,爭論日後的事。

誰都知道,現在大順的情況是不穩固的。

繼續這麼搞,早晚要出大事。

既都已經在朝廷內了,那麼這些人自是希望以改良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

大順的改良,倒不至於說改良改良,越改越涼,而是改良到現在,改的矛盾疊加。

舊的矛盾,地主和農民的矛盾,一陣頭大。

新的矛盾,也伴隨着李欗的政變和後續的手腕,把工業給拉了起來,然後把先發地區的、新的階級矛盾,也徹底激化了。

李欗以爲,資本的胃口是可以滿足的。於是死守着內地的鈔關,通過嚴格的管控,和對外擴張的許諾,覺得可以將他們餵飽。

但實際上,是喂不飽的。越喂,越強大。

強大,便會要內地市場。

三十年前,支持李欗的新興階級,認爲李欗纔是資本主義體系的守護者。

而現在,他們認爲,這個人,已經阻礙資本主義體系了,尤其是嚴重地阻礙了囤地買地、內地市場的放開等等。

《茶館》裡,崔久豐說秦二爺辦實業,【可是他那點事業,哼,外國人伸出一個小指頭,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來】。

秦二爺是在北京天津辦的實業。

其實放在此時的大順,道理也是一樣的,無非伸手指頭的不是洋人而已。

江漢地區的紡織業,如今剛開始萌芽。

但是,原材料,掌控在鬆蘇資本手裡;大順的金銀貨幣和對外貿易的白銀流入,皆在鬆蘇。

誰在江漢地區搞點紡織業,鬆蘇資本伸伸手指頭,就能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來。

大順的情況,和後世不一樣。

大順不缺原材料,也沒有說原材料產地已經被帝國主義控制了。

而是現在大順自己就是帝國主義,大順不需要、也不可能爲了憋工業化,讓江漢等地大批量種棉,以滿足工業所需。

相反,印度、爪哇的棉,質量又好、商業資本劫奪制下又便宜。海運成本在這擺着,江漢的棉花種植業,實際上還沒起步,就已經被印度和爪哇棉衝死了。

再加上糧食問題,大順朝廷本來也不鼓勵江漢種棉,加上之前太子鬧出過來湘楚米禁的事,這也確實嚇人。

故而說,江漢地區現在起步的紡織業,靠的是川楚市場、靠的是從長江運來的印度爪哇棉。

這種情況下,假如完全打消鈔關封閉子口取消國內“關稅”。

那麼,你是資本家,你會選擇在漢口建紡織廠,從鬆蘇運原棉過去?還是會選擇在鬆蘇建紡織廠,把棉布賣過去?

這,是個不需要用腦子考慮的問題。

這麼說吧。

在呢絨時代,英國圈地放羊,羊吃人,那是有道理的。

若是黑人已經開始在南方州吃西瓜、摘棉花,英國還去圈地種棉的話,那絕對是腦子不夠用了。

所以,在大順打贏一戰後,“棉吃人”的慘劇,就不可能在大順內部上演了。

大順也絕對不可能去鼓勵種棉花了——小農經濟且小塊土地所有制下,種棉花不簡單。需要極強的組織力,去改良棉種,消滅舊棉種防止退化雜交等等。這就是爲什麼歷史上北洋時代,一些地方官員感嘆若想改良棉種,非得等大災之後赤地千里屯田推廣才行。

大順不鼓勵。

小農種的那些短絨棉,在前機械時代,已經不堪商用了,因爲短絨在技術不足的情況下會導致紗線韌性不足,除非用漿洗法這道麻煩工序否則是不可能做寬幅布的。

是以,一戰勝利,大順內部的棉花種植業,就死了。

這也是印度棉紗能夠引發大順內部手工棉布一波發展的原因。

因爲大順在印度……還是老馬的那句話,商業資本佔據統治優勢的地方,必然會表現出一種劫奪制。

辦的那些事,若在大順內部辦的話,早叫起義軍燒了紫禁城了。

不只是棉花。

歷史上,盛宣懷玩過一次生絲投機,最後崩盤的原因,說到底,就一句話:世界上,不是隻有中國產生絲。

這個道理放在這裡也是一樣的。

輕工業的各種原材料,憑藉海運優勢,先發地區幾乎都能拿到,而且價格都很低。

一方面是運輸成本。

一方面是種植園和規模化生產的模式。

還有就是殖民地之所以叫殖民地,那是因爲殖民者不是去爲殖民地人民服務的,而是去劫奪的。

原材料是原材料。

茶葉之類的東西是茶葉。

這不一樣。

大順朝廷可以死死守住茶葉不能外流,任何試圖在南洋、錫蘭、印度種茶的,抓着就殺。

但是,對於殖民地種棉花、搓生絲、種大米、種香蕉、種油棕、種黃麻等,相當支持且鼓勵。

拿三的甜菜疙瘩問題,關於本土種植業和殖民地競爭的時候,該站哪邊的問題,在大順不是個問題。

而拿三的甜菜疙瘩問題裡對大工業集中在優勢地區的思考,在大順纔是個被大順這邊的人思考的問題。

而這實際上又是一個問題:甜菜疙瘩周圍,肯定有榨糖廠,以及榨糖業帶動起來的一大堆產業,從而容納了大量的就業。否則,這些人就會被甘蔗糖衝死,失業。

大順這邊,則是用了奇葩的手段,造成了同樣類似的問題:對輕工產品徵收內地保護稅、對原材料原棉生絲棉紗等免內部通行稅,從而造成了各省原有的手工業中心格局基本沒變,並且萌芽茁壯。

