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色很陰,侍女們將妝臺邊上的紗燈點亮後。才小心地按着吩咐極盡精細地爲鏡前的婦人梳妝。
自昨日聽聞今天會在大理寺審訊後,麗娘昨晚幾乎都沒閤眼,房喬也沒到她院子裡休息,聽下人說,是在書房坐到三更,纔回正房去睡下。
小半個時辰後,站在銅鏡前審視了裡面的女人,麗娘皺着眉頭,指着頭頂的金釵,對兩旁的侍女道:
“這支、這支、還有這些,都換成玉飾或花簪。”
今日必能見那婦人,十三年來頭一次相見,她心裡怎能沒有一較長短之意,奈何已經不是芳華女子,再靠着滿頭金飾壓人,貴氣是足,卻也俗氣的很,倒不如柔婉一些,比起那婦人的烈性,更能顯出她的溫情。
跟了房喬十幾年,她自認雖始終不知他在想些什麼。可日日猜心,千百個日夜,早讓她懂得如何迎逢男人的喜好。看不見摸不着,總想着纔會更惦記,房喬這樣的男人,在她看來,怎是盧氏那樣缺心少筋的女人能懂得的。
借了幾次線道本想着讓那偏執的男人摻上一腳,好攔住房喬和盧氏母子相認,卻讓事情越變越對她不利,也讓她明白,若房喬真是一心要讓他們回來,她是如何也攔不了,既然攔不了,那倒不如幫他達成所願,然後再......
如此,換了一套素雅的首飾,又對鏡多補了兩層白霜,將歲月的流紋遮擋乾淨後,她才擇了一條半新不舊的衣裙,又肩繫上一件十成新的雪白裘絨,竟像是年輕了兩三歲。
她趕到正房廳裡時候,房喬已經用罷了早飯,視線在她身上掃過,比前幾日多停留了片刻,溫聲道:
“這裘絨你穿着倒是合身。”
麗娘含蓄地一笑,道:“今兒天冷,便隨手套上了。”
雖是得了他誇讚。但見到他比昨日明顯好上許多的氣色、新換的衣裳、理清的面容,還有時不時看向刻漏的舉動,還是讓她衣袖下疊合的雙手擰到一起,忍住酸氣,詢問了他是否將東西都準備妥當後,便倒了茶,和他一起等大理寺來人。
位於皇城朱雀門南的大理寺,是由三部分組成,官員處理公務之所、審案之所以及關押着許多重犯、固若金湯的大理寺牢獄。
遺玉一家人乘着馬車直接駛入坊內,在一處審院門前停下,一下馬車,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兩面嵌着四顆珠圓門簪的實木大門之上,用樹脂漆黑的大塊朱字匾額,端端正正一個帶着罡氣的“理”字刻在上面,卻看不出是這京城哪名大家手筆。
門前左右分立着一名手拄陌刀、身着烏衣的青年護衛,見到門口突然多出這麼一大家子人,僅是板着臉瞄了一眼,便又目不斜視地扭過頭去。
前去國公府傳話的兩名官差,一名前去寄馬,一名引着他們進院。這審院之內的佈局。比同家宅院落,乃是寬寬敞敞、四四方方,端的是一目瞭然,僅東北角有一門洞引向後院,院角栽着四五棵冠高及過屋檐的樹木,因爲光禿才更顯筆直。
院中三面皆是廳堂,正北那間最大的三扇對門大開的審堂門外,縱列着六名和門外一樣打扮的護衛。遺玉環顧了一圈這嚴肅又冷清的地方,也不知是皇上特意吩咐,還是近日來作奸犯科的案發率下降,竟是單獨撥了這麼大塊地方來審他們這起民事糾紛。
北廳裡,審案官吏都還在後堂,同樣被傳來問話的房喬和麗娘,先到了一刻鐘,但就是等這麼一小會兒的功夫,也讓房喬有些難耐。昨日他是有想過先到國公府去看看,畢竟今日一個弄不好,雙方便會扯破臉,可心知想要心平氣和解決這件事絕無可能的他,還是打消了那個可能會適得其反的想法。
對大理寺審案一事,手握足夠東西能證明盧氏他們身份的他,反而並不是信心十足,總覺得在那個對他成見頗深的兒子那裡,會出什麼漏子——但不管怎樣,事已至此,不但老母在文武百官面前露了回臉,而且鬧到了皇上那裡,將盧氏他們認回,他勢在必得。
特殊案件特殊對待。官差事先得了知會,便直接帶着人朝北面廳堂走去。那廳門內立有一黝衫小役,遠遠見着他們一行從門外進來,便對着裡面揚聲一報,房喬轉身看去,麗娘伸手扶了下髻上花簪,不着痕跡地往他身邊站近了一步。
