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都說過多少遍了,那兩幅畫真的不是我拿去賣的,是一笛那個臭小子從我這裡騙走的,老四,四爺,四哥,你就放了我成不成,你大婚我也不去湊熱鬧了成不成啊?”
馬車裡,比起沈劍堂做過的事,他眼下的模樣委實不像是受過什麼罪,頭髮依舊是捲翹凌亂,身上那件白衫依舊不怎麼幹淨,只有被反綁在身後的雙手,顯示出他眼下的身不由己。
李泰由他在一旁多舌,將車簾撥開一道縫隙,藉着夜幕中的燈火,看了看那門庭若市的院樓,從袖中拿出一隻似是用來放香膏的八角盒子擰開,捏了一顆羊奶色大藥丸,在沈劍堂措不及防之時,捏開他下顎塞了進去。
“咳、咳咳,”乾嚥了一顆大藥丸,沈劍堂一臉被噎到的扭曲表情,“你、你給我吃什麼?”
“散功丸,三日不服解藥,你會變成廢人,”李泰將手中八角盒傾斜,好讓他看清楚用一塊簧片隔成兩半的盒子裡剩下的另外一顆烏黑藥丸,“不管你去偷,去搶,把東西拿回來。”
“哈哈,你騙誰啊,”沈劍堂乾笑兩聲,一面不大信李泰會這麼對他,一面又心虛地去偷偷運力自查丹田,片刻之後,察覺出那一絲異樣的流失,臉色霎時由紅轉綠,他甚至來不及衝李泰吼上兩聲,便緊張地弓着身子,張大嘴巴開始乾嘔起來,試圖將嚥下去的藥重新吐出來,但顯然這做法不大成功,他一天沒能吃飯,肚子裡連口能夠反胃的酸水都沒有。
李泰將藥盒重新收回袖中,整理了一下衣襟,便撩開車簾,朝那片燈火走去。
那兩幅畫,他大可以今晚花高價買回來,但他並沒有那麼做的打算,一來東西原本就是他的,他不是冤大頭,二來,他認爲日子過得太安逸的沈劍堂需要一個的提醒,重新記起來他是什麼人。
就在遺玉捧着一碗沒多少油水的雪耳雞湯進補的時候,魁星樓今晚的易賣,因爲早先那兩幅春江月夜圖,風風火火地拉開了帷幕。
今晚魁星樓可謂是爆滿,大廳中、香廊下皆座無虛席,幾乎都是奔着那兩幅畫來的,哪怕買不到畫,能一睹爲快也足矣,這客人裡頭,光是來看熱鬧的,就佔了大半。
三月初放春回京的皇子們都返回了屬地,若不然,今日這場面還要再火熱幾分。
李泰和杜若瑾兩人一到場,便成了衆人眼中的焦點,少不了有人往跟前湊,探聽那兩幅畫是如何到了魁星樓的手裡,但李泰守口如瓶,杜若瑾又左右而言他,到底是沒人能問出些許的貓膩。
因爲是月底,魁星樓接待女客,在座是有三成的女子,有的陪在夫婿兄長身邊坐在大廳裡,有的則在香廊下頭圍了紗帳坐着,長孫夕便是其一。
“小姐,杜大人來了。”侍女將簾賬掀起,一道頎長的人影走進去,外頭的客人有藉着縫往裡看的,雖廊下燈光昏黃,但那帳中那驚鴻一瞥的身影,還是叫人眼直。
近年長孫夕出落地愈發動人,國子監都不常去了,正如那京人所傳的打油詩裡,“夕顏絕色不露人”之一句,外人想要見一眼這長孫三小姐,可當真只能肖想了。
“瑾哥哥,許日不見,你身體可還安好?”長孫夕起了半身,兩手端着銀壺,朝來人嫣然一笑,眼中閃過賞色,杜若瑾今夜一襲對襟照藍衣,冠上墜了菱孔翠玉,腰間一條銀咬扣繫着,是比平日的溫文多出幾分俊朗來,她慣以爲,這京城除了李泰,若還有人能穿得藍色,當屬是眼前此人了。
“還好,只是陰天會起咳,”杜若瑾在她一側撩擺坐下,接過她遞來的酒杯道了聲謝,問道,“你怎麼一個人,我若不來,你豈不是要落單。”
