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射藝比試已經過去。無須再清晨練箭,遺玉還是按時醒來,揉揉眼睛,望着斜對面窗邊的花鳥屏風迷瞪了一會兒,纔開口喚道:
“平彤。”
一刻鐘前就守在門外的兩個丫鬟推門而入,一人捧着茶杯,一人端着銅盆走到牀邊。
“王爺回來了嗎?”雖她不打算早上再練箭,還是要去說一聲爲好。
平彤道:“王爺昨日未歸,小姐現在起嗎?”
一夜未歸?這倒是少見。遺玉看了一眼窗外朦朧的天色,接過平彤遞上的溫水飲盡,用袖口蹭了一下脣角的水珠,鑽回被窩裡,懶懶道:
“那就先不起了,過會兒再喊我。”
“是。”
平彤和平卉端着東西出去,遺玉又睡了小半個時辰的回籠覺才起身。
收拾妥當,被送到宅子門口時,平卉向坐在馬車裡的遺玉,遞上昨晚她帶回來的八角手爐,按着她昨夜的吩咐,裡面添換了新炭。
車簾被人從外面掩好,遺玉將昨夜杜若瑾借她的手爐往車中的茶案上一放。正要往裡面挪挪位置,手便碰到一團熱乎乎的東西,低頭一看,便見一隻花籃狀的手爐靜靜躺在一旁的軟鋪上。
“咦?”遺玉將這將精緻小巧的手爐拎起來放在膝上,雙手往爐罩上一放,暖烘烘的感覺告訴她,這是今早才添的炭。
對車裡突然多出這東西,她多少有些驚訝,只這兩日天氣才猛地變冷,並非常年住人的秘宅,這些過冬的東西有個遺漏也屬正常。昨夜平彤和平卉知她借用了別人的手爐,在自責後,說是今日便會讓人備了去,沒想這一大早的,就準備妥當了。
手爐這東西,和薰香一樣,都是貴人們用的玩意兒,工藝尚沒流傳在外,平頭百姓不說是沒錢買,就算是有富的,在東都會淘換到一件,也只敢在家裡使。
遺玉現她居住在魏王的地盤上,衣食住行四樣,這食是吃的好,出行也不再靠着兩條腿,住的是高檐暖間,只除了衣物不假他人之手。這麼二十餘日的功夫,換了別人早就給養刁了,可他們一家多年來簡樸的生活習慣,卻不是個把月就能改變的了的。
她捧着暖爐,回想着在靠山村時,冷呵呵的冬季,一家人在院子裡燒柴取暖的日子,對在秘宅中這不足月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並無多少留戀。
算藝比試安排在君子樓中,題目如先前衆人所想,是九宮算,對多數人來說解題過程較爲複雜,梅樓下的桌案上點着一柱香,燃到一半時候,便有一名算學院的學生站了起來,將寫着他算出答案的白紙摺疊好,走到梅樓下,放在書童從二樓懸下的一隻籃子裡。
若是答案正確,這人便無疑是此項的最優,反之。則要等時間到後,同其他算錯的學生一同,相較離正確答案的偏差多少,擇出最差,而最快又正確解答的學生,是爲最優。
香燃剩三成時候,一直伏案寫寫畫畫的遺玉,擡頭看了一圈場地四周剩下不到一半的學生,抽了一張乾淨的白紙出來,在上面寫下答案摺疊好後,將桌面上用她自己的法子演算滿的紙張揉了兩下收進袖中,起身到梅樓下,等書童垂下籃子,將答案放上去。
算藝比試向來枯燥,沒什麼看頭,因此這日二樓來觀比的人少了很多,打頭的兩名王爺都沒到場。
盧智緊臨着比試的二遍鐘鳴到場,並沒來得及和遺玉多說什麼,比她早上一刻鐘交了答案,這會兒在梅樓一角,見到她離場,衝她擡了擡手示意。
“怎麼樣?”
“出什麼事了?”
遺玉坐好後,兩人異口同聲道。一個問的是答題如何,一個問的則是昨晚盧智匆忙離去爲何。
“還好,今日這題我剛巧懂得一些。”遺玉看着他眼底淺淺的青色,有些不安道,“你昨晚沒休息?”
他們坐在牆角處,只前面和左邊有席案,還都被人刻意空了出來。屋裡的低語聲不斷,又有無聊地發睏睡着的,兄妹倆說話聲音很輕,旁人根本就聽不清楚。
盧智在她不贊同的目光中點點頭,又倒了杯茶水嚥下,伸手揉着額頭,緩緩道:
“小玉,事情不妙了。”
遺玉的眼皮猛地跳了起來,昨日坐在木棚中處,聽聞有關他們這名義上的房家妻小之事傳開後,那種不安的感覺再次襲來,明知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好地方,還是忍不住問道:
“同那傳言有關?”
