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禮部談利 軍方談禮
宴會散後,琉球王又使人悄悄來到天使館,奉上金銀。
劉鈺依舊沒收,又將之前爲了麻痹薩摩藩而每天收取的白銀退還,叮囑使者日後不要再來這一套了。
趙百泉看在眼中,心中百味陳雜。京城都傳言劉鈺好財貨,如今看來這些話未必是真。
想着這一次來琉球的大大小小官員,一個個回去定要罵娘,趙百泉倒不在意。他這一次也算是立下了大功,幫着藩屬國平定了外部的入侵,如果琉球王真的能夠跟隨他們回京城,那也算是一大盛事。
“鷹娑伯實乃高潔之人。看來京城的一些傳聞,倒是虛言。可見耳聽爲虛,眼見爲實。”
笑呵呵地恭維了劉鈺一句,又道:“卻不知咱們何時何時歸朝?”
“歸朝需等些時日,一來需要中山王將琉球國政處置一番,清洗一下親倭家族。二來嘛……”劉鈺笑了笑,引着趙百泉道:“趙大人覺得,琉球國抵的住倭人的攻打嗎?”
宴會上,趙百泉也拿着官面文章規勸了琉球王一番,示意讓他整飭武備,修德政,不能只靠天朝。
可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話是廢話。
就算再怎麼整飭武備,哪怕琉球真的練出一支青州軍;哪怕琉球王真的是文武轉世,德政無雙,怕也難以抵擋倭國的報復。
國力差距太大。
說一些屁話沒什麼,怕的是自己把屁話當真,好在趙百泉並未當真。
見劉鈺如此問,他沉吟半晌,開口一笑,一切盡在那一聲輕笑中。
“趙大人,這裡無人,有些話我便直說了。若是倭人真的再打琉球,你覺得我朝是否要如當年萬曆援朝一般,出兵來助琉球?”
“呃……”
這問題在趙百泉看來是無解的。
他是禮政府的郎中,藩屬關係到天朝威嚴,按說是要打的。
可他又是反對窮兵黷武一黨的,私下裡認爲天朝爲了個窮的叮噹響的琉球打仗,實在不值。
花的是百姓的汗,流的是天朝的血,爲了這尺寸之地,和當年能湊出二十萬大軍的倭國開戰?
朝中很多人,其實連攻打西域也是反對的,認爲勞民傷財,只要保持朝貢就好。打下來,每年還得投錢,很多人覺得這圖什麼呢?就圖一個開疆拓土的虛名?
現在劉鈺主動問了趙百泉,他也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道:“想來經此一事,倭人知我天朝威嚴,日後必不敢再犯。”
“我朝可使一扁舟,遣一使者往倭國,訓斥倭人琉球事。倭人當知我天朝之強,日後定不敢亂來。”
劉鈺哼了一聲,反問道:“若是倭人再犯,禮政府的人是準備自殺謝罪嗎?趙大人,有些話,你捫心自問,你自己信嗎?蠻夷畏威而不懷德,要不我派一葉扁舟,送趙大人去江戶城,去和倭人將軍談談?”
趙百泉被噎了一句,無奈道:“便是去倭國,也是需奉天子之命。若天子有詔,令我使倭,赴湯蹈火,亦有何懼?只是如今倭人已服,禍首已誅……”
“趙大人,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禍首已誅?你確定禍首已誅?趙大人這話,可是有違聖人之言啊。”
用殺人者兵也的比喻,趙百泉更沒法說這話扯淡,訥訥不語,劉鈺乘勝追擊。
“再者,倭人侵我藩屬,我卻只派人去訓斥,趙大人這難道不是助長蠻夷侵我藩屬?反正也沒事,只不過挨幾句罵而已,趙大人倒真是合格的禮政府屬員呀,禮數全用在別人身上了。”
刷的一下,趙百泉的臉一下子羞紅了,心道這能怎麼辦?
