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6章 社稷之臣

第806章 社稷之臣

皇帝雖笑。

可只一句“君子從道不從君”,便讓李欗等人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覺得像是被人從頭頂澆了一頭冰水,又像是剛剛出了一身透汗卻被扔進了法蘭西國商棧倉庫的冰窖裡。

一個個兩股戰戰,卻不可能幾欲先走,只能是趴在地上,汗如漿出。

諫臣、錚臣、輔臣、拂臣……社稷之臣也,國君之寶也,荀卿給了這麼高的評價。

可前兩者,如諫臣、錚臣,也就還好。

那拂臣、輔臣……算什麼?

結黨成團,逼着皇帝不得不聽他的,這叫輔臣。

皇帝有命,直接不聽,甚至抗命、奪權,這叫拂臣。

這倆,能被推崇嗎?能被皇帝喜歡嗎?

從道不從君?

從的,又是哪裡的道?誰人的道?

如剛纔皇帝反問李欗的那句話,據理力爭,從的是誰的理?

你說你的是理,是道理、正理、正確,又是誰規定的?

周公也好、夫子也罷,都是死人了。所以可以爲聖。

可他們要是活了,皇帝必也要先派人把他們再塞進棺材裡。聖人亂講話,講出一堆於君不利的道理,可怎麼辦?

死人,才能定“理”。

因爲,理太多,統治者可以從一大羣死人說的話裡,找出來一個有利於統治的理。

不是因爲他們是聖人,所以他們說的有理;而是因爲統治者需要這樣的道理,所以他們成了聖人。

現如今,針對南洋、西洋、貿易、工商之事,這些人,從的是誰的“理”?誰的“道”?

這番話,身份最高的李欗,自是首當其衝之輩。

汗珠打溼了後背,臉上全是冷汗,好半天,李欗才伏地道:“兒臣不敢做拂臣、輔臣!”

“古人云,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拂臣之重,除非故事裡的事,現實裡誰人可當?”

“至於輔臣,兒臣知前朝故事。袞袞諸公,清流大義,倒逼朝廷,而至天下大亂。只恐以輔臣之名,而行朋黨之事,兒臣不敢爲。”

“兒臣,只願爲錚臣、諫臣!”

然而,這個答案,依舊引來了皇帝的笑。

“呵……錚臣?諫臣?”

“此一時,彼一時也。”

“荀卿言箕子,乃諫臣之典範。只說箕子勸諫不聽,遂彈琴自悲、不問政事。可是,你們亦知,前朝洪武帝,何以賜朝鮮國其名爲朝鮮?”

“箕子後渡東北,遂有朝鮮國。”

“如今天下大爭,蠻荒之地,亦可墾耕而成沃土。”

“若學箕子,大道不行,於是遠渡殖民地,乃求順心中之道義、建理想之國。百年之後,人口滋生,焉知不能反客爲主?”

“屆時,縱你們爲諫臣,焉知後世沒有‘帝出乎震’之謂?”

“到時候,殖民地反客爲主,竟威脅天朝,豈可不防?”

“是故,荀卿言箕子爲諫臣,彼時可,如今卻不可。南洋、扶桑、印度、等等諸地,人口萬萬,富庶不下天朝,若道不行,則遠渡重洋,效箕子朝鮮故事,日後必有反客爲主、帝出乎震之事!”

“再言錚臣……”

“撞死於階下、自刎於君前、投江於汨羅……成錚臣之名、毀君王之德,於事何補?”

“比干剖心,殷商難道沒有滅亡嗎?”

“伍子胥自刎,取眼睛於城門,九年後難道沒有看到吳國滅亡嗎?”

“三閭大夫投汨羅江,難道秦國沒有一統江山隳楚之宗廟嗎?”

李欗聞言,更是滿頭大汗,一時間真的是啥也說不出口了。

拂臣、輔臣不想當、不敢當。這他媽的,這倆誰敢當?

可按皇帝這麼一說,諫臣、錚臣也不該當?

然而皇帝雖說的嚇人,語氣卻並沒有半分嚴苛、斥責。

只是說完之後,明知道這些人都被嚇了個半死,一個個汗如漿出者有之、汗不敢出者有之,可偏偏皇帝也沒有下文了,就這麼晾着衆人。

直晾了許久,皇帝才又問道:“爾等以爲,鯨侯是否是社稷之臣?”

“呃……”

這下子,衆人更是不知所措了。

剛說完,諫、錚、輔、拂四臣,都是社稷之臣、國君之寶;又剛剛說完,好像說皇帝覺得,諫、錚、輔、拂這四種臣子,好像最好都不要當。

現在又問鯨侯是不是社稷之臣,這怎麼回答?

說是?

那鯨侯是哪種?

諫臣、錚臣,肯定不是了。既沒有一言不合就去死,也沒有道不從乘桴浮於海。

可謂既不錚、又不是諫。

輔臣?

拂臣?

這倆,在荀子那裡是好大臣。可現實裡,這分明是權臣嘛。

能發動大臣、結成黨派,逼得皇帝改變主意;或者覺得皇帝的命令就特娘扯淡,直接不聽,奪皇帝權柄,把事幹成……這是好話?

一些心思活絡的,心想壞了,莫不是陛下以爲鯨侯日後要當輔臣、拂臣?這……這……我們這都是鯨侯黨羽?

