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六,刑部大牢一場大火燒盡了深入地下的死牢,此事在早朝時候被秉上,驚徹朝堂,雖然被這場大火燒死的,都是罪大惡極的犯人,但牽連上了一羣闖牢者,便讓這場大火非比尋常起來。
皇上一怒之下,問責新任的刑部尚書高志賢,差點就當朝削了他的官職,在幾人的幫襯下,才罰了他一年俸,又責令他詳查到底,才甩袖退朝。
重臣散盡後,長孫無忌和高志賢這表兄弟二人走在後頭,低聲交談。
“從武德三年起至今,一共三十九名或監或判的重犯,除了多了一具無名的女屍外,全都在。”
長孫無忌疑聲:“這麼說,那盧智也死了?”
“沒錯,雖然屍體全都燒的面目全非,可是鐵打的腳鏈都還在,能辨出誰是誰來。”
“面目全非,志賢,你老實同我說,你是怎麼管理刑部的,那火燒的是有多大,你們那麼多獄卒,都沒能及時把火撲滅,留他們個全屍在?”
“唉,你是不知道,通往死牢只有一條路,但是不曉得那些闖牢是用了什麼江湖上的**,只要往那條路上一走,人就會腦子犯渾失常,過了好久那條路才能通過。”
“嘶——你確定,人是死了?”
高志賢很是肯定地點頭,道:“就是爲了怕有人來搗亂,我特意囑咐人給他加了一副特殊的腳鏈,且此事無人得知,不會出錯,是他。”
“哼”長孫無忌冷哼一聲,道:“這便是報應,殺了我兒,便受這焚身之苦,也算是老天有眼。”
“你還是看開些吧,人死不能復生。”
長孫無忌輕輕搖頭,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冤有頭債有主,殺人償命,只是我一想到我辛苦養了十幾年準備繼成衣鉢的兒子慘死人手,我便......”
“那你和盧家?”
“盧家?現在哪裡還有什麼盧家,先帝在時,懷國公風光無兩,可是到頭來化成白骨,只消半年,還有誰能記得曾經榮耀一時的盧家,我不會將這件事算在他們頭上,畢竟那是半道上認回來的子孫,可是...那盧智有個嫡親的妹妹,卻是不能留在長安了,嫺兒對渙兒的死不能釋懷,我怕她一時想不開,那他妹妹出氣,會做出什麼有辱門風的事,這件事我會找人安排,你不必再問了。”
“好吧,只是爹他要我勸你,我纔多說這麼幾句,你也別嫌煩,樹大招風,房家因爲前陣子的認親一案名聲受損,眼下又出了這事,若你處置稍有不妥,恐被人詬病,傳到皇上耳裡——”
長孫無忌伸手打斷他的話,回頭望了一眼已經遠離的太極殿,道:“皇上不會疑我,不會。”
這是絕對的自信,卻不知從何而來。
天氣再次轉涼,看這樣子今年冬天是還有一場雪要來,李泰下了早朝回府,順道帶了太醫署的李太醫回來。
一盞茶後,暖爐薰香的梳流閣,李太醫從內室出來走到前廳,對着正在喝茶的李泰一拜,道:
“回稟王爺,小姐是體虛乏力,心傷勞肺,加之、加之——”他支吾了一下,見李泰還在聽他說下去,便有些尷尬道:
“加之一些女兒家的問題處理不當,纔會手足冰涼,四肢乏力。”
“說清楚。”李泰微微蹙眉道。
此時阿生站在一旁,很想當做自己不存在,但見太醫聽到李泰的詢問,臉上露出了疑色,便硬着頭皮插嘴道:
“啊,李太醫,這般不知該如何調理纔是好,小姐她會因此傷到身子嗎?”
李泰瞥了他一眼,點頭示意太醫回答。
“這個...”太醫卻曲解了阿生的問話,自有一番理解的他,小心答道:“應是無礙,我開兩張方子,早晚交替服用三日,府上再多燉些滋陰的補品,小姐她身體底子好,又還年輕,多多調養,是不會有礙日後生育的。”
“...本王知道了,阿生,帶李太醫去寫方子,照他說的做。”
“是。”阿生看了看他的臉色,才帶着李太醫離開。
李泰又在前廳小座了片刻,便起身繞到廳後,走到西室門前,推門而入。
淺紫的隔屏帷幔後,便是一張繪着黃翠花鳥的屏風牀,遺玉就擁着一牀綿被靠坐在牀頭,盯着對面半開的窗子,看着後院的幾叢待春的花木,聽見腳步聲,回過頭去,泛着紅絲的眼睛已經乾涸,聲音澀澀的。
“怎麼樣了?”
