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亮極熱的晴午,忽然之間變成了黑夜。傾盆大雨從變黑的天空裡傾瀉下來,從四面八方傾瀉下來,打在煙塵陡亂的驛路上。一個接一個的霹靂,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伴隨着一道道電光,撕裂了黑暗的天際。零口鎮驛館的鄧老三自屋門口伸了伸脖子,眼見雨水從屋檐、牆頭、樹頂,似潑水似的淋下來,從院子中順着門縫和水溝流出去,不由得咋了咋舌頭,罵道:“這直娘賊的天氣。”他甩甩頭,正要縮回屋裡去,忽隱約聽到驛路上傳來幾聲馬的嘶鳴聲。鄧老三忙側了側頭,向屋裡面招了招手,罵道:“李板子,快找蓑衣,有官人來了。”便聽屋裡有人笑罵道:“鄧都頭,你少做弄人,這天氣……”一面罵着,一面便見一箇中年漢子夾着一件蓑衣一頂斗笠走了過來,這漢子長得甚是結實,六月的天氣,蓑衣下便穿着一件葛衣,身上的肌肉一股一股的,隔着衣服都看得見,可惜卻少了一條右臂,是個殘疾。他剛走到門口,鄧老三一把搶過蓑衣斗笠,披在身上,便冒着大雨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忙探頭出去,只見幾輛馬車裹着雨水,呼嘯而至,停在了大門之外。伴着馬車而來的,是數十匹騎着駿馬的騎士,都穿着紅色軍袍,雖然早被大雨淋得溼透,但這些人卻似絲毫不以爲意,舉手投足,都帶着一股肅殺之氣。他呆了一下,連忙緊跟着鄧老三跑了出去。
那爲首的騎士見着驛站才兩個人出來迎接,早罵了起來,“直娘賊的,都在挺屍呢。你們誰是頭?”
鄧老三忙陪着笑,回道:“小的是這裡的驛丞,軍爺叫我鄧老三就是。”
那騎士用眼角睨了他一眼,喝道:“你這驛站才兩個人?還不叫人出來招呼……”他正罵着,忽聽到身後有人喝道:“章禮,說話客氣點。”
“是。”那章禮應了一聲,掉過頭去——鄧老三透着大雨,見到從最前面的馬車上下來兩個身着黑袍的男子,一個四十來歲,一個二十來歲——那章禮見着他們出來,“哎”了一聲,快步走了過去,一面說道:“老爺、唐大人,這麼大雨,你們怎麼出來了?”
鄧老三聽他們說着話,心裡一個靈光——今天正是熙寧十七年六月初六,五天前下來的單子,便是這兩天,朝廷的陝西路巡邊觀風使章惇章大人與前任戎州知州唐康唐大人要經過本驛!莫非這兩人竟湊成一路了?他狐疑着望向那兩個男子,這輕裝簡任的,真是說不清是什麼身份。
正想着,那兩個男子已打着傘走了過來,年輕的那個看了他一眼,笑着問道:“鄧驛丞原是宣武軍的麼?”鄧老三愣了一下,卻見那年輕男子的目光正落在他的額頭上,他忙笑道:“官人好眼力。”那男子又瞥了一眼他的手背,笑道:“宣武第二軍,額上刺‘宣武’二字,右手背上刺白虎紋。當年打靈州,端的是威震西陲!”
鄧老三陪着笑了笑,道:“官人好眼力。”他的確曾經是宣武第二軍的一個都兵使,軍中習慣上沿用舊稱,便稱爲“都頭”。宋軍額上刺字的習慣自仁宗以後便不怎麼沿用了,都是改刺手背,至熙寧間,更是漸漸連手背都不刺了。但是當時紋身本是社會上的一種習俗,非止軍中,民間也頗爲盛行。宣武軍便流行在額上刺“宣武”二字,手背上刺白虎紋。第一軍刺左手,第二軍刺右手,以爲區別。這種習慣,說是陋習也好,說是傳統也好,反正便是這麼流傳下來了,並且廣爲人知。
此時李板子早已招呼驛館的人出來把車馬牽入馬廄,鄧老三忙將外面這一行人迎入驛館。零口鎮驛站是個中等驛站,這麼上百號人進來,加上原來零星住的人,頓時整個驛館都似沸騰起來,驛站裡的每個人都忙得手忙腳亂。好在那個年輕的官人見着鄧老三瘸了的右腿,又看見李板子的斷臂,交談幾句,已知二人都是宣武二軍打過靈州城的老兵,言語間便十分客氣,凡事亦並不怎麼苛求,讓鄧老三鬆了老大一口氣。那兩個男子進驛館後,便自有自己的廚子、僕人服侍着,鄧老三便自去馬廄看草料。
他纔到了馬廄,李板子就湊了過來,問道:“都頭,剛纔來的聽說一個是欽差,一個是個知州?”
