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軍渡過易水、奪了宋軍的兩座水寨後,卻並沒有馬上攻城,而是夾河列陣,好整以暇的壘竈做飯起來。韓寶再次向趙隆展示了他的謹慎,他不僅派出了兩隊騎兵在瓦橋關兩面遊弋,還派出了數千漢軍在城外砍樹挑土,填平附近的水田。
趙隆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他佔盡優勢,卻依然連半點機會都不肯留給自己。
午後,趙隆終於有機會第一次在實戰中見識到火炮的威力。
五門火炮,每門火炮都由四頭駱駝拉動的駝車裝載,除了對道路有所要求外,若論行軍度,較之尋常馬車,毫不遜色。除了拉載五門火炮的駝車外,同行的還有十餘輛駝車輜重,而護衛這五門火炮與二十五名炮手的,是上千餘名契丹精銳騎兵!這支火炮部隊,看起來不象是韓寶的麾下,更象是一支獨立成軍,協助韓寶作戰的部隊。他們渡河之後,在距城約兩裡左右的地方,卸去挽具。趙隆看着他們將長達五六尺的銅炮,從駝車上推下來——原來每輛駝車上的火炮,都已經事先裝在一個炮架之上,這種炮架,趙隆曾經在河間府見過,都是由堅木製成,裝有四個輪子,便於移動。但遠遠看來,遼人的炮架,與大宋神衛營的不同,神衛營的炮架較高,火炮可以上下調整角度,據說如此,射之火炮能更加精準。而神衛營的炮手,隨身也都會帶有規尺,以計算炮之遠近。
但趙隆所見的這些遼軍炮架,卻極其低矮。他遠遠看見那些遼人炮手比劃半天之後,方將五門火炮推到各自的位置。然後,讓他大惑不解的是,遼人並沒有馬上炮,竟然在火炮後面挖起坑來!
這卻是趙隆從未見過的。
他並不知道遼軍的這五門火炮,與他在河間府所見之宋軍火炮,形制其實大不相同——宋軍在河間府有大小火炮二十五門,射程遠近各不相同,然而全是後裝子母銃炮,每門炮配有三到五個子銃,事先將彈藥裝於子銃之內,作戰之時,火炮便可以連續不斷炮。而其彈丸以鉛子爲主,一炮出,鉛丸成百數十,人畜中者立死,要的便是殺傷範圍大。而遼軍這五門火炮,卻是專門設計出來攻城之用——整個大遼國,這樣的火炮,也就此五門,再多一門都沒有了。
遼國設計、鑄造這五門火炮的人,叫做韓守規,乃是一個遼國漢人,韓家世代都是遼**中的工匠,韓守規之父因爲相貌俊秀,被一個親王看中,做了男寵,韓家因此顯達。韓守規三十歲時,也就是熙寧十一年,被選中派往汴京白水潭學院格物院留學,他本就天性聰慧,兼之留學之前,在遼國曾經設計兵器、規劃水利,甚至還主持過修建宮殿,因此在白水潭留學之時,實是如魚得水。雖說格物院凡與兵器研究院有關之學問,對遼國學生都有所防範,但是學院到底是學院,如火炮之設計原理這些,本也不是多深奧的東西,況且,石越懲於他那個時空中的明代初期爲了防止火炮技術泄露,採取秘不示人的方針,最終卻是導致後繼人才匱乏,成爲至明代中葉,火炮便已落後於西方的一個重要原因,因此極力反對敝帚自珍的方針,而是力倡鼓勵民間習學——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石越對白水潭格物院之影響,無人可及,而在這種政策之下,對於韓守規這樣的聰明人來說,瞭解火炮火器之奧秘,那實在是極簡單之事。相關的書籍處處皆是,而他的同窗好友,更是多有在兵器研究院當差的。韓守規在白水潭讀了五年書,回國之時,箱中便已經裝了他自己設計的十幾種火器圖紙。而那時,遼國已經開始暗中仿製火炮有時了。待到韓守規歸國,遼國仿製火炮便是一日千里——遼國坐擁幽薊之地,治下擁有漢、渤海兩個文明高度達的民族,無數技藝出衆的工匠,又有鐵礦、銅礦,其冶鐵、冶銅之技術,相比宋朝,可以說在伯仲之間。一旦有了韓守規的頭腦,在火炮技術上,遼國較之宋朝,差的就只是經驗的積累了。而偏偏韓守規本人,同時又正是一個天才的工匠!