一行人緩緩走進,看着那走在兩名大舅子身後隱隱約約的人影,雙拳緊握的房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比想象中更要緊張上幾分,算來這是他十三年過去,第二次正面對上盧氏,且還是在這種情況之下,難免想見到她,卻又有些害怕面對她。
但一想到那日在龍泉鎮的小院中,盧氏滿面淚流的樣子,房喬的心裡多少又有了些底氣,若是不在意他,又怎會對他有那麼大的反應。說實話,對老母上盧家鬧事,他甚至是慶幸多一些,若非她將事情鬧大,他還下不了決心用這般強硬的手段。
儘管龍泉鎮一見之後。他曾經做好了孤老一生的準備,可在內心深處,又怎麼會不留着一絲奢望,想要回十三年前那個和美溫馨的家庭。
就這麼有些出神地看着門外,人已經前後從離他兩丈院的偏門走進來,待目所能及那另他夜不能寐的婦人,房喬還是沒能忍住輕喚了一聲:
“嵐娘。”
毫不意外的,盧氏沒有半點反應地繼續扭着頭,同一旁的盧景姍低語,而人高馬大的盧榮遠僅是一個側身便擋住了房喬的視線。
比起兩個舅舅的怒目相對,遺玉倒是心平氣和地看過去。房喬今日看着臉色比那日找他們到房府探病要好上許多,不知是不是着了身秋色深衣的緣故,其實撇開一切恩怨不談,她這死鬼爹爹本身還是很有一番資本的。
年過四旬仍舊儒雅俊俏的樣貌,不提那高官厚祿,單是那一身大受長安城從十四到四十女性皆相追捧的“憂鬱”文人氣質,也是十足的招蜂引蝶體質。想到這裡,再看向低眉順眼地站在他身邊的麗娘,遺玉便多了一絲“敬佩”,守着這麼個男人,十幾年只下了一枚蛋的,還是個稀黃的,就這樣,也能保住沒讓他被什麼美娘、秀孃的拐跑,到真是不容易了。
這廳裡是極寬敞的,快要及上當日五院藝比的君子樓一間底層,兩撥人一靠左、一挨右,房喬只瞄上了一眼,盧氏就被擋住,他便收回目光,對着大舅子二舅子一禮,側目察覺到遺玉在他和麗娘身上來回遊移的古怪目光,想要出聲招呼,但因記着在絲綢鋪子裡,這小姑娘是多麼伶牙俐齒又難纏,張了張嘴,還是作罷。
轉而詢問盧榮遠道:“大哥,不知岳丈和智兒爲何沒有來?”
盧榮遠沒好氣道:“別叫的那麼親,我們兩家現如今可是對頭。”
身爲武官的盧家大老爺,脾氣可不算是好,開口便嗆了他一記,房喬並不生氣,轉而去問那引路的官差,一個小差怎麼敢瞞他,但他也知道的不多,只說是爺孫倆被刑部請去議事,恐會遲來。
這話說的好聽。可心思細膩的房喬卻知道事情肯定沒這麼簡單,正要再厚着臉皮詢問,便聽院內有鐘鳴起,一屋子的人都自覺地面朝着北面審席站好,不再言語。
鐘鳴六響,是爲重鳴,皇上親自吩咐下來的,當然有所不同,在餘音迴盪時,打廳內西北角的通往後堂的門中,相繼走出幾道人影,走到正北翹頭長案站定的是這案子的主審,註定要兩頭不落好的、倒黴的大理寺卿劉德危,左側另有一名少卿、兩名大理丞聽審,右側正將手裡卷冊都放於桌上的是一名大理主簿,另有六名八品小官兒的大理評事在場。
見這派頭,不光是遺玉,就連房喬也面色僵硬了一下,這哪裡是審件民事小案的模樣,就是審得貪贓枉法殺人害命,也不過如此了。
他們並不知道,劉德危喊上這麼多人助陣,除了表示重視之外,還是有些私心的,想着等案子落下,好歹不用他一個人承擔所有的埋怨了不是。
按着套路,主簿對着卷冊一個個點名之後,把來的勾上沒來的劃去,又鐘鳴一遍,劉德危說了些場面話,衆大理寺官員落座,這便是要開堂審案了。
主簿拿起昨晚整理好的訟詞,揚聲念道:“中書令房喬家中,十三年前失散妻兒三人,一腹胎,今懷國公盧中植新認嫡親,盧氏平嵐、盧智、盧俊、盧遺玉四人,疑爲當年房家妻小,大理寺承聖上所詔,特自今日起立案而審,徹查盧氏母子四人身份,決其所歸,是以。”
遺玉聽他說到“一腹胎”時,心中有絲異樣流過,但很快便又因察覺到盧氏身體的緊繃,忽略了過去,藉着長長衣袖的遮掩,拉住了盧氏的手,待她扭頭時候,仰着腦袋衝她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換來她一抹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