鄧老三拍了他一腦袋,罵道:“你管這多做甚?小心侍候便是。”
李板子笑道:“關我屁事。我不過看那知州這麼年輕,待下還這麼和氣,真是難得。在驛站做了這好幾年,從來沒遇到過。”
鄧老三給馬槽添了點草,道:“你懂個屁。這世上哪有年紀輕輕做這麼大官不以氣凌人的?你看他那眼神,那神態……”
李板子嘻笑道:“我咋見他挺和氣的呢?”
“和氣?”鄧老三斜着眼睛看了李板子一眼,道:“好好侍候了,千萬別出差錯。你知道他是誰麼?”
“我不是正問都頭麼?”李板子笑道。
鄧老三板着臉看了李板子一眼,又看了看左右,見沒人注意聽他說話,壓低了聲音道:“你道他是誰?他是石學士的義弟,文相公的孫女婿——唐康!”
李板子聽到這名字也不禁一呆,道:“就是那個在戎州用蔓陀羅酒迷倒數十個頭人,誘殺數千夷人的唐二?”
“你以爲他是哪個知州?戎州知州!年紀輕輕殺人不眨眼的人物。”鄧老三陰着臉,道:“他在戎州枷死的人聽說都有上百。他眼下客氣,是看在我們是打過靈州的傷兵。說起來,也是石學士的舊部,存了幾分香火之情。這等公子衙內,翻臉不認人,你要不知好歹,可連累了我們大夥。”
這時連李板子也不笑了,只是低着頭餵馬。鄧老三又低聲加了一句,道:“那欽差也不是好惹的,做過衛尉寺的。”說罷,摸了摸廄中吃料的馬,一面挨個巡視,一面大聲呦喝道:“兄弟們好好照料好了,莫要出甚差錯!”馬廄中衆人都笑嘻嘻地答應了,也有人沒理會鄧老三,只顧低聲嘖嘖道:“這可是河套馬……”
鄧老三看看衆人,不覺搖了搖頭,猛聽到轟隆一個霹靂,伴着一道閃電,把黑暗的天際照得慘白慘白的。他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種不祥的感覺,右眼皮竟一個勁地跳個不停起來。他又在馬廄裡來回走了幾步,心裡總覺放心不下,正想着去前廳照看一下,忽見一個驛吏慌慌張張跑進來,見着鄧老三,便用手指着外面,結結巴巴地喊道:“都……都……都頭……出……出……”
鄧老三心裡頭一沉,也顧不得聽完,拖着一條腿便向前廳走去。李板子眼瞅着不對,也連忙三步並兩步,跟在鄧老三身後,走了出來。他一面走,一面緊緊捏着腰間的一塊銅牌——那銅牌上刻着“忠勇”二字功臣號,乃是攻靈州立下大功才掙到的封賞。憑着這塊銅牌,臨潼、渭南,便沒有一個地方官能讓他下跪。
用不了幾分鐘的功夫,二人便到了驛館的前廊。遠遠便看見前廳所有驛館的人都趕了出來,被幾個章惇、唐康帶來的幾個親兵看守着,一個個驚惶不安;廳門口站了幾個親兵,目不斜視,滿臉的煞氣。鄧老三心頭格登了一下,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腳下不覺緊趕幾步,順着走廊幾乎是小跑了過去,方到門口,便被那幾個親兵給喝住了:“站住!沒長眼麼?!”鄧老三忙陪笑道:“我是這裡的驛丞,不知……”那幾個親兵連正眼都沒看他一眼,便喝道:“什麼驛丞不驛丞。章大人有令,閒雜人等不得入內。”鄧老三心頭甚是惱怒,臉上卻依舊習慣性地掛着笑容,婉言道:“小的們有服侍不周,還望上差擔待幾分。煩勞幾位大哥通報一聲……”他話未說完,便聽廳中有人道:“讓他們進來罷,或許有話要問他們。”