如他鑄造的這種“神威攻城無敵大將軍炮”,採用了宋朝趙巖設計的克虜炮爲原型,有準星、照門、炮耳,管壁較厚、倍徑較大,但卻又做了專門的改進,這種火炮,每門重達八百至一千斤,比宋朝最新型的克虜炮要重上一倍,與宋朝兵研院現時喜歡設計子母銃後裝炮不同,韓守規採用的是前裝彈藥,所用的彈丸,乃是大如小斗的石彈!這“神威攻城無敵大將軍炮”,一炮出,聲震數裡,後坐力極大,炮手點火之後,若不及時躲進土坑,難免不被震傷。其威力之大,稱得上是前所未有的攻城神器。遼帝耶律浚甚至親自賜名由這五門火炮組成的部隊爲“大遼神威軍”!
這些內情,自非趙隆所能悉知。
事實上,他連“韓守規”這個名字都從未聽說過,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大遼神威軍”。他對火炮最主要的認識,來自於河間府的一次演習試射,那一次,附近所有軍州的主要將領都受邀前往,親眼看着二十餘門火炮齊轟,實是趙隆有生以來所見的景象中,最受震撼的一次。這遠不是他在講武學堂時看到的那幾門教學用克虜炮可以相提並論。(將麼內情,雖非趙隆所能悉知。但是,泄露,採取秘不示人的方針,最後)
然後便是昨日……
然後,便是今日!
大約在申初時分,便聽到幾聲巨大的轟隆聲猛的響起,遼軍終於開始炮攻打瓦橋關。
遼軍的第一輪炮擊出的巨響,驚得瓦橋關內的牲畜馬嘶牛鳴,四枚石彈越過了城牆,砸落城內,一枚石彈正好砸在離城牆不遠的一座房屋上面,斗大的石彈落下,頃刻間就砸塌了半邊屋頂。還有一枚石彈打在了城牆上,站在趙隆旁邊的曲英咂了咂舌,從城牆上探出半個身子去看了一眼,嘴裡立刻罵出了一連串連趙隆都聞所未聞的粗口來——原來這城牆竟被這石彈砸出個數寸深的大坑來!虧得瓦橋關當年修築之時,壘土是花了功夫的,要是一般小城,只怕捱得這一炮,城牆馬上就得塌一塊。
趙隆也是目瞪口呆,他原本以爲遼人的火炮,與河間府的火炮差不多,或者充其量也就是七梢炮那樣的威力,因此早已準備了布幔、皮簾等守城之物應對。他正在愣,已聽曲英在旁邊罵道:“乖乖,趙大人,這玩意靠布幔、皮簾只怕耐不住。”
連杜臺卿也忍不住罵道:“樞密院那羣王八蛋,難怪他們在大名府要修石牆!趙大人,這該如何辦法?”
“曲三,先讓大夥將布幔、皮簾撐出去!”趙隆吩咐着曲英,一面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信心一點,“讓胡巡檢去城中,令城內軍民,不得驚慌,小心躲避矢石。”說道此處,他故意提高聲音,大聲道:“瓦橋關堅固着呢。大家放心,這幾塊石頭,砸不垮這城關!”
目送着曲英高聲領命而去,趙隆轉過身來,望着杜臺卿,問道:“杜大人,上午所說之事?”
“你說現在就?”杜臺卿驚訝的望着趙隆。
“我們去見柴大人罷!”趙隆望着杜臺卿的眼睛一會,轉身便朝雄州州衙走去。
身後,遼軍又開始了第二輪炮擊。
“開什麼玩笑?!”雄州州衙,柴貴友瞪大了眼睛,望着趙隆,“詐降?!”他轉過臉望着杜臺卿,“難不成你也瘋了?”
