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樓內,琴音泠泠作響。一樓的學生席上偶爾發出竊竊私語聲,個別座位靠外的,不時擡頭去看蘭樓二層香廊上正中間的位置,坐在相鄰的茶案後的兩名男子。
李恪臉上帶着溫煦的笑容,看着樓下場地上正在彈琴的少年,對一旁盤膝坐的端正的人,輕聲道:“只當你還在府上養病,看樣子眼下是大好了,沒想到你會有興趣來湊這熱鬧,在這裡見到你,我可真是意外的很。”
兩人身側又各坐着幾名官員,面上是在認真聽着樓下的學生彈琴,實則個個豎起耳朵想要聽那鮮少身處一地的兩人在說什麼。
比起李恪語氣上刻意露出的親近,李泰的語氣要冷淡許多,“該意外的是我纔對,聽說你最近麻煩事不少,還有閒空到這裡來。”
李恪正隨着音律輕輕釦案的手指一頓,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三分,上次謀刺李泰未成,落得個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場,他損失了赤煉君和一批暗焰死士、開罪了太子。又被李泰拿捏住把柄,的確讓他手忙腳亂了一陣子。
不過李泰卻沒有藉機落井下石,那件事情就好像一塊巨石砸湖裡,半點水花也沒濺起來,讓他這害怕鬧出動靜的人,大感不解。
李恪扭過頭,看了一眼正閉着眼睛在聽曲的男子,便不再言語試探,對方已經錯過了落井下石的機會,他雖不怕他什麼,但也不想去找不自在。
半盞茶的時間一到,主簿高喝了一個字音,正在彈琴的陸駿馳便停下,起身先向李泰和李恪所坐方向躬身,然後轉身對論判席一禮。
九名論判各自執起毛筆,在身前案上的小冊中寫了幾筆,又相互言語幾句,算是對這名學生有了印象,待四十餘名學生比完,依着個人的記錄商議後,統選出最優和最差者。
祭酒拿出銅錘敲了敲案上的小型吊鐘,梅樓下面坐着的主簿聽見,才拖着長長的尾音,喊了下一個學生的名字。
蘭樓下面,遺玉正同盧智悄聲說話,因四周坐有人,他們用詞很是隱晦。大抵是遺玉在擔憂竹樓上坐着的盧氏,雖四座樓相隔不近,可口口相傳,盧氏這會兒肯定已知房喬來了。
盧智卻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他這些時日同盧氏相處的時間比遺玉多,孃親是個心裡難藏事的人,心裡有到底還沒有什麼,他是清楚大半的,籠統地點了遺玉幾句,便說有程夫人在,要她毋須擔憂。
場上參比學生已試有五人,遺玉盯着場中換了幾次的人影,手指輕輕摩擦着被披風掩蓋住的布袋,裡面放着那隻紅木盒子。她案上的零嘴吃食都被轉移到了程小虎跟前,程小鳳聽着琴音開始打瞌睡,盧智則是閒閒地喝着茶。
直到聽見盧智的名字被主簿叫到,遺玉才恍恍回神,看着盧智對他們三人一笑之後,起身撣了下衣襬,朝着場中走去。
就在他走出蘭樓後,君子樓二層幾處皆有關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李恪嘴脣輕輕動了動,想要對李泰說些什麼,側頭看到他仍是着輕闔的雙眼後,又將話嚥下。
當錚錚琴音在君子樓內響起,片刻後,論判席上便有人發出贊聲,正是特邀來的那名申大人:
“總算是有個能應題的。”
此次琴藝一項的題目是“對酒當歌”,最忌拘謹之態,先前幾人僅重曲調和忽視了意境,論判們的評價都不高。
申大人的話,得到了太學院查博士的應和,“這琴聲乍聽之下,是有些肆意,可對酒當歌,正是應揮灑醉意,當唱即唱,要不得縮頭縮尾的。”
“然也。”
房喬望着樓下姿態愜意地撥弄着琴絃的盧智,耳中是博士們的誇讚聲,目中閃過難解的神色,他側目在菊樓和竹樓二層掃過,只能見到花花綠綠模糊的人影。
“可惜,意境是足了,技法上卻有缺漏。”查博士沒有因爲盧智是他院的學生而一味地誇讚,實事求是道。
四門學院的嚴恆博士輕哼,“你當人人都是你們太學院那些公子哥,自小便能將琴摔着玩,琴師一個換了一個,那盧智初入我四門學院時,還是個連五音都辨不明的窮小子。”
查博士被他挖苦。渾然不在意道:“老夫只是實話實說。”
“得了便宜還賣乖。”
四門學院每有優異的學子,都會被太學院搶去,兩院博士院長不合,是歷來便常見的事情,祭酒東方佑只是笑呵呵地聽着他們拌嘴。
房喬卻在聽了嚴恆的話後,暗暗捏緊了放在案下的拳頭。
盧智一曲彈畢,向兩樓行禮時,刻意擡頭多看了幾眼論判席,纔在衆人的注視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程小鳳很是興奮地在他肩上拍了一記,道:
“行啊,阿智,你今年該不是又要拿兩塊木刻吧!”