以義論,定是要伐倭人的;可以利論,伐倭又是勞民傷財。
內心琢磨着如今這世道,禮政府的人卻要談利、不讀書的武德宮子弟卻要談義……這天下,真是亂了套了。
見趙百泉臉紅無語,劉鈺的語氣漸漸轉爲了幾分溫暖,不再那麼咄咄逼人。
“還有琉球,欺瞞天朝這麼久,日後誰能保證再無此事?自萬曆三十七年,一百三十年間,次次欺騙,竟無人知曉,亦或者有人知曉而故意不報。這豈非掩耳盜鈴?琉球的事,朝廷應該解決,不應該再這樣了。”
趙百泉想了半天說辭,只好道:“宴會上,中山王提及當年事。自萬曆三十七年被倭人侵佔後,其心一直心向天朝。萬曆四十四年,倭人侵臺灣,琉球國亦悄悄向天朝報警。可見琉球人心向天朝,只是有心無力……”
劉鈺大笑不止。
“趙大人啊趙大人,你真是讀書讀傻了。琉球王說萬曆四十四年,德川家康遣村山秋安侵臺灣,琉球預警。你好好想想,是出於對天朝的忠心?還是因爲若是倭人佔據了臺灣,琉球的中轉港貿易就完蛋了賺不到錢才報知的天朝?”
“以琉球論,最好的情況是什麼?是天朝鎖國,臺灣在天朝手裡。最壞的情況是什麼?天朝開關,臺灣在倭人手裡。如果倭人當年佔據了臺灣,日後與天朝貿易,琉球人賺什麼?吃什麼?喝什麼?花什麼?”
“本朝既已開關,如今琉球又清理了倭人,日後琉球貿易必不復存在。琉球人的忠誠,是演給禮部、禮政府看的,爲的卻是貿易。”
“我今天就把話放在這,就現在這個局勢,朝廷若不控制,今天我們走了,明日琉球就會派人去倭國示好,以求保證貿易通暢。又會藉着天朝威嚴,嚇唬倭人,保持自己獨立。趙大人敢不敢跟我打個賭?”
趙百泉是讀聖賢書的,哪裡懂得這裡面的事?
可聽劉鈺說的,又實在難以反駁。劉鈺說琉球萬曆四十四年的那次預警,也是怕喪失了中轉港的地位,甚至可能是故意的造成中日之間的矛盾,從而獲利。聽起來似乎像是一種從人性之惡做出的推斷,可趙百泉內心實在是被劉鈺說服,已然信了。
劉鈺又道:“別說琉球了。當年朝鮮被倭人打成什麼樣了?不轉身就和倭國貿易?有些事,趙大人坐在家中讀書,是讀不出來的。”
趙百泉苦笑道:“罷了,這等事我不如鷹娑伯,這賭我也不敢打。可大人想怎麼辦?總不能復漢時郡國並行的制度吧?難道要天朝派人來琉球,做相邦、三司?”
苦笑之後,笑的更苦。
“鷹娑伯其實心裡也明白,本朝朝貢國,實實在在的,這幾年都快被你們折騰沒了。西邊的一些小國,混雜不清,很多都已經早已滅國,卻依舊打着朝貢的旗號前來,平定西域後,朝廷嚴查,處置了好多官員。蒙古各部也都成了內附,不再是朝貢國;準部已滅,回部也是天朝鎮守……其實現在,也就只剩下朝鮮、琉球這幾個了。”
“天朝天朝,豈能沒有朝貢國?鷹娑伯開了先河,把羅剎搞成外交,承認了羅剎帝位。西洋諸國紛紛外交而不朝貢,這天下不成樣子。總要保留幾分天朝體面啊。”
“真要是郡國並行,控制藩屬朝政,於禮不合。無禮,則天朝何以謂之天朝?”
劉鈺不想爭辯這個,反問道:“不談這個,只說教化藩屬,天朝是否有義務?琉球這些年多用和學而少用漢學,此非禮政府之責乎?”
“我只盼趙大人經此一行,知道藩屬到底是什麼情況,免得坐在家裡猜測臆想。琉球教化,教化到現在,和學大興,漢學日衰,這等教化,放在英圭黎國,禮政府尚書是要引咎辭職的!”