“你這不是來了麼,”長孫夕無奈搖頭,“我大姐如今聲名掃地,舅公有言,她只能閉門不出,還能同我一道不成。”
杜若瑾自然知曉遺玉及笄禮上長孫嫺鬧的那一出,半飲杯中酒物,面露憾色,道,“她性格過爲偏激,不然也不至於落得如此下場。”
長孫夕聽他話裡不無這是她大姐自食其果的意思,卻是沒有偏護的意思,思及今晚那兩幅將賣的畫中之一,對心裡那分猜測愈發肯定,舉壺將他酒杯再次斟滿,嘆道:
“她就是太過自負自傲,也不想那盧小姐本身就不是怯弱之人,又有四哥在背後撐腰,怎會同她客氣,只是盧小姐到底有些狠心太過,畢竟是她大哥害了我二哥性命在先——”
她話到一半聲音便發哽,只能停下,垂着頭跪坐在那裡,側臉浮上似悲還忿,欲怒又忍,不管是哪種神色,都逃不開一種望而生憐的美態,像是花瓣攏起的海棠,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幫它舒捲,卻又怕傷了她的嬌嫩。
杜若瑾看着她起了一會兒怔,待回過神來,便擡起酒杯大口飲盡,拿起酒壺自己滿上,又一杯,再一杯,脣邊溢出些許水色蜿蜒下來,襯得那脖頸愈發修長,帳中侍女偷偷瞄他一眼,便又紅着臉別過頭去。
長孫夕收斂了神色,回頭見他牛飲之態,欲要上前勸阻,卻被他一手隔開,語調不清道,“你不知,有人死了,是比有人活着要好,你不知...”
“你在說什麼?”長孫夕沒有聽清,他卻不肯把話再說一遍,只將手一擺,轉而道,“夕兒,有句話我本不當講,可還是要同你說上幾句——你最近同魏王是不是走的太近?”
“啊?”長孫夕沒料他突然轉了話題,抿嘴笑道,“何謂走的太近,我們是少時玩伴,情誼不比常人,難道只因他婚事近了,只因他要娶那盧家的小姐,我便要同他絕交不成,這麼說來,若是瑾哥哥你日後娶妻,我也再不要理你了。”
“他同我不一樣,”杜若瑾認真地看着她,溫聲勸道,“兒時、少時,都是過時,眼下他待娶,你未嫁,萬一傳出流言,也是你吃虧,夕兒,我算是瞧着你長大的,你心裡想什麼,我多是知道一些,可事已至此,當斷即斷纔是上策。”
長孫夕心下一驚,面上卻不露分毫,她一頭看着紅光照影的展臺上正拿着一件玉器在打趣的雅人,道,“不說這個,我請你過來,是另有好奇的事要問。今晚這裡有你的畫要賣,是真品嗎?”
杜若瑾對旁人敷衍,卻沒哄騙她,點頭承認。
“果真這樣,”長孫夕疑道,“上頭是有盧小姐的題詩麼,我想來想去,記得幾年前,高陽生辰宴上,你是同盧小姐合作過一回,這便是那幅?可又有人說,這是你在學士宴上奪魁的那一幅,這畫是有兩幅嗎,今晚賣的又是哪幅?”
杜若瑾稍一遲疑,答道,“應是學士宴上那幅。”
聞言,長孫夕眸中凌光一閃,又狀似無意道,“是我遲鈍,這些年了,竟不知盧小姐何時同你這般要好,還特意爲你參宴的畫題詩。”
杜若瑾微有異色,輕輕皺眉,“不要亂說,我同盧小姐不過是點頭之交。”
當年盧智憑藉杜如晦進到國子監唸書的事,鮮有人知,時過境遷,萊公病逝,便更沒人清楚這件事,他同盧家兄妹到底關係如何,亦無有人知。
“你緊張什麼,我又沒說你同她如何,”長孫夕端起酒杯,掩飾了神色,聲音柔婉,“如此看來,魁星樓這幅畫必定不是從你手上流出,那你今晚可打算買回?”
