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遠樓後院
傍晚。一名滿面虯髯身材壯碩的中年男人隨着下人走進了院子,一張略顯兇相的臉上此刻正掛着極不搭茬的激動之色,這人衣着是不俗,可就是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莽氣,穿着錦衣綢緞難免有一絲不協調的感覺。
“老爺。”下人將他帶到屋前,然後輕輕釦了扣門。
“進來!”屋裡傳出一聲渾厚卻略帶沙啞的聲音。
這虯髯男子聽到屋裡的聲音,臉上的激動更是多了三分,不等下人去開門,自己一側身將人擠開,兩手略帶顫抖地把門推了開來。
廳北端坐着一名老者,一頭銀髮整齊地梳在腦後,面容雖是蒼老,可那雙眼睛卻端的是犀利無比,雖只是坐在那裡,卻好像站在高處俯視一般。
虯髯男子在辨清老者容貌後,兩步便躥到了他的座前,隨着“嗵”地一聲悶響,竟是生生跪在了老者面前,門外的下人很是自覺地伸手將門帶上。
“義、義父。”這一聲喊叫略微有些結巴,卻飽含了濃濃的思念和敬意在其中。
老者神色瞬間緩和了一半,低頭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男子。片刻後,才張了張嘴,輕嘆一聲,道:“知節,這些年沒見,你可好?”
“好!孩兒好的很!義父您這次回京,就不打算走了是不是!”
看着他臉上不似作爲的懇求,老者目光微閃,臉上也多出一絲笑容,“對,這次就不走了,爲父年紀也大了,就等着把最後幾件事做完,死也就死在長安了!”
正因聽到他說不走而面露喜色的虯髯男子,又聽見他後面提到了“死”字,面色陡然一變,提聲道:“義父您別這麼說!孩兒還未曾在您膝下盡孝,您以後可莫要再提什麼死不死的了!您就踏踏實實地住在這長安城裡,孩兒給您養老。”
老者卻沒再接他這個話題,反倒是大手一伸,生生把跪在地上的高壯漢子給扯了起來,“坐。”
虯髯男子很是老實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隨意臉上掛了些傻笑,“義父,要不您待會兒就跟我回家吧,我現在住那宅子可大了,到時候讓婆娘她們都住小院子去。咱倆住大院子!”
老者嘴角微微一顫,一雙鷹眼使勁兒瞪了他一下,“你都多大個人了,說話還是這臭德性!”
“嘿嘿”
“行了,我也不去住你那大宅子。今日找你來是有件事情,我已經往宮裡遞了牌子,明日就去見皇上,介時你同我一起。”
髯男子問也沒問詳情便重重點了頭應下。
老者略顯嚴肅的臉上隨即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伸出柺杖來探到他肩膀上左右敲了敲,點頭道:“嗯,不錯,功夫是沒落下。”
“那是,孩兒打從十四歲起就沒一日敢忘了您的話,資質差不要緊,咱力氣大,再肯下苦功——唉,一說就手癢,義父,咱爺倆過幾招唄!”
老者搖頭淡淡笑,“爲父現下怕是不能同你比劃了,半條腿廢了。這路都走不好嘍。”
“啊?”虯髯男子一愣之後快速朝老者腿上看去,就見他那身褐袍覆蓋下,右小腿處有些奇怪地彎曲着,常年習武之人坐下後是絕對不會這樣擺放腿的。
“您這、這是怎麼了!”他連忙起身蹲在老者身前,伸手去碰那條腿。
老者也不攔他,語氣似是在講別人的事情一般,“三年前從馬上摔下來,就斷了。”
“不可能!您、您怎麼會從馬上跌下來,您跟我說,是哪個殺千刀的把您害成這樣,老子帶上五千兵馬滅了他去!”
“哼!”老者冷哼一聲,一巴掌拍在他的大腦門上,“你這臭小子跟誰說老子呢。”
虯髯男子腦袋捱了一下,也沒敢喊疼,就是低着頭小心翼翼地碰着老者的腿處。
“又怎麼了?”
“義父,都怪孩兒、都是孩兒的錯,”虯髯男子緩緩擡起頭來,眼眶有些發紅,“當年孩兒不該同安王那臭小子鬧翻,害的您被先帝訓斥”
“唉,”老者伸手在他有些發硬的頭髮上拍了拍,“你這孩子,當初爲父也不過是見機行事,不然怎麼幫皇上到南方招兵買馬去。”
“不!就是我的錯,您辛辛苦苦奔波數年,散盡了錢財,最後、最後功勞還被我佔了去,您卻義父”
這堂堂七尺男兒此刻說到心酸處,竟是流下了兩行清淚。
“哈哈!”老者洪亮的笑聲響起。伸手使勁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你這小子,真是又臭又傻,什麼叫佔了功勞,不提那時是我自願離開的,就是兒子出色,老子臉上那也有光啊!行了,趕緊把你那兩泡馬尿收起來!”