盧智但笑不語,接過遺玉遞上的茶水,他心裡清楚,琴藝要拿木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比他技藝佳的大有人在,比他體悟這意境高的,也未嘗沒有。
果然,將近中午時,長孫嫺一上場,便將前頭的十幾人全都壓了過去,論判席上甚至有人拍案稱讚。若說盧智奏出了對酒當歌的肆意,那長孫嫺便是奏出了對酒當歌及時行樂。
長孫嫺一曲技壓全場後,又試了三兩人,鐘鳴聲便傳來,這上午的比試算是結束了,排在長孫嫺之後比試的那幾人面色都不怎麼好看,對比的作用的確強大,哪怕是第一個出場的陸駿馳,都沒有他們這些緊挨在長孫大小姐後面彈奏的人倒黴,也許琴藝的最差,就要在他們幾人中評出了。
梅樓上的祭酒站起身來。對其他論判示意後,便下樓去,親自宣佈了下午申時再繼續。
蘭樓上的魏王和吳王在東方佑話音落後,便率先離席。稍後,剩下的學生和大人們才起身,剛剛還安靜的君子樓一下子熱鬧起來,都在評較着剛纔那些人的表現。
程小鳳伸了個懶腰,長孫嫺的出色表現也算是意料中,“走,去尋我娘她們,上我家用飯去。”
盧智道:“你們先去前門等我。”說完他便朝着對面的梅樓大步走去。
程小鳳問遺玉,“他去做什麼?”
“不知道,咱們先走吧,看樣子就要下雨了。”
屋外的天色陰陰的,空氣中帶着沉悶的氣味,半點不似白日的模樣,遺玉望了一眼那邊樓上站着的幾道人影,拉着程小鳳朝側門走去,程小虎將最後一塊乾果丟進嘴裡,拍拍手上的殘屑,起身追上她們。
他們跟在一羣學生後面走出蘭樓,便見七八步外站着許多人,正向着從蘭樓走下來的兩道人影行禮,欲等他們離開後再走。
儘管前面擋着不少人,遺玉還是很容易從人縫中看見朝這邊走過來的兩人,白衣玉冠的李恪臉上掛着笑,很是和藹地看向一旁的學生,與他截然相反的,是一身紺青色錦衣,頭戴鏤雕金冠的李泰,目不斜視地自顧自朝前走。
幾乎是在看見李泰的一瞬間,遺玉便覺得自己耳朵開始發熱,看着將要走近的人影,她下意識地垂下了頭,心中升起一股彆扭之感,明明昨晚還同那人同盤對弈,同那人共處一室。同那人平視交談,怎麼這會兒她而扭捏起來!
這麼想着,遺玉握了下拳,擡頭待要去尋那人身影,便聽身後傳來一聲嬌喚:“四哥!恪哥哥!”
一道雪青色的人影從她身邊小跑而過,她看着眼前正向李泰和李恪行禮的學生很自覺地分開一條路,讓長孫夕跑了過去,長孫嫺在她身後不緊不慢地跟着。
李恪停下腳步後,李泰又朝前走了幾步,身形才頓住,長孫夕跑到他們身邊後,對着李恪甜笑了一下,而後一歪身子,對三步之外,側對他們而立的李泰道:
“四哥,你身體可是無礙了?”
長孫嫺笑道:“傻瓜,四哥會來看五院藝比,身體肯定是好了的。”
長孫夕“哦”了一聲,扯了扯自己的裙襬,“那咱們中午一同用飯可好,下午再一道過來。”
李恪扭頭看了一眼前面站着的人,點頭應下長孫夕。
長孫嫺望向沉默不語的李泰,“四哥也同去嗎?”
李泰這才側過身,用着略帶低沉的嗓音道:“本王還有事。”
“你下午不來了啊?”
見他頷首,長孫夕嬌美的小臉頓時一黯,“我、我下午比試呢。”
李恪伸手在她頭上輕拍了一下,“我來看你還不夠麼,真是個貪心的小丫頭。”
長孫夕小臉鼓了鼓,小聲嘀咕道:“那、那又不一樣。”
他們幾人旁若無人地說話,一旁等候他們先行的學生不但不覺得心急,反而個個津津有味地聽着。
程小鳳撇了撇嘴,扭頭去張望竹樓的出口,尋着盧氏和裴翠雲的身影。
隔着一羣學生,遺玉靜靜地望着正停下來說笑的四人,目光從李泰身上移到了長孫夕的身上,想到那些傳言,按在裝有紅木盒的袋子上的小手,緊了緊。
李恪沒有聽到長孫夕嘀咕什麼,待要問時,就見她突然朝邊上邁了一步,向着李泰問道:
“四哥,你下午來看我比試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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