杜臺卿默默不語。趙隆漲紅了臉,道:“柴大人,這實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什麼沒有辦法的辦法。”柴貴友搖着頭,道:“不成!不成!雄州守得住便守,守不住,咱們三個便一道自刎盡忠。詐降,成了還好。
萬一沒成,到時候就算再想死,也不得乾淨了。”
“大人若只是顧忌此事,那下官倒有個辦法。”
“什麼辦法?”柴貴友狐疑的望望趙隆,又望望杜臺卿。
“到時候便說是下官與杜大人綁了大人獻城,如此,縱然失敗,亦不損大人清名。”趙隆是真的豁出去了,在這裡,他不必再掩飾他的絕望。
“這……”
“柴大人,不得萬不得已,下官不會出此下策。”趙隆高聲道:“大人若是不信,不如上城樓看看,遼軍五門火炮架在兩裡之外,石如鬥,易水南北,精騎數千。下官若是出城野戰,無異於驅羊攻虎,自取敗亡。想要纓城自守,城中卻無一物可以阻着遼人的巨石,無一器能攻得着兩裡以外的遼軍火炮!大人不是不知,我雄州城內,無論拋石機、牀弩,能射到一里以外,便算是利器了!便這麼着乾等着捱打,早則今晚,遲則明日,這城牆總會被轟塌一塊,遼人若是運氣好一點,一炮轟中城門,那隻怕連今晚都等不着!”
“如今之策,惟有詐降。遼人素來輕我,下官見韓寶用兵又謹慎,愛惜士卒性命,我們如今窮途末路,向其請降,他們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到時,若能說動遼人,允我出城請降,我便擇數十死士,騎快馬,暗藏霹靂投彈、火藥,伺機而動,無論是與韓寶同歸同歸於盡,或能拼得一命,毀掉遼人火炮,遼人都必定士氣大挫,雄州亦能贏得喘息之機,等待援軍前來。”
“縱是遼人不讓我出城請降,我們爲表誠意,派去人質。他們既知我今晚將降,戒備必有所放鬆。今晚我亦可擇死士數百,由城內地道出城,偷襲遼軍,殺他個措手不及。若能除去遼軍火炮,自是萬幸。縱然一無所得,咱們也拖了一日時間,也是便宜。”
“人質?這遼人火炮,真的如此厲害?”柴貴友忍不住問道,他聽趙隆所說,哪裡是詐降,分明是孤注一擲。他口裡問着話,眼睛卻是望着杜臺卿——在他心裡,他是信任杜臺卿多過信任趙隆的。容城之鑑不能不防,萬一趙隆是想要弄假成真……
杜臺卿沉默了好一會,方沉聲道:“柴大人,你也上城牆看一眼罷。”
自從昨天晚上遼軍兵臨城下以來,柴貴友還沒有上過雄州的城牆——他一直都躲在州衙之內,唸佛頌經。
北平寨至保州的路上。吳家口鋪。
段子介勒馬停在吳家口鋪的入鎮路口,望着眼前的殘垣敗瓦,沉默了半晌,突然破口大罵:“賊遼狗!莫叫本郡遇上!”這已經是他一路上,所遇上的第三處村鎮,處處皆是一般景象,不僅人畜無遺,連房屋都燒得乾乾淨淨。
“段大人,斥候只找到了四五具屍。”一個行軍參軍在前頭聽了斥候的報告,回來稟報:“這吳家口鋪原本有兩百多戶人家,男女老幼算在一起,該有上千人口,看來都是被遼狗掠走了。”
“押着這許多人,他們走不遠。”(僅)是一路上他們所遇的三個村鎮,加起來,人口便是上兩千。段子介執鞭沉吟,轉頭望向身旁的北平寨寨主李渾,他早知李渾之名,知道他曾是大宋精銳騎軍的護營虞侯,又是殿前侍衛班出身,如今北平寨戰略地位遠不如從前,留在北平寨實是大材小用,而他來定州,時間不算太久,現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因此才特意帶(在)身邊,正是爲有所倚重。此時他心中猶疑,本待想問李渾,但旋即改變了主意,轉頭望着自己的參軍們:“諸君可有何想法?”