“不,”在長孫夕驚訝的目光中,杜若瑾搖頭道,“這幅畫我當初贈送給他人,便不再是我之物,”他自嘲一笑,“何況我今日只帶了百兩銀來,怕不夠買一邊畫角。”
拿銀錢來當藉口,實是怕高價買回會爲那盧遺玉遭來非議吧,長孫夕心中冷笑,“既然不買,那便陪我坐一坐,看看熱鬧。”
說完,便聽樓內霍起騷動,側目一望,就見看臺之上正被人掛起的兩幅圖卷,她勾了勾脣角,左手按在身側的桃木匣上。
兩幅畫一經掛起,便有客人離席上前觀賞,過了足足一刻鐘,魁星樓的管事纔將衆人安撫下,並未有太多介紹,直奔主題,將杜若瑾那幅《春江花月夜》開了千兩底價,開始競賣,杜若瑾雖是畫壇大家,然兩年之間流出之畫不過三四,身價當然之高。
“三千兩。”一下便翻三倍,出聲的是名女子,覆着面紗坐在一席女客當中,想是這年輕萊公的仰慕者。
“三千二百兩”
“三千四百兩”
“三千五百兩”
叫聲此起彼伏,當中不乏女子,也有大着肚子的官僚,甚至有虎背熊腰的武人摻和,不到半盞茶時間便將價格哄擡了四倍,普通百姓十兩銀足過一年,在這長安城紙醉金迷的一角卻不及毫毛,然這還不算是結束。
“五千兩”香廊下頭有一處簾幔捲起,帳中兩個穿着胡服的少女端酒遞果,當中一名頭挽牡丹髻的美豔婦人,常在京城走動的,多是認識這位聲名狼藉又難纏的寡婦,頓時叫價聲消去一半,可擋不住依然有人出聲:
“五千五百兩。”這還是那位掩着面紗的女子。
“六千兩。”美豔婦人蔑過去一眼,毫不相讓。
“六千五百兩。”女子舉杯朝她虛敬。
“七千兩”美豔婦人幾乎是咬牙喊出這個數目,場上衆人看出兩人較勁,又聽這天文數字,一時間竟沒再摻和的。
“七千五百兩。”
女子又加五百,婦人臉上陰晴一陣,卻是端起酒杯回敬,冷笑道,“八千兩,這位姑娘賣我一個面子。”
“咯咯”笑聲一出,那覆面女子朗聲應道,“好罷,就賣姐姐一個面子。”
看臺上的雅人見多識廣,已是看出那覆面女子有意擡價,他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便沒再鼓吹衆人,正要敲鐘定下這樁買賣,哪想這嘈嘈大廳之中,突然響起一道女聲:
“一萬兩,這幅畫我要了。”
衆客聞聲尋去,就見那墜着黃燈的紗帳處,簾憑人起,露出兩道人影來,待看清楚那兩張人面,當場靜下,只聽那賬中女子笑聲悅耳:
“還請諸位讓我一讓,叫這幅畫物歸原主吧,”話頓,又轉頭對着身側男子道,“也免得你借酒消愁時,連個慰藉都無。”
話音稍落,在座已是有人聽出貓膩,再瞧那帳中男子一副酒態,面上傷色難掩,紛紛側目去瞧那掛起的春江花月夜,想起那畫中若隱若現的美人身影,想起那手清麗小楷,各自在心中有了一番解釋,“嘩嘩”轉身看向另一處香廊下李泰坐處,然一簾遮目,不辨顏色,衆人當即就將這事情自行理解一番,卻有因這八卦興奮地紅了眼睛的。
就連先前競價的美豔寡婦,都沒再出聲加價,一臉興趣地來回看着座上幾處。臺上雅人見到機不可失,這一萬兩已是上價,便一錘子敲響了架上銅鐘,定下買賣。
杜若瑾兩眼乾望着衝他盈盈巧笑的長孫夕,心中一片驚顫,只覺眼前之人陌生至極,再不是當年那個抱着長姐手臂撒嬌的小女孩。
長孫夕見他神情,微微有些不忍,但也只是一瞬即逝,便拿起放了一疊貴票的桃木匣遞給侍女,叫她上前去取畫。
“瑾哥哥,”接過侍女小心遞來的畫盒,長孫夕在衆人的注視下遞給杜若瑾,知在這種越抹越黑的情況下,依照他的性情斷不會在此時辯解,便不怕拆穿,好言道:
“你且收下,這畫是沒錯的。”
杜若瑾心中駭涼,直直地盯着她,像要把這人看清,擡手碰到畫盒,閉上眼睛輕嘆一聲,推開去,“你自己留着吧。”
說罷,竟不再看她一眼,放了酒杯便朝外走去,不睹衆人視線,途徑李泰賬處,躬身一揖,便遙遙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