畢竟,劉鈺出走後,跟着李欗從龍的那批人,都經歷過漕運問題給大順帶來的一系列後遺症:原本的工商業中心的衰亡、經濟格局的改變,這些後遺症影響了大順五十多年,纔將將治好。

而現在的問題是,這種格局,又是用類似大運河的手段,人工維繫的。

只要取消“國內關稅”這個聽起來可笑的東西,大順的經濟格局會再度發生鉅變。

而如反對直接取消的那人所言,這樣的鉅變,可不是廢漕運那百萬漕工的規模,這影響的可就大了。

不是說取消不好。

而是說,這玩意兒他不是玩遊戲,點一下按鈕就解決;更不是定義一下這是進步,那是阻礙進步,就能念得那些要被歷史車輪碾過的人閉目待死的。

哪怕說拿三,他面對着小農問題、工人問題,還得裝模作樣地寫本小冊子《論貧困的消除》,提出來腦洞大開胡編數據的墾殖農業容納失業者的路子。

大順不是說沒有這樣的思維。

甚至於,這壓根不需要從別人那學,移民、墾殖、屯墾、遷徙,實邊、緩解人地矛盾,這玩意兒大順不需要別人來啓發。

而是說,正如打着要解決小農問題旗號的拿三,實際上背後靠的是大資本一樣,最後說話如放屁,這邊說什麼“國內的普遍貧困去侵略中國弄那點市場是腦子有病”,上臺反手就去打二鴉。

大順這邊其實也一個鳥樣。

劉鈺出走前,李欗與之夜談,大言遷民問題、人地矛盾,將來要解決云云。

然而,實際上,包括說鬆遼分水嶺以北的開發移民,完全是在給從龍之功回報、給資本創造機會、原始積累的那一套低價售賣國有的土地。

不是說這樣不能移民,而是說數量……相對於大順內部的人口而言,數量還是太少了。

比如說,北美那邊。

大順這幾十年間,人口已達三五百萬,嚇得法國人連大順的六尺軌都不敢用。

問題是,這好幾十年,還有金山銀山,算上當地人口出生,幾十年三五百萬人……夠大順在北美獲得人口優勢,可對內地的人地矛盾卵用沒有。

換句話說,想大規模移民,只靠一紙《宅地法》,是沒用的;只靠蒸汽船的發展,也是沒用的。

真想辦成這事,得靠朝廷出大錢補貼。每個人最起碼得補貼張船票吧?北美西進運動,不提鐵路優勢、資本拓展這些,只說最基礎的小農大篷車,也不是不能去。

問題是,大順這邊,難道讓小農趕着大篷車橫渡太平洋?

再者說了,“農民”和“農民”的概念不一樣。

河南如今已經憋到人均3.13畝土地了,人均土地極度不足,使得地主收租肆無忌憚:愛租不租。

一些地方,已經憋到65%的租子了。這種情況下,別說橫渡太平洋、也別說大篷車了,一些佃農長短工家裡有沒有個人拉的平板車都是問題。

的確,大順的貨幣改革,是有成效的。

解決了白銀和銅錢的兌換問題,或者說解決了奇葩的民間用本幣、交稅用外幣、貨幣商人金融資本和收稅機構一起壓榨的蛋疼局面,一定程度上減輕了農民的負擔。但就人均3.13畝土地,你就再減輕,他也過的艱難。

伱哪怕說不收稅,就河南一些被黃河屢次決口、水旱災禍害過、鹽鹼化的地方,現在化肥純粹的遙遙無期,這人均3畝地,畝產能多少?

事情走到這一步,壓根不是什麼發展工商業能解決的。這不是說發展工商業不對,而是說宏觀上對,但在具體上得講方式方法、得講現實、得將當前情況、得用長遠眼光看問題。

大順現在的主要問題,壓壓根不是放開內部鈔關還是不放內部鈔關的問題。這和劉鈺沒出走時候的情況,壓根不同。

只能說,一羣人圍着劉鈺的棺材在這繼續刻舟求劍。顯然,大順這邊的人又不是傻子,這種圍着棺材刻舟求劍的行爲,實則就是刻意避開了大順現在解決當前困境的關鍵問題——錢。

有錢,才能朝廷出錢推動遷徙。這種遷徙,技術條件已經具備,尤其是扶桑的鐵路已經開修。

但這種遷徙,必須是以“百萬、甚至幾百萬每年”的規模,否則於緩解人地矛盾這個問題上沒用。而如果不是爲了緩解人地矛盾,只是血緣民族上的民族空間什麼的,那大順就是三十年前死了,關係都不大。

換句話說,假設每個人補貼船票遷徙成本算100兩,那麼這需要大順每年拿出個四五億兩來幹這個事。

錢,誰出?

爲什麼說現在大順的問題根本不是內部鈔關的問題,因爲……歷史上,1850年,第一次工業革命快要到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時候,全世界的市場都已經被歐洲捲進去了,那麼全世界一共能“養”多少工業人口?

不說大順全國,山東加江蘇,這兩個省多少人口?

然而,內部鈔關又是大順不得不解決的問題,尤其是這些去了趟巴黎目睹了歐洲可能要劇變的這羣人,很清楚歐洲一旦出事,大順這邊依託歐洲市場的大量產業要出大事。

歷史,最終還是在鬥爭中前進的。

大順放開子口和鈔關,大順必死,並且一定會死的非常難看。因爲,這會讓內地徹底陷入連小地主都活不下去的地步、農村全面崩潰。

而大順死,纔有未來。因爲大順自身的缺陷,解決不了農民和土地問題,也無法集中資源完成劉鈺早就設想過的“大東進運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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