段子介身兼飛武一軍都指揮使,因兩府深知定州之緊要,因此定州轄下,除軍直屬部隊外,尚有一步營一馬營——若是再遲上個一年半載,定州甚至還會有裝備火炮的神衛營進駐。而此番率軍東援,他帶走了馬營近一千八百名騎兵,以及軍直屬部隊的大部——包括一個指揮的騎兵、一個指揮的輜重兵,以及隨他而行的護軍虞侯與幾十名執法隊,此外,還有定州巡檢麾下的三百巡檢,總兵力過了三千人。而隨行之武官也不少,雖然軍副都指揮使被他打回定州守城,但軍都行軍參軍,他卻不能不帶在身邊,還有七名軍行軍參軍,他帶了四名前來,一名是掌糧秣的行軍參軍——這是免不了的,按例此職兼任軍直屬輜重兵指揮使,其他三名,一位掌情報地圖,兩位掌作戰、訓練之職。此外,他還帶了一名(書記)官、兩位軍醫……這些武官,都是從七品的翊麾校尉、翊麾副尉。更不用說他的都行軍參軍以及馬營都指揮使,還是堂堂致果校尉!
近二十年的宦海生涯,的的確確讓段子介變得更加細心。他到定州雖然不久,但已經明白,河朔禁軍是一個論資排輩的地方,階級分明,上下有別。他若放着這許多致果校尉、翊麾校尉不問,反而先問一個罪臣起復的御武校尉,難免沒有人不會心生怨恨。若是平時,他倒不怕這些,但如今大兵壓境,一點點怨恨累積,就保不定有人會因此勾結遼人,以泄私憤。
但他的參軍們似乎都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沒有人敢冒然回答他。
軍制改革在禁軍之中廣設參軍,其意圖一是爲儲備人才,一是爲主將決策之時集思廣益,在軍一級設“都參軍”一職,樞密院更是對此寄以厚望。但事實卻往往不盡如人意。有些禁軍中的確參軍們起到了幕僚的職責,而在另一些禁軍中,參軍們起的是清客的作用——他們似乎認爲自己存在的意義就是爲了奉承上意,因此專以揣摸主將的心意爲先務。
段子介等了一小會,聽幾個人沒頭沒腦的說了幾句試探他意圖的話,強忍心中怒氣,轉身問李渾道:“李寨主,你有何看法?”
李渾忙趨前一步,欠身回道:“段大人,下官以爲,遼人未及深入,所到之處,便大肆劫掠,而且又是殺人少,掠人多,這正印證了大人此前的判斷——其胸無大志可知。既然如此,下官以爲,他們未必攻得下保州!”
“諸君以爲呢?”段子介這次問他的參軍們的語氣中,不由自主的帶上了一點點譏諷。
這一次,一個參軍自以爲明白了段子介的意思,忙大聲道:“李御武說得極是。遼狗既然輕易攻不下保州,其頓兵堅城之下,師久必疲,我軍正好好整以暇,慢慢前去,以逸待勞,必克全勝!”
師久必疲……段子介正恨不得一腳將這個參軍踢到路邊的溝裡,卻聽到李渾高聲道:“不可!”
那參軍不料李渾跳出反駁自己,一臉傲慢的望向李渾,含譏帶笑的問道:“噢……李御武又有何高見?”
他刻意把“御武”二字說得極重,顯在譏諷對方的階級,李渾卻毫不在意,面朝段子介,大聲道:“大人,下官以爲,遼人在北平寨淺攻則止,其必不久屯於保州亦可知。遼人若攻不下保州,多半便會引兵他去。我軍便算是快馬加鞭趕去保州,也未必能遇上遼人,何況緩緩而行?”
那參軍卻不服氣,譏道:“北平寨之重要性,如何能與保州同日而語?遼軍不攻北平寨,可未必不攻保州。”
李渾會看了那參軍一眼,反問道:“下官敢問這位大人,遼人若一意想要攻下保州,又哪來多餘的兵力在這四處劫掠百姓?殺人放火、搶劫糧食或還情理當中,但若是劫掠人口,難道不當等到保州城破之後再說麼?”