李泰走到窗前,將那半扇窗子掩上,回過頭,道:
“除了一具女屍不明外,三十九名死囚,一人不少,盧智的屍體也在,按律,是由刑部掩埋,這兩日我會想辦法幫你把屍體領回。”
“......多謝。”已經親眼目睹,再聽到哪般噩耗,都不會有更大的打擊了。
“不用,”李泰繼續道:“你說帶着盧智投火的那個女人,我已派人去查。”
“昨晚與我同行的人,他怎樣了?”
“受了點傷,死不了。”李泰輕描淡寫地答完,見她神色間的擔憂,心念一轉,問道:“你很擔心他?”
“他是我大哥的朋友,”她強扯出一抹苦笑,“當日若不是他在城門外及時將我救下,我就會和我娘一樣被擄走,前有相救之恩,我卻又因私心把他害成這樣的,他並不知道我讓他帶着我夜闖大牢,其實是爲了去劫牢,到頭來卻功虧一簣,我欠他良多,可到頭來卻連他的名字都不知。”
李泰目光閃爍,緩步走到牀前,伸手撩起她肩上的一縷長髮,引得她回望,才低聲道:
“那我呢。”
“你?”遺玉愣了一下,才恍然記起前不久才發生的事情,才記起她遊蕩在崩潰邊緣時,是抓住了什麼纔沒有瘋掉。
“我對你,已不是欠了。”
“怎麼說?”
她沒有避開他那雙眼睛,並未答話,而是遲疑地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心中喟嘆,只是這麼簡單的觸碰便讓她空蕩蕩的心裡生出一股踏實感來。
依賴是日積月累起來的,它一直都存在,只需要一個引子將它牽出。接連發生了這麼多事,她不想再做優柔寡斷的人,付出太多代價,賠上太多東西,已經夠了,不管他們日後變成什麼樣子,算她卑鄙也好,她需要一個人彌補她心裡的空白,支撐着她,活下去,不管那是情愛還是憐憫,亦或是什麼別的東西。
李泰低頭看了一眼衣袖上的小手,沒有再追問,卻面無表情地伸出另外一隻手來將它拿下,五指收攏,輕鬆地將她冰涼的小手包裹進自己溫熱的掌心裡。
在這非常的時期,在這一刻,兩人之間,分不清倒是誰先伸手抓住了誰。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遺玉最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轉了下手腕便被他鬆開,縮回手,低頭道:
“我要回國公府一趟。”盧智以這種方法死掉,盧榮遠他們肯定是會急着找她。
“我會讓人帶信給他們,你待在王府。”
“這、這不妥,”遺玉想了想便拒絕。
“有何不妥,”李泰背過手,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不慍不火道:“懷國公一個月喪期將過,我會入宮求旨,你將是我未過門的妃子,國公府已分家,盧智亡,你不待在我這裡,又要去哪。”
他並非刻意提醒她“無家可歸”的現狀,但是這是事實。
“不。”遺玉皺起眉頭,有些爲難道:“可是能推後一些?眼下實在不宜節外生枝。”
“節外生枝?”李泰微眯了眼睛,食指輕輕叩着扶手,若是他沒聽差,她是想要隱瞞他們的關係。
許是因爲近了一層,遺玉很快便能從那張無甚表情的臉上察覺到不悅,怕他多心,便有些苦澀地解釋道:
“說到底,我大哥還是因爲長孫渙之死得罪了長孫家,他現在又是這般死法,若是你在這個節骨眼上同我有什麼干係,難免會被遷怒,無故結怨。”
她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多麼自私的選擇,他是有心皇位的皇子,又被長孫家的嫡女愛慕,若是同長孫家聯姻,必會得一大助,可是有她在,這樁美事許會成了水中撈月,她不得不承認,眼下的她對李泰來說,是一個沉重的包袱,若是可能,她希望儘量減少他的麻煩。
李泰臉色不變,問道:“那依你之見?”
“不妨等上一些時日,等他們冷靜下來再作打算,這樣你也不會難做,好嗎?”遺玉懇求道。
聞言,李泰站起身來,在遺玉的詫異中,徑直朝門外走去,幾步之後,突然頓足,回頭淡淡地開口道:
“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誰。”
他是魏王,是李泰,是這長安城裡唯一一個連皇上的臉色也不會看的男人。
一愣之後,便聽出他話裡的意思,遺玉目光怔忡,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地發現,剛纔她竟然在同這樣一個男人講那樣的道理。
“是,不過我還是覺得,爲了我們兩個都好,那求旨一事,還是緩緩吧。”
李泰淡密的眉心攏了下,道了一聲“如你所願”,便轉身離開了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