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國子監到國公府。車馬不過一刻鐘,遺玉和盧智今日都無事,便一同回府用午飯,同昨晚一樣,是一家子使了長桌坐在一起吃的,飯間聽盧景姍的口氣,在他們來之前,這一大家子人是鮮少坐在一起吃飯的。
午飯後,盧俊被盧榮遠叫走,盧氏則跟着盧景姍跟着盧老夫人回房。離下午上學還有足足一個時辰,遺玉推着盧智進了他的屋子,待他在桌邊坐下後,方纔從懷裡掏出一隻木盒來,放在他面前的茶案上。
“這是?”盧智邊問,便接過打開。
“是那匿名人送我的煉雪霜,”遺玉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本來昨晚就要給你的,可是說着話就忘了,最後睡着你們也沒叫我。”
昨天三兄妹幾乎徹夜長談,遺玉先扛不住趴在案上睡着,盧俊便沒吵醒她。直接把人抱起來送回屋裡。
盧智看着木盒中靜靜躺着的銀色藥膏盒子,沉默了片刻,目光溫柔地看着她,道:“知道了,我會用的,你回房去休息吧,還夠時間午睡的。”
遺玉點點頭,昨夜是沒睡好,她打了個哈欠站起來,扭頭看了看沒有旁人的屋裡,隔空喚道:“盧耀哥在嗎,記得幫我大哥塗藥膏啊,謝謝了。”
“嗯。”未見其人,卻聞其聲,遺玉這才放心地回去補眠。
盧智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一緊,握緊了掌心的銀盒,這煉雪霜的來歷,他也是偶然聽得,因此,遺玉是從哪裡搞到這第四盒的,不做他想。
李泰匿名贈物的事情,肯定是被遺玉得知了,具體她是怎麼知道的,他不得而知。可李泰的態度,卻讓他愈加難辨,他始終以爲。在親情之外,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對另一個人好,更別說是自小生長在冰冷皇室中的皇子。
不過好在遺玉年紀還小,對這些事情應該沒那麼敏感纔對。
盧耀閃身進了屋子,在盧智身邊站好,道:“智少爺,我幫你上藥。”
盧智搖搖頭,“不用,那些疤痕,我要留着。”
“留着?”那天在宗祠前,暗處的盧耀將他背後可怖的大片燙傷痕跡看了個一清二楚,不解他爲何要留下那些東西。
盧智清秀的面容上,突然出現了極其不搭調的冷酷之色,他食指輕輕摩擦着銀盒上的花紋,輕聲道:“對,留着,好讓我不忘記,我手中的箭,究竟是要射向哪裡。”
這短短兩日,國公府祭祖時鬧大的認親一事,應該快要傳到有心人的耳中了。他只等着有人找上門。
當年拿他們母子當棋子隨意擺弄的——韓厲、房喬、麗娘、還有......一個一個地來,誰也別想跑!
品紅樓
李恪晃着手中的酒杯,揮退了前來稟報的探子,摟過在這暖閣之中一身輕薄紅紗的沈曼雲,低頭笑出聲來。
“主子,您還笑的出來,皇上下詔命魏王招攬人才撰書,對您實在不是一件利事。”沈曼雲雙手撐在他胸前,不笑自媚的眼中帶着不解和些許的埋怨。
飲下一口酒,李恪道:“穆師不是說過麼,有些事,要往深處看了,才明白,李泰撰書,看着是對我不利,然而,卻是大大有利的一件事。”
“曼雲不懂。”沈曼雲探身撈過酒壺,給他杯中添酒,一臉好奇地等他解答。
“只要是這長安城裡的明白人心裡都清楚,太子、魏王與本王三方爭勢,可迄今爲止,我們哪個都沒有明顯地表現出爭奪之意,一直以來,太子自以爲穩坐東宮,本王本份地安居於他之後,爲百姓做些不招眼的小事。李泰則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當皇上最寵愛的兒子,然,李泰請命撰書之舉,卻相當於是頭一個冒頭出來。露出了‘爭’勢,太子黨的人會怎麼想,父皇雖應了他,可心裡,又會怎麼想?哈哈,曼雲,你可是懂了?”
“您的意思是,讓他們兩虎相爭?”