“或者遼狗兵力充裕……”
“若其兵力充裕,爲何又不見在我軍來的方向設置斥候,甚至伏兵以待?況且,果是遼軍主力在此,我軍斥候,早就該見着遼軍了。”
段子介見那參軍理屈詞窮,面紅耳赤,卻還想爭辯,他心裡雖極是痛快,卻不欲他們再爭吵下去,揮手止住二人,道:“不必多說,李寨主所言有理。李寨主,你以爲我們當如何應對?”
“下官以爲,我軍的確不必急於去保州。”李渾抱拳回道:“但不是爲了攻敵之疲。”
“唔?”
“遼軍縱兵四掠,所掠之百姓、牲畜、財物,不在少數。其行動也必然緩慢。大人何不向四面八方,廣佈斥候,尋找遼軍蹤跡?下官聽說,遼人一向嘲笑我河朔禁軍不敢與其野戰,他們必然想不到大人竟敢尋找他們野戰!我軍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必能成功。”
“好!好!”段子介連贊數聲,才又向諸參軍問道:“諸君以爲呢?”
這時衆人早知他心意,當下一個個說道:“職等以爲李寨主所言甚是,若能救百姓於倒懸,亦是不負大人護民之心。”
段子介見計議已定,便待安排斥候,忽聽到鎮內傳來喧囂聲。因問道:“出何事了?李寨主,你去看看。”
“是。”李渾領令而去,未多時,便見他與幾個巡檢押了兩個二三十歲的男子過來。
段子介望了一眼李渾,“他們是何人?”
“回大人,他們自稱是吳家口鋪人。”
“唔?”段子介轉頭,望着隨行的定州巡檢張龐兒,“張大人,你認得麼?”
張龐兒忙上前來,仔細看了看二人,回到:“回段大人,下官雖爲巡檢,然保州非下官轄內。”
段子介點點頭,縱身下馬,踱到二人跟前,端詳了二人一會,方問道:“你們是本地人?”
“是。”那兩個男子早見衆人情形,雙雙跪倒,年紀較輕的那個叩頭道:“回大人話,草民叫吳和尚,這位是我的結義哥哥,喚作吳三兒。我兄弟皆是吳家口鋪忠義社的。昨晚遼狗過此……”
“昨晚?你說昨晚?”段子介聽到這話,連忙打斷二人。
“是……”
“你們聽好,我要你們詳詳細細說給本郡聽
四月十二日傍晚。
雄州。瓦橋關外,遼軍先鋒都統大帳。
韓寶穿着一副與普通契丹士兵沒有多大區別的盔甲,坐在一張胡榻上,仔細的擦拭着自己的佩劍,不時擡頭,觀察雄州的戰局。從他的帳中向外眺望,雄州瓦橋關的動靜,都可以一覽無遺。
現在,他佔據着絕對的優勢。
但是,韓寶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
對於這場戰爭,極少有人知道,韓寶與耶律衝哥在軍中屬於少數派。雖然大遼皇帝有權力做任何他想做之事,可是耶律衝哥沉默不語,心裡對是否真的能打贏這場戰爭毫無信心。而他韓寶,則是不喜歡打一場從一開始就註定要締結和約的戰爭。
雖說戰爭既然已經開始,就必須要贏得勝利。然而,他自歸信之戰以後,就格外的留意不要白白犧牲自己的部下。他統率着兩萬餘人馬,包括三千契丹精銳騎軍及兩倍於此的家丁,一萬渤海步軍,六千餘名漢軍與工匠。這三族將士,能被選入先鋒軍,都是經驗豐富的百戰之餘,都是大遼國力的一部分!如非必要,他再也不會輕易將他們消耗於南朝的堅城之下。
皇帝已經向阻卜、室韋、女直這些部族詔徵兵,那些部族兵纔是可以隨便消耗的,若有一日要苦戰于堅城之下,要讓數以萬計的士兵去前仆後繼的送死,他會耐心的等待着皇帝將這些蠻夷送到他麾下。
到那時,他一定會讓南朝諸將好好領略一下,他韓寶用兵能剛猛到何等程度!