那幾個親兵應了一聲,方放着二人進去。
二人走進門,見廳內依舊只點了一盞油燈,陰暗陰暗地,幾乎看不清廳中諸人的臉孔。只憑着身形,見着章惇與唐康坐在正中的兩張椅子上,兩旁各站了一排親兵,挨着下首坐着的,卻是一個身穿葛衣的陌生老頭。那老頭差不多五十多歲,憑着那丁點的燈光,可以看出他極爲狼狽,頭髮、臉上、身上,都被雨水淋得透溼,到處都是泥污,還沾滿了草屑。此時雖坐在廳中,竟似魂不守舍一般,彷彿受了極大的驚嚇。鄧老三一面拜見章惇、唐康,一面偷偷拿眼打量這老頭,卻是有幾分眼熟,他又細細想了一回,纔敢斷定自己驛館中從未有過這個人,只是不知道曾經在哪裡見過。他正納悶,卻聽章惇沉聲道:“張大人,渭南到底出了什麼事?!究竟有多少亂卒作亂?”鄧老三心裡頓時豁然,這老頭竟是渭南縣令張英——只不知爲何,竟穿了平民的衣服,還如此狼狽。他望着張英,心裡暗暗揣測,突然想起剛剛章惇、唐康下車之時,他在心裡仔細點過人數,並沒有張英在內,當時章惇、唐康亦無異常——那這張英,定是他上馬廄那會來的驛站……
他正胡思亂想,卻見張英彷彿被針刺了一下,竟平白地打了個寒戰,顫聲道:“雄……雄武二軍……全……全反了……到處都是亂兵……殺人……周通判……死了……死了……我親眼看見……周通判死了……”他反反覆覆唸叨着“周通判死了”,整個人似陷入極大的恐慌當中,竟完全不再理會唐康問的問題。
但這幾句話,卻已經足夠讓廳中所有的人都背脊發涼。
兵變!
渭南兵變!
章惇與唐康的臉色刷地白了。
章惇又接連問了張英幾個問題,張英卻是回答得不得要領,只是神色惶恐,反反覆覆說着“周通判死了”。章惇惱怒地盯着張英,半晌,才無可奈何地微微嘆了口氣,喚道:“章禮。”
章禮聞聲而出,應道:“在。”
“帶張大人下去休息。找幾個人好生照料着,叫他快些緩過神來。”
“是。”章禮答應着,卻聽章惇又喝道:“慢着。”他忙停下腳步,卻聽章惇厲聲道:“傳令:着人守好驛館出入通口,凡館中之人,無我手令,許進不許出。違令者——”章惇咬了咬牙,沉聲道:“格殺毋論!”
“遵令。”章禮大聲應道,扶着那張大人退了出去。
章惇寒着臉望着章禮走出廳門,半晌,方轉過臉,望着唐康,道:“康時,你怎麼看?”說罷,不待唐康回答,便格格冷笑道:“雄武二軍叛亂!嘿嘿!嘿嘿!”
衆人的心都仿若跌進冰窟一般。若果真是雄武二軍一軍作亂,這就是宋朝十三年最大規模的兵變,而且也是宋朝開國以來最大規模的兵變——以往只是數千人的叛亂,這次卻是整整一個步兵軍,萬餘人的叛亂。而且,還發生在陝西內腹地帶!休說這支叛軍流竄起來會是多大的禍害,零口鎮距渭南不過咫尺之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張英說的不假,果真是雄武二軍一軍作亂,那便是熙寧四年慶州兵變以來最大的事件。”唐康沉吟道,把目光投向鄧老三,問道:“鄧驛丞,你可知道雄武二軍何時到的渭南麼?”