之所以和趙百泉說這些話,因爲趙百泉也要寫一份出使琉球的情況交給朝廷。有些話劉鈺說的,那是自帶政敵的光環,很多人可能會爲了反對而反對。
劉鈺的身份有些特殊,有些話,還是趙百泉說更好一些。
加之劉鈺暫時不準備直接返回朝廷,他要考察一下琉球的中城港,順帶還要帶着艦隊去日本浪一圈,直奔江戶,給幕府帶來恐慌,讓幕府將來與大順在九州島作戰的時候,必須在江戶預留大量的部隊。
劉鈺要讓幕府提前知道一件事:大順的海軍有能力在江戶登陸,以讓幕府不敢出動太多兵力去九州島。
而且還要知道,大順的海軍可以在日本任意一處登陸,不想被人偷家,那就老老實實地每一藩國準備一隊應急的兵力,九州島那邊就少去點人,趁早把條約簽了,你好我也好。
至於直接登陸江戶,這樣的想法劉鈺暫時沒有考慮,他想給幕府多留一些面子,多保留一些幕府的權威,以便讓幕府做守土官長。
大順如果不想在日本賣軍火,而是準備賣絲綢瓷器,那就最好讓日本幕府還存在,維繫現在這種看似統一的市場。
這是個很簡單的道理,日本資源太缺乏,真要是幕府的權威喪失殆盡,又重回戰國時代,各個大名肯定是敲骨吸髓地搞錢、擴軍、買軍火。那就沒錢去買劉鈺想賣的東西。
而且軍火這東西,賣起來一時爽,後患實無窮。
瓷器絲綢棉布則不然,賣起來時特別爽,後續把其本土的制瓷業和紡織業全打垮後,賣起來更爽。
此外,他還要給幕府那邊送一封信,教會幕府一件事:如果大順真的要逼日本開國,那就去京都,找所謂的“天皇”來背這個鍋,這樣比較容易給幕府臺階。
免得到時候日本那邊沒人想到這個找人背鍋的辦法,以至於幕府死要威望硬撐下去,那就不妙了。
反正就現在這局勢,一旦日本開關,誰和幕府過不去,那就是和他過不去。誰敢挑起日本內亂,尊王復政,那就是和整個東南沿海入股對日貿易的股東過不去。
這些問題都和琉球息息相關,日後琉球必要喪失貿易機會,要今年確保琉球不會轉爲海盜、還要想辦法讓琉球稍微變革一下,將來這裡作爲海軍基地,最起碼能買到糧食,而不是讓他的水手和琉球百姓一樣,啃芭蕉葉、吃蘇鐵種。
這些考慮不必與趙百泉談,可要達成目的,還需要趙百泉去“引導”一下琉球王。
對琉球而言,這也是一次極好的變革機會。
大量的親日派被清洗,都是琉球上層的貴族。對外政策親日,對內也是極端反對清查田畝、均田令實行,琉球是可以趁着這個機會搞一下變革的。
以及日後的教化、同化、控制等等問題,皇帝有些話是抹不開天子的面子的。尤其是看上去像是欺負一下琉球這樣人畜無害的小國。
趙百泉剛纔起了一個很好的話頭,那就是漢初的郡國並行體制。藩屬到本土之間的過渡,漢朝的這個郡國並行體制提供了一個不錯的模板。可在劉鈺看來並不太適合琉球。
這就像是地方和中央的博弈,中央空降到地方的人,地方上必然會抱團對抗,這反倒給了琉球王一個團結琉球本土大族的機會。
因爲天朝指派的人,根基太深,琉球王不得不尋求與本地大族合作。
反之,既然還有閩人三十六姓的殘存,這些年因爲親日派的打壓,在琉球政局上一直沒有機會執政。
這倒是一個機會,琉球王應該選擇一位閩人三十六姓出身的本地人,出任執政,趁着這一次大清洗的機會,徹底清除本地大族的勢力。以強化王權爲導向,徹底清除親日派,扶植根基較淺,但讓天朝高興的三十六姓,這應該也是琉球王樂於見到的。
國相、執政、三司官這樣的職位,可以留給本地人。但朝廷還是要派人來,做一些教化……也就是同化工作。
或許在天朝,禮政府是六政府中最沒牌面的。但在琉球,掌管教化禮儀的天朝專員,地位就大不一樣。
一方面可以執行同化工作,扭轉和學勝於漢學的局面,另一方面又可以監視一下琉球的舉動。
這一次大清洗之後,一直被打壓的三十六姓就可以嶄露頭角,填補空位了。
歷史上的蔡溫鑑於琉球當時的局勢,採取文化親中打擊政敵、政治親日維持琉球吃兩面的政策,可以理解,聰明人的選擇。不能因爲他的祖上是“米、蘇、蔡、黃”這種史上留名的書法宋四家的嫡系子孫,就覺得他一定親近天朝,那是在臆想的世界才存在的。
聰明人會隨着局勢的變化採取新的政策,想來經此一事,政治親日的選項完全可以被聰明人排除了。
至於蔡溫到底能不能脫穎而出,還是要看他有沒有真本事。之前琉球是一切爲了朝貢、朝貢就是一切。
現在朝貢貿易中轉中日沒戲了,這時候還能做出政績,最起碼讓琉球百姓都吃上地瓜,這纔是真本事。否則只要種種樹、造造船,能維持朝貢就算人傑,那也未免太簡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