盧智沒有扭頭看她,而是盯着梅樓一側垂下的巨大白絹,輕聲道:
“昨日朝會之後,外、懷國公被陛下留朝。”
只這麼一句話,不用再多講,遺玉稍作思考後,臉色當即劇變,垂頭看着自己緊合在裙面上的兩手,澀聲道:
“他、他說了嗎?”
當年的盧氏和房家兩子,在外人看來是被安王擄去的倒黴家眷,在房喬看來。也許是韓歷領他去看的三具屍體,在盧中植看來,是淪落天涯的愛女和孫兒,而當今聖上看來,卻是明面上被擄走,實則意外失蹤不知去向的房家妻小!
對於盧中植八月歸京的緣由,皇上在這之前並無多問,而在流言初起時,在朝會後留下盧中植,是何原因,顯而易見。
盧中植定是會被問起是否已經尋得了盧氏他們。若他老實回答,憑着皇上對房喬的重視,盧家四口九成是要重回房家去,若他說沒有尋到,固然是會幫盧智爭取到一些時間,可等它日真相大白,那就是欺君之罪!
照理說,長安城中這種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傳到日理萬機的皇上耳中,那是需要一段時日的,盧智就是清楚這點,在聽說這傳聞之後,纔會不顯驚慌,因爲搜尋多日未果的穆長風,前日總算讓他捕到了行蹤,只要再給他幾日,讓他拿到一些東西,他便有法子,就算不回房家,也不會有人置喙!
只要再給他幾日的時間!
盧智眼下是幫皇上辦差的,瞞着那位這麼大的一件事本就是在刀口舔血,他若是將一切準備妥當再親口坦誠,那以皇上的聖明,必不會追究——可誰知,這微風乍起的一道傳聞,竟然會這麼快就驚動到了皇上!
盧智身爲十三年前失蹤的房家嫡長子,這層身份皇上若是從外人口中得知,哪怕是從他的親外公盧中植口中,那也不會有他什麼好果子吃,帝心多疑!
在程府門口盧智接到的信函,應該是盧中植派人送去的,想必就是爲了找他商量這件事。
場地上又陸續歸座五六人,盧智沉默了半晌,用着有些沙啞的聲音道:
“他沒說。”
遺玉一愣之後,剛纔還在猛跳的眼皮瞬間停了下來,胃裡像是有股子熱氣在翻騰,說不上是舒坦多一些還是難受多一些。
“他、他怎麼...”
他怎麼沒說?這還用多問嗎。活了近六十年的老人,心裡不比誰清楚說出來的後果。
在沒有準備妥當的情況下,將他們一家四口的事情和盤托出,盧智前途堪憂,他們一家四口肯定要回房家去,這兩樣,都是他們一家四口不願意見的,盧中植如何能不清楚!
剛纔,她還在擔憂着,如果在這個關頭就被皇上知道他們一家四口的事,後果會是什麼,可這會兒,她滿腦子,卻盡是那位風燭殘年、滿頭蒼白的老人。
遺玉望着自己的兩隻拳頭髮呆,盧智又倒了一杯熱茶飲下,輕舒出一口氣後,泛着紅絲的雙眼重新聚焦。
“事出突然,我已猜到這背後搗鬼之人的目的,只要一捕到穆長風,我就有辦法從他身上——怕只怕,那位會找到...來問。”
盧中植是沒有說,可房喬呢,事關房家香火,皇上不知是何原因先找到盧中植來問,可之後必定是會找上房喬的,就算房喬眼下似是不急着認回他們。可聖上一句話出口,他會不說?
“所以,我等不及自己慢慢去找人了,等下比試後,我同你一起回去。”
回哪裡,自然是秘宅。到秘宅去幹什麼,找李泰!
“大哥——”遺玉低叫一聲,扭頭去看盧智,待見到他側面上,從未在自己面前流露過的焦躁後,將剩下的話嚥了下去,伸手按住案下,他放於膝上的大手。
要在長安城中找人,不論是根基深厚的房喬,還是老而不僵的盧中植、經營三年多的盧智,都可以做到,可要在最快的時間內把人給揪出來,卻非幾方勢力莫屬,其中之一,便是魏王李泰!
不管皇上什麼時候會找到房喬問話,不管之後的事情會變成怎樣,穆長風,一定要找到,不僅是爲了韓歷的下落,也是爲了讓他們不用回去那個不屬於他們的家!
感覺到手背上帶着暖意的小手,盧智總算扭過頭去,同遺玉對視,將另一隻手覆上。
歸義坊中,正在廚房嘗試做新點心的盧氏,正笑着同打下手的小滿閒聊。
長安城西郊外,在一間破舊似無人居住的老宅後院,從一隻形狀古怪的高大的水缸之中,“嘩啦”一聲躥出一道溼漉漉的人影,有些狼狽地跌落在水缸邊的地面上,“呸呸”地衝着地面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