鄧老三背上早已冷汗直冒,右眼皮跳得更加厲害了。這樁事情,竟比他驛館中人得罪了這章、唐兩人不知嚴重上多少倍。他自己是靈州城上幾乎把命丟掉的人,鬼門關上走過一回,生死就看得淡了幾分。但是,他一家老小十餘口人卻都在零口鎮……亂兵是什麼樣的,他是最知道的。軍隊紀律一壞,比強盜還要殘暴。見唐康問話,他連忙回道:“回大人話,三天前小的聽渭南那邊來的人說,雄武二軍路過渭南,在城外休整。”
三天!唐康看着章惇,道:“若是這樣,從張英的情形看,雄武二軍作亂,最多是一兩天的事情。他們究竟爲何作亂,是軍官唆使還是士卒譁變,究竟有多少人蔘與叛亂,有無預謀,渭南到底怎麼樣了……這些我們都不清楚。但眼下當務之急,是防止亂卒流竄!陝西腹地,若被這一夥亂卒殘破,後果便不堪設想。”他沉吟一下,慨然道:“章兄,你我既逢其事,便不能獨善其身,此非所以報皇上朝廷之恩遇者。”
章惇頷首道:“康時所言甚是。”他握緊腰間的佩劍,霍然起身,盯着鄧老三與李板子,厲聲道:“你二人是宣武二軍的老兵?”
“是。”鄧老三與李板子一個激靈,不覺大聲應道。李板子挺了挺腰板,又道:“小的和鄧都頭,都是靈州城頭下來的。”
“很好。”章惇又問道:“這驛館中還有多少老兵?”
“回大人話,還有一個振武一軍的。”
“都是好兵。”章惇點點頭,又問道:“聽你們口音,是本地人。你們有沒有家人?”
“回大人,小的一家有十餘口,李板子一家也有七八口,便都住在這零口鎮。”
章惇“嗯”了一聲,掃視二人一眼,道:“覆巢之下無完卵,渭州兵變,你二人知道了,本官不管他爲什麼,這兵變果真鬧將起來,零口鎮數百戶人家,只怕都要沒有活路。某沒什麼話,只問你們願不願意爲朝廷再出一次力,也是爲保全你們家人出一次力?”
鄧老三與李板子對望一眼,二人一齊道:“願聽大人調遣。”
“那好!”章惇點點頭,沉下臉來,喝道:“鄧老三!”
“在。”
“某給你十名親兵,你把住驛館,只作沒事發生。來往軍民客商,不論往東往西,都不得過問。你看好這驛館中人的嘴巴,誰敢亂說一句話,軍法處置。”
“是。”
章惇又把目光移向李板子,喝道:“李板子!”“章義!”
“在。”隊伍中,一名親兵跨出一步,單膝跪倒,與李板子一齊應道。
“你二人帶兩名親兵,去渭南打探消息。”
“是。”
章惇看了他們一眼,揮了揮手,衆人忙領令退下。方走到門口,卻聽章惇在他們身後森然道:“莫墜了宣武軍的威名!”
“是。”鄧老三與李板子心中莫名地一種激動,大聲應道,頭也不回,跨出廳門。
待望着鄧老三等人出去,章惇這才轉向唐康,道:“康時,這事不好辦。”他望着唐康,苦笑道:“雄武二軍是抽調去益州路鎮壓蠻夷叛亂的河北精兵,足有一萬多人,算得上是兵強馬壯。要鎮壓這兵變,不動用禁軍是不行的。但是,你我都沒有權限調兵。若是往返請示……”
“不能請示。”唐康斷然道,“請示調兵,往返太費時日。鎮壓這兵變,就是要迅雷不及掩耳,動作要快,亂兵瘁不及防,有數千精兵足矣。渭南非是甚要緊地帶,在此地兵變,我料多半是偶然。亂兵倉促作亂,心裡定然惶恐不安,他雄武二軍的家眷,可還都在朝廷手中捏着呢。而且,既然是倉促作亂,亂兵內部必然有分歧。若是往返請示,寬以時日,亂兵的心便穩了,內部亦整合妥當了,那時便成心腹大患,縱出動十萬軍隊,未必能剿平;便能剿平,陝西遭過這股亂兵,亦是徹底完了。只有趁着他們軍心未定,內部未穩之時,儘快進剿。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亂兵縱有一軍的兵力,亦不過是烏合之衆,可一鼓成擒。”
“道理是這樣不錯……”章惇苦笑道,“然這數千精兵,又要從何而來?國朝制度康時你是知道的,擅自調兵是彌天大罪,況且縱然你我願意擔此罪責,卻也無你我能調動之兵……”