想到這,有幾個已經是心驚肉跳,只覺得口中唾沫不成,喉嚨幹疼,渾身汗溼,竟在後背脊樑上匯聚成流。

皇帝的問題不能不答。

可皇帝問的這個問題,平日裡怎麼都好答,那還用說嗎?肯定是社稷之臣啊。

偏偏剛講完四種“社稷之臣”,皇帝就這麼問,這就沒法答。

回答是,不行。

回答不是,也不行。回答不是,日後怎麼再見鯨侯?陛下又該怎麼想?這不是睜着眼說瞎話嗎?

好半天,皇帝也沒有逼着他們回答,而是自答道:“這問題這麼難嗎?鯨侯自是社稷之臣。”

“誰人敢說他不是社稷之臣?只是鯨侯與荀卿所言之錚、諫、輔、拂都不沾邊。”

“卿等日後或鎮守一方、或藩鎮一地,日後也難說封侯拜相,入得朝堂。”

“朕今日考教你們的,按說只該問南洋之事。”

“但你們都是一時俊才,只南洋之事,卿等的回答,朕皆滿意。但如說日後事,就不免要多考教些之外的問題了。”

“你們既不答,朕也知道你們緊張,不知所措。”

“既如此,也罷。”

“關於南洋事的考教,朕頗滿意。尤其是米子明之所謂‘內外有別’四字,你們當可細思!”

“既然考教順利,比起來,倒也像是武德宮奪魁、科舉殿試中選。你們自該去鯨侯府上,好好慶賀一番,也好問問他關於《臣道》之事。問問他這個社稷之臣,既不諫、也不錚、還不輔、又不拂,竟是如何做的有利於社稷的?”

“且都退下吧!”

衆人不明所以,不知是福是禍,一時間卻都如蒙大赦。一個個磕頭之後,亦步亦趨地離開。

一直出了禁城,纔有人覺得身體有些發虛。

他們這些人也不是文弱書生,一個個或在東南打過仗、或在南洋炸過船。風裡來、雨裡去,南洋風高浪急、東洋海波肆意,他們都不曾覺得身體扛不住。

今日只是入宮覲見天子,被天子考教一番,還說了幾句,一個個卻都虛了。

荀子雖說被趕出了孔廟,沒冷豬肉吃,整日被批判,但尊一句先賢也不爲過。皇帝也沒說別的,只是引用了先賢的幾句話,就把這些人弄得渾身痠軟。

出了禁城,一個個全都愁眉苦臉。

皇帝說,考教的非常滿意,按說都該高興纔是。

再這麼說,這也類似於武德宮、科舉殿試通過了,當然值得慶賀。

可現在哪裡有這心情?

就算皇帝不說,這些人和劉鈺關係都很近,按理也該去登門拜謝,怎麼也算半個老師。況且皇帝說了,自是要去的。

但去了,說什麼?

就一羣人,被皇帝認定慶賀必要去鯨侯府上的這麼一羣人、手裡幾乎把握着朝廷大半海軍、在南洋東洋日本朝鮮跺跺腳列國震動的人,去鯨侯府上談什麼?

談什麼纔算是“有能比知同力,率羣臣百吏而相與強君撟君,君雖不安,不能不聽,遂以解國之大患,除國之大害,成於尊君安國,謂之輔”?

還是談“有能抗君之命,竊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國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國之大利,謂之拂”?

一羣人,圍坐一起,大談君雖不安、君不能不聽、君不得不聽、竊君、反君、除君?

皇帝倒是說,衆人該去鯨侯府上,談談荀子之《臣道》。

可他媽的荀子的這些話,全篇看下來,着實有道理。但他媽的分開,動輒抗君、竊君、除君等等詞彙,這怎麼談?

誰敢談?

而且還是一大羣人邊吃飯喝酒邊大談特談?

衆人稍微緩過來後,齊齊望向了一樣也是愁眉苦臉的李欗。

“殿下……這……是不是派人去通知一下鯨侯?殿下是否也去?”

李欗心道這不廢話嗎?我能不去嗎?父皇難道就沒考教我?今天這事,不如明着去一趟,父皇既允許了去鯨侯府上,那就直接去就是。

只不過自己貴爲皇子,又封了王了,肯定也不能直接去,還是要去通知一下,讓鯨侯做好準備。

這是禮法,也是對皇家尊重的體現。不是看他李欗,而是看他李欗的爹。

可是怎麼通知?

這是私事。雖然這羣人裡,不少都是海軍的,都是他這個總督海軍戎政的屬下。

但是,現在辦的是私事。尤其是剛剛經歷了這麼敏感的事。

這時候直接派下屬去通知,這不是沒事找事嗎?海軍軍官,是你的私屬嗎?你雖封了王,但你也沒有開府,憑什麼直接讓這些人去辦事?人家都是朝廷命官,是皇帝的臣子,可不是你的私屬。

然而,不派這些人去,派自己的隨從等名正言順的私屬去,怎麼把今天禁宮裡發生的的事說清楚?

難不成,不說清楚,到了侯爵府,大庭廣衆耳目衆多之下,大談禁宮裡皇帝說的那番話?

李欗想了想,便道:“你們自去。你們於私,與鯨侯有師生之誼,上門自該親自去。”

他既沒說自己去,也沒說自己不去,只讓這些人自便。以晚輩身份,而不是下屬身份……當然現在他們和劉鈺也沒有上下屬關係,去侯爵府。到時候,私下裡就把今天的事說了,等着自己再去的時候,公開的大庭廣衆之下怎麼談,也好讓劉鈺提前做個準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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