至於那些小小勝利,直到兩朝皇帝重新簽訂盟書之日,都不值得他高興。
五門攻城炮對着瓦橋關已經轟了一個多時辰,城牆上撐出密密麻麻的皮簾、布幔,但遇上火炮之利,卻幾乎如同擺設。瓦橋關的城牆被轟得坑坑窪窪,有一枚炮彈越過城牆,擊中敵樓,竟將敵樓轟塌了一角。宋軍懼於大遼騎兵之威,不敢出城野戰,只能龜縮於城中。然而面對大遼火炮,卻是連守城也一籌莫展。若非這火炮的準度實在不敢恭維,只需一炮轟開城門,這瓦橋關早已經是他韓寶的了。
平心而論,這實已是大快人心之事。當年南朝以火器自驕於天下萬國之時,絕不會想到,不過一二十年間,就有今日這樣的情形出現。可是,這樣的情形,卻讓韓寶與耶律衝哥更加憂慮——通事局曾經探查到南朝樞密院的一份機密文書,據那份公文所言,南朝自國力恢復後,兩府於太平中興十一年,也就是去年,奏請南朝太皇太后批准,要大舉增建火炮作坊,預計若干年後的規模將是現有火炮作坊的二十倍以上!只要等到明年,沿邊諸鎮,如雄州、霸州,都將配備火炮與神衛營。再等五年,南朝要將沿邊如雄、霸這樣的重要軍州,每城佈置大小火炮三百門以上。
這份機密情報,也許是讓皇帝覺得再也不能多等的原因之一。
以南朝的國力而言,他們如若真的想造這麼多火炮,的確是造得出來的,傳聞中,南朝設計出的小火炮,不過幾十斤而已,費銅並不多。而且,據說南朝並沒有放棄鑄造鐵炮的想法,只是不知道他們的進展如何。不論如何,韓寶都無法想象,以大遼的攻城能力,面對着善於守城的宋軍,以及數百門火炮,該要如何應對……
韓寶雖然對火炮瞭解有限,但他已經敏銳的意識到,火炮這種兵器,就是要越多越有威力,越大越有威力,五百門火炮齊轟,威力絕不止五門火炮的一百倍而已!
所以,雖然大遼的火炮如今能令南朝的許多城池一籌莫展,幫助大遼攻取一座座原本只能望城興嘆的城鎮;能夠在野戰中前所未有的威脅到南朝的重兵方陣,但是,若將眼光放得長遠一點,就能看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這對大遼絕不是一件好事兒。以南朝的國力,可以輕易的造出上萬門、甚至是上十萬門火炮,然而若讓大遼造上萬門火炮,只怕將大遼的皇宮全賣了都湊不齊這許多青銅來。
唯一可以安慰的是,韓寶也現了火炮的缺點。他們笨重、移動不便,尤其是在開炮作戰之時,而真正要威脅能征善戰的大遼騎兵,沒有數百門火炮,將大遼騎兵引入事先設定的戰場,亦難以如願。因此,對宋軍來說,當那一天到來——他們將大量的火炮用於野戰後,火炮即是他們最大的優勢,也將是他們最大的弱點。而對於大遼來說,只要統兵將領善於利用騎兵機動力強的優點,火炮對騎兵的威脅,遠不如對步兵的威脅大。
只不過……韓寶耳邊聽着攻城炮那震耳欲隆的炮聲,心裡卻突然冒出一個不怎麼吉利的念頭——也許,這將是大遼鐵騎,最後一次踏足河北平原了。
“父親!”踏入帳中的,是韓寶的第八子韓敵獵,也是他十五個兒子中,最象他的一個,現年不過十八歲,便已經官至鷹坊副使,此次南征,便在他帳下做了參謀[1]。
韓寶沒有擡頭,仍然繼續擦着他的佩劍,只是淡淡應了聲:“何事?”