“只要章兄有這個心,便不是全無辦法。”唐康望着章惇,嘴角微翹,淡淡道:“章兄放心,便是擅調禁軍之罪,也由唐某一人擔了。煩勞章兄在此主持大局,盯緊那些無法無天的赤佬,分別差人向汴京、京兆府告急。我往南邊走一趟,四日之內,無論成與不成,我都來此與兄會合。”
章惇一愣,看着唐康,半信半疑道:“康時卻是要往哪去?”唐康在戎州的所作所爲,章惇早有耳聞。熙寧十四年宋夏戰爭結束,宋朝陝西路安撫使石越調任樞密副使,被有意閒置。沒多久,唐康就離開了樞密院,左遷戎州知州。他上任伊始,便逢益州路推行被稱爲所謂“熙寧歸化”的詔令,戎州位於益州路之西南,全州編戶不過萬餘,但是下轄之羈縻州卻有三十個之多,情勢異常複雜。當日唐康接到有關的公文後,便隱而不發,每十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只管輪流宴請各羈縻州部族首領,幾乎整整半年之久。那些首領只道他軟弱無能,昏愚可欺,對他全無警惕之心。他卻暗中派人打探各部虛實,將那些桀驁不馴、素來不服宋廷的部落首領一一記下。半年之後,唐康以商議戎州下屬南溪縣鹽井的配額、鹽價爲名,大宴本州各部首領,席間突然要各部族無償協助修繕戎州城。那些桀驁難制的首領剛剛跳出來反對,唐康就立即翻臉,當場宣佈早已網羅之罪狀,格殺夷部首領四十餘人,隨從一千餘人。那些夷人雖然想要反抗,卻想不到那宴會中的酒都是蔓陀羅酒,唐康算準時間,正好那時藥力發作,赴會夷人一個個手腳無力,昏昏欲睡,竟是被一網成擒,連一個報信的都沒有跑掉。唐康又招募當地漢人、熟戶爲義勇,親自領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剿幾個勢力最大的部族,或剿或撫,戎州西南夷羣龍無首,頃刻瓦解。然後唐康強行下令,修葺戎州城寨,將各族之貴人、豪傑以及精壯全部徙於城中雜居,加強控制。他又清理各族之財產田地,按身份高低分割,戎州城中的西南夷倒有一半以上變成了腰纏萬貫的地主,而原有的奴隸則變成了佃農。唐康又派出漢人熟戶,教授普通夷人民衆耕種之術,發放種子,租給耕牛,鼓勵墾田……如此恩威並施,當“熙寧歸化”詔頒行後,瀘州、嘉州、黎州、雅州等地相繼發生叛亂,整個益州路西南烽煙四起,叛亂甚至一直牽纏至大理國之時,戎州卻是安若磐石,竟成爲宋軍鎮壓西南夷叛亂的最穩固的基地。唐康也因此獲得皇帝的賞識,此番進京,傳聞是要晉升爲樞密院檢閱司知事甚至是副都承旨。
所以,唐康殺伐果斷,才智出衆,那都是不消多說的。而他此番能重返樞府,更是引人聯想,石越在熙寧十五年十月罷樞密副使,乞辭太子太傅,以觀文殿大學士兼提舉編修敕令所,負責整理編輯宋朝一百餘年來所有的法律、敕令、條例,與大宋政局一直保持着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他看似沒有任何實權,卻又不同於被貶竄。與宋朝過去所有的政治鬥爭中的失敗者、受到皇帝猜忌的大臣們的下場大爲不同的是,石越雖然表面上離開了權力的中心,但實際上卻是打而未倒,他以觀文殿大學士的身份居汴京主持編修敕令,在過去的一年當中,每個月至少能見到皇帝十次以上,除了少數宰執重臣外,在人臣當中,根本是無人能比。而更讓章惇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石越乞辭太子太傅,居然被恩准了!章惇自然非常明白,新官制中的三師、三少,以及中書令,侍中,所有這些官銜,表面上是極大恩寵,但是實際在政治上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句號。因爲這些官職名位太高,其擁有者一旦兼有實權,就會擁有巨大的權力,很容易成爲皇帝難以制約的權臣,這是皇帝竭力要避免的局面。所以儘管這些官職人人渴望,但是每個人卻都只希望自己在致仕的時候得到這些尊銜。石越的太子太傅雖然還留有進步的餘地,卻也屬於名位極高的崇官之列,這個“太子太傅”,雖然對於石越還談不上就一定是個句號,但目前來說,於他的仕途也可以說有百害而無一利。章惇暗中揣度過皇帝的心思,當初授石越太子太傅,是爲了平息對石越無止境的攻擊,防止這種攻擊升級失去控制,給各種勢力一個都過得去的交待。而在十個月後準辭太子太傅,政治嗅覺極爲敏銳的章惇立即捕捉到一個信息——皇帝隨時準備重新起用石越。而唐康重返樞府,更是一個非常明確的信號。