李恪環在她肩上的大手伸出一指來輕輕晃動,“不、不,他們兩個又不是傻子,若真開始爭,又怎會容我作壁上觀,所以咱們不只要在旁看戲,也要多少插上一槓子才行,如此,矛頭只有一面,他們便不會朝向我。父皇正值壯年,日子還長,不爭不行,但要慢慢地爭,一點點地爭。”
沈曼雲輕輕靠在“曼雲這會兒懂了,王爺,穆師走有幾日了。也不知是有什麼要緊事。”
“他若早些回來,還能見到一場好戲。”
李恪已經開始琢磨着,要用什麼樣的法子插上一扛,對李泰撰書之舉,他並未覺得有何不妥,他們兩個人,總是有一個要先站出來。
李泰做事,向來讓人摸不着邊際,又出人意料。幾個月前的家宴之後,京中便開始暗傳他和長孫夕的事,前陣子的宮中家宴。長孫夕身上更是出現了同李泰相近的薰香味道,這兩件事並在一處,已經讓一些見風使舵的人開始搖擺。
誰還記得,在這之前,同長孫夕走的最近的,明明是他吳王李恪,他不信李泰會看不出來,既沒有父皇的寵愛又沒有母系支撐的他,是在藉着長孫夕長勢。可李泰卻一再在長孫夕身上做文章,對他來說,着實是過火了。
好在,他於穆長風的勸說下,到底是忍住了冒頭的衝動。
國子監五院之中,敞亮又空閒的教舍並不多,恰書學院的後院之前,便有一間採光好,又寬敞的。東方佑上午便讓人把這間教舍收拾了出來,桌案席毯皆從學庫房裡取了最新的出來,暖爐足足添了六隻。
遺玉因記着中午放學時杜若瑾讓人來傳的話,下午出門時便沒打攪仍在午休的盧智,提早了兩刻鐘去到學裡。
穿過靜悄悄的前院,進到後院中,道旁種植着一排常青的憩房前面,從左數,第三間屋,便是杜若瑾所說的秋字間。
許是她來的早,輕敲了兩下門,卻無人應答,可門卻一觸即開,正猶豫着是否要進去,便聽身後一陣腳步聲。
“小玉,真是對不住,我來晚了。”
扭頭便看見一臉歉意的杜若瑾,正快步朝她走來。
遺玉瞄了一眼他額頭上的細汗,還有微微泛紅的清俊臉龐,道:“我也是剛剛到。”
“總歸是比我來得早。”杜若瑾引她進到佈局如同書房般的憩房中,指着左面一張書桌。讓她坐在那裡等後,便走到南面一排書架下面取畫。
兩人在門前這番動靜,卻被隔壁其中一個窗下而坐的人,聽了個清楚,正在隨手翻看學生課業的男子,一手撫過紙張上清秀的小字,在屋裡其他人疑惑的目光中,站起身來緩緩朝門口的方向走去。
遺玉藉着杜若瑾取畫的功夫,將他書桌上的擺設看了一遍,筆架上掛着的毛筆,有幾隻已經有了明顯的磨痕,可筆鋒卻十分柔順,桌側的幾摞紙張整齊地疊放,上面壓着模樣大小都差不多的玉質紙鎮,靠近她手邊的,顯然是學生們的課業,她小心地掀起了幾張,但見每份課業上都用白紙夾着一份長短適宜的評語,字跡清朗。
看人要從細節,這一張書案,正一如他的主人般,乾淨又清爽,認真而細膩,遺玉擡頭看着朝她走過來的杜若瑾,對他的欣賞又多了一分。
“你坐着就好。”杜若瑾伸手虛按了一下,讓正待起身的遺玉重新坐好,走到她對面,小心翼翼地將手中長長的畫卷慢慢攤開在她的面前。
“這是......”待看清楚畫中全景之後,遺玉忍不住吸了一口氣,太過驚訝的她,下意識地伸手捂住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畫卷。
幾乎佔據了整張桌案的畫卷上,一如那晚芙蓉園中所見的美麗月夜江景,可畫中卻不再單單隻有景——賓客滿座的酒宴,紅繚紗飛的大殿,快要和遠處江面融成一片的玉石臺階上,亭亭玉立着一抹模糊又纖細的身影,背對着衆人遙遙望月,披帛飄飄,似要歸去。
這分明是她一時因詩所動,對江長吟之時的場景!
“如何?”
“......很美。”想不出任何的辭藻來形容,心單純地因此畫而悸動,遺玉放下手,隔空輕撫在畫卷上,卻不忍心碰觸這幅似真似幻的畫。
杜若瑾見她目中毫不掩飾的讚歎之色,脣角漾起一抹會心的笑容,自五月之後,這同樣的一幅畫,他繪過不下百卷,卻是在藝比中,暗處再見到那神采飛揚的少女時,才賦予了它最重要的一抹色彩和靈魂。
“先生,我、我恐怕不能。”不能隨意落筆,她怕會一不小心毀了這幅畫,憑這一幅讓人望而失神的畫,杜若瑾在長安城中的名聲,必會大噪,成爲真正的大家,指日可待。
“你能,因爲這纔是真正的春江花月夜,這才當得那一首詩,當得那一手字。”
他柔和卻態度堅定地一笑,伸手一指長長的畫卷之上左側預留的大片空白處,而後撩起衣襬,就勢跪坐在她對面的席子上,挽起衣袖露出因常年作畫分外有力的臂腕,竟是一臉認真地幫着研起墨來。
(還有一更,稍晚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