韓敵獵欠身行了一禮,稟道:“蕭忽古元帥在霸州受挫。”
“啊?!”韓寶終於停止了拭劍,擡起頭來。
此番南征,大遼可謂傾國而出。十三萬精銳常備騎兵,除皇太子率兩萬騎御賬親軍屯兵南京析津府監國,上京道、東京道各留數千宮分軍鎮守外,十餘萬騎御賬親軍、宮分軍傾巢而出,此外,還出動了三萬渤海軍、八萬餘漢軍。後面,還有源源不斷的部族軍正接到徵召……
大軍依舊分成東西兩道,西路設西京行營都部屬司,以西京留守耶律衝哥任都部署,統兩萬宮分軍、四萬漢軍,雖有步騎六萬,然既要鎮守西京道,又要監視上京道諸部族,防備宋軍自河套東渡陰山,因此其目的只是牽制河東宋軍,令其不敢輕易東過太行。
真正的重點自然是在東路。皇帝御駕親征,下設行樞密院統轄軍事,由耶律信、蕭嵐主持。而東路又兵分三路:蕭阿魯帶統軍一萬餘騎,號六萬,襲擾鎮、定;他韓寶率步騎兩萬餘爲先鋒,出雄州,皇帝與耶律信、蕭嵐率主力三萬御賬親軍、兩萬宮衛騎軍、一萬餘渤海軍、兩萬餘漢軍以及少量部族軍,共步騎近九萬之衆緊隨其後;而蕭忽古則統兩萬騎兵、五千渤海軍、一萬漢軍,計步騎三萬五千餘衆,號十萬,出霸州,攻滄州。
只有各軍主將等極少數心腹之臣,才知道這次戰爭的真正目的。
也只有他們才知道,哪些地方重要,哪些事情重要……也只有他們才知道,爲了迷惑宋軍,防止南朝察知軍隊調動,皇帝親率的主力與耶律衝哥的西路軍是滯後出的——當其他三路軍隊進入宋境之時,這兩隻軍隊纔剛剛集結完畢。
蕭忽古的意外受挫,說不定會影響到整個戰事……
“霸州不過四千餘守軍罷?”
“是。”韓敵獵的臉上也仍然還有未退去的驚訝之色,“蕭老元帥也是我大遼的老將,此番爲求必勝,皇上特意調動了十門火炮前去助陣,雖說那火炮並非是爲了攻城而造……”
韓寶站起身來,打斷韓敵獵。“傷亡如何?”
“折損了五千餘人,戰馬一千多匹……”
“五千餘人?!”韓寶當真是大吃一驚,“霸州呢?”
“兩三千人的傷亡總是有的。”韓敵獵說完,見父親沉吟不語,又提醒道:“父親,咱們恐怕也得先做準備。”
“唔?”
“蕭老元帥仍舊沒有撤兵的意思,大軍還在圍城——依孩兒看,多半是皇上或者蘭陵郡王下了密命,說不定,神威軍也得去霸州助陣……”他口裡的“蘭陵郡王”,說的是耶律信的爵位。韓敵獵說到此處,忽然停了一下,試探着笑道:“孩兒看這仗打得,不像是以往的路數,倒似是皇帝有意恢復三關故地似的。”
韓寶瞄了兒子一眼,忽問道:“若你是蕭老元帥,你會如何攻取霸州?”
韓敵獵想都不想,便笑着回道:“若是孩兒,屯兵兩千騎於城外,圍而不攻。然後縱兵四掠,將霸州四野,焚蕩無遺。甚而可以乾脆不理它,繞城而過便是。這城值不值得攻,不可一概而論。若這仗打得短,反正南朝也不敢出城,攻它做甚?若這仗打得長,他既不敢出城,我圍他三年五年,屯糧再多也吃沒了,這城又焉有不破的?不瞞父親,兒子就是想不明白,我大遼善野戰,南朝善守城,都百多年了,皇上又不要他們的地,又何必非要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放肆!”韓寶厲聲斥道:“皇上要甚不要甚,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是。”韓敵獵連忙低頭認錯。
韓寶罵了一句,又問道:“那雄州呢?若是你來領兵,你待如何取法?”
“雄州……”韓敵獵沉吟了一會兒,轉頭看了一眼帳外的瓦橋關,忽然愣住了,笑道:“只可惜天下的城不能都這般取法。”
回頭再看韓寶,也是望着帳外怔了一下,自言自語的說道:“請降?”
此刻,遠處的雄州城頭,一個人正舉着一面白旗,拼命的搖着,還有人在大聲呦喝着什麼。
父子倆方相視一眼,帳外,蕭吼捧着頭盔走了進來,高聲稟道:“稟都統,雄州乞降!”
[1]注:遼國北面行軍官官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