虯髯男子微微紅了臉,拿袖子在臉上使勁兒扛了兩下,“義父,您不跟我回去,我就跟您在這兒住下吧,您好好跟我講講,這幾年您的都幹嘛去了,早知道上次一別會有六年見不着,孩兒就該跟着您一道走。”
“又說渾話,好,爲父就與你講講,過幾日還需得你幫忙”
兩人在屋裡聊得暢快,院子裡站了兩個護院一絲不苟地守着大門。夜色漸暗,一抹蒼色身影靜靜佇立在屋頂上。
一陣微風吹過,屋頂的蒼衣青年耳尖微抖,身形一動即向南躥出七八丈遠。腳尖點落在瓦片上半點聲響也沒有帶出。
“離開,或留下一臂。”
隱匿在黑暗中的人影並不答話,一次呼吸的時間,只見夜色中一抹銀光閃過,空氣中傳來一聲悶哼。
那抹蒼色眨眼間又回到了他一開始站立的地方,月色下,年輕的面孔略帶一絲憨厚,可是他右手垂握的利劍上,殷紅的血漬卻沿着劍鋒緩緩流下。
早上,遺玉一進教舍,便覺得有些不對勁。看看已經坐在案前的學生們,面帶微笑,嗯,臉色正常。再看看自己的桌案上,筆墨紙硯,嗯,全都在。最後再看看教舍最後一排,長孫嫺,嗯,還沒來。
她輕輕扯了扯肩上的書袋,對着幾個熟人行了點頭禮,然後走到自己的案前坐了下來,剛把書袋放在一邊,肩膀便被人從身後輕輕拍了一下。
“盧小姐。”
遺玉扭過頭,看到一張滿是笑意的臉,她在心中快速把這張臉和人名對上了號,中書侍郎趙大人的二女兒,趙瑤。
“何事?”
“你大哥接到魏王殿下中秋宴的帖子了嗎?”趙瑤壓低了聲音問道。
又是這個問題,她可沒忘了上次就是這個問題害的那楚曉絲記恨上她的,“接到了。”
接了帖子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跟她說了也無妨。螞蟻再小也能毆倒大象,這可是至理名言,她可不想再無端端地被人恨上。
見她承認,趙瑤眼睛一亮,連忙又問道:“是、是白貼、紅貼、還是金貼?”
這帖子還分顏色的?遺玉微微皺眉,“我只知他接了帖子,也沒見那帖子是什麼模樣的,怎麼,這還有什麼區別不成?”
趙瑤臉色一黯,但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嗯,這白貼只能收到的人自己去,這紅帖子可以帶上一位友人,金帖則是可以攜了家眷的。”
遺玉“哦”了一聲,點點頭,見到她臉色除了有些失望並無其他,才又道:“你問我這個幹嘛?”
趙瑤臉色一紅。扭臉看了看四周,然後把腦袋朝遺玉那湊了湊,壓低聲音道:“你大哥要是收了那紅帖,可否幫我一個忙?”
遺玉見她這偷偷摸摸的行爲,甚是有些好笑,雖是有些猜到她的意思,但還是壓低了聲音回問:“什麼忙?”
“請你大哥帶我哥哥入宴可好?”
遺玉略一思索,很是坦誠地答道:“若是紅貼,我就幫你給他說說,不過我不保證能成事。”
趙瑤臉色頓時一喜,連忙點頭,“行、行,只要你與他說說就行,我哥哥趙朗是四門學院的學生,學評也是不錯的。”
遺玉笑着點點頭,然後就沒再同一臉激動的趙瑤說話,轉身從書袋裡抽出一本書來看。
下學後,遺玉剛走到教舍門口,卻被兩個學生給叫住。
“盧小姐。”
遺玉回頭看去,是兩個她仍然叫不上名字的男學生,“有何事?”
“不知盧小姐可否爲我倆引見一下盧公子?”
遺玉心中瞭然,知道這倆人大概也是爲了那夜宴的名額來的,正想答話,卻被人搶了先。
“見什麼見,就你們兩個學評每次都得丙的,還想見盧公子。”趙瑤板着臉走過來,口氣顯然不怎麼好。
但那兩個男學生也僅是面色一窘,然後相視一眼便對遺玉告辭離開了。
“哼,兩個中散的兒子也想渾水摸魚,”趙瑤看着他們的背影冷哼了一聲,然後扭臉對遺玉笑道,“盧小姐可別忘了答應我的事情,不論成不成,我都記你一份情。”
遺玉點點頭向她告辭,臉上仍是帶着謙和的笑容,可是一轉身眉頭就微微皺了起來,這魏王的夜宴,看起來比她想象的還要複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