但無論怎麼樣,宋朝對禁軍的控制可以說是制度嚴明。章惇身爲陝西路巡邊觀風使,也無權調動任何駐陝禁軍,何況唐康區區一個剛卸任的戎州知州!別說石越的復出還只是極少人能夠嗅出的一絲氣味,便算是石越真的已經披麻拜相,唐康也不可能如此爲所欲爲。
他暗暗打量着唐康,只見他慷慨睥睨,顧盼自雄,心下不免疑他少年得志,才智有餘而穩重不足,不知輕重,誤了大事,又見唐康只是笑而不答,沉吟一下,又委婉道:“我總是有個陝西路巡邊觀風使的差遣,不若由某去京兆府與範純粹、高遵惠他們商議,便是禁軍調不動,眼下長安還有一萬多教閱廂軍,不如……”
聽話知音,唐康已知他信不過自己,笑道:“章兄,若是劉庠還是陝西轉運使,你這計策原本可行。然恕我直言,現時乃是範純粹做轉運使,高遵惠爲提督使。範、高二公素來循規蹈矩,恪守祖宗法度,此非常之事,一無詔旨,二無兩府敕令,章兄若去,他二人必勸兄爲持重之計。”
章惇心裡也知道範純粹畢竟不懂軍事,而高遵惠以外戚提督大鎮,謹小慎微猶恐招致流言蜚語,二人多半是不會同意冒險的。到時候肯定是纓城自守,然後派人向朝廷請旨,連帶着自己也施展不開手腳。章惇心裡最初是打的駐長安的一營禁軍的主意——那營都指揮使,是衛尉寺出身,他知道那個屬下,頭腦簡單,他章惇略施小計,不難把那一營禁軍誑來,只不過要擔的風險太大,他原想與唐康商議,把更多的人拉下水來,將來朝廷若追究起來,他纔有餘地把罪責推給別人,將功勞留給自己。眼見唐康神情,似乎胸有成竹,他心裡更是疑惑——若是唐康真的有辦法調來禁軍,那自然是一件好事,擅調禁軍的罪責,就讓給唐康好了,反正他有兩個大後臺幫他頂着;但若他調不來禁軍,豈不耽誤大事?
“此事關係太大……”章惇又看了唐康一眼,緩緩說道:“康時須得告訴我你去的是何處,怎樣調來禁軍?讓章某心裡有數。”
唐康擡眼望着章惇,四目相交,微微笑道:“章兄若是知道了,便與此事再也脫不掉干係。我從不敢欺君,來日皇上問起,章兄是否知道此事,若此時章兄不問,我便能回‘不知’,若此時章兄定要問了,我便不能欺隱。還請三思……”
章惇毫不遲疑,道:“這個干係我豈能讓康時一個人擔着!”
唐康笑了笑,他心裡絕不相信,口裡卻笑道:“那便告訴章兄也無妨。益州叛亂此起彼伏,朝廷自河北、陝西抽調禁軍入蜀,叛亂的雄武二軍原定是在藍田與先至之西軍合兵一處的……”
“種諤?!”章惇一驚,嘴張得老大,合不攏來。
“我是從成都府來的,種太尉已經入川,在藍田還有一營兵力,聽說是在等自京師運來的火器……”
章惇聽唐康提起,猛地想起一事,臉色刷地白了。
唐康見他神色不對,忙問道:“章兄……”
章兄沉着臉,盯着唐康,低聲道:“朝廷此次運送給種諤大軍的火器中,還有四門火炮,是要運至蘭州軍中的,被大雨耽擱,這幾日間,可能便要到渭南了。”
“啊?!”唐康的臉頓時也白了,他迅速穩住心神,道:“無論如何,章兄只能信我一次了。藍田那一營的禁軍,是田烈武的兵。他與我與有師友之誼,素識大體,並非計較俸祿官爵之輩。若能說動他出兵,平定渭南之變,易如反掌!”
“也只好指望田烈武了!”章惇強作笑容,藏在袖中的右手卻握緊了佩劍的劍柄。此時,外間忽然響起一串沉悶的霹靂,嘩啦啦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