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偏殿
清晨時分,原本該是更衣準備早朝時候,李世民卻穿着一身常服站在御書房窗邊吹冷風,天不亮就被招進宮中的李泰,則是一動沒動地在龍案前站了整整一個時辰。
“皇上,”門外頭傳來一聲請詢,小黃門領着的躬身駝背的老太醫從屏風後面繞了進來。
“如何?”李世民轉過身,威嚴的面孔上掛着憂色,略顯緊張。
“回皇上的話,”老太醫年紀大了,語調緩慢,卻也帶着幾分小心和忖度,那聲音聽着便不像是要說什麼好消息:
“齊王殿下高熱不退又現熱疾之狀,照這樣下去,恐有性命之虞,臣等議出一副猛藥。然用傷身,有後遺之症,究竟用藥與否,還請皇上定奪。”
“嘭”李世民一掌拍在窗檻上,轉頭看向李泰,晦暗的雙目之中快速醞釀出一團風暴,不顧太醫在場,壓低了嗓音冷聲質問道:
“朕再問你一遍,是不是你做的?”
今晚四更,李世民正在楊妃從霜殿中休息,宮外便來急傳,齊王李佑深夜溺水曲江池,被打撈上來時已是奄奄一息,一路送進宮中,連夜招來五位太醫急診,折騰到天亮,人卻還是命懸一線。
見皇上發怒,那小黃門縮着脖子不敢動彈,老太醫也低頭噤若寒蟬,唯有李泰神色平平,垂首道:
“父皇息怒,兒臣並不知情。”
“不知情?你若不知情,爲何他昏迷前再三指認是你害他?難道他還會拿自己的命去冤枉你嗎?”李世民一甩衣袖,發出“撲朔”響聲,他直走兩步逼近李泰,一身冷冽氣勢壓的對面小黃門背脊又彎幾寸。
不管李恪是被誰推下水的,謀害皇子都是大事,李佑一被送進宮中,李世民便派人將事情大概瞭解一遍。
昨晚李恪在平康坊宴請,一羣王爺公主們齊聚,不歡而散之後,李佑在舒雲閣喝酒到半夜,便有人送來密信給他,他看後就帶王妃離開,一路趕去了曲池,又在芙蓉園外的雁影橋前下車,屏退了侍衛獨自去橋上赴約,不想竟會被人趁機下手推入曲江池中,侍衛聞聲前去救人,因着夜黑水寒,險些溺斃。
李佑眼下昏迷不醒,那封密信早被江水糊溼,送信人不知去向,雁影橋就那麼長,因當時慌亂沒有封查,推李佑下水的人亦不知去向,這本是件無頭案,奈何李佑被撈起來後,吐出幾口渾水,卻是斷斷續續重複一句話,直到昏迷——
李泰害我
邊上一干侍衛同齊王妃,甚至聞聲趕來的巡街人,都將這重複的其中四個字聽的一清二楚,於是矛頭一下直指李泰
李恪、李寬、高陽、臨川等人相繼被詔入宮中,在李泰進宮之前,都已經被李世民問過一遍,眼下正在偏殿外等候。
面對李世民冷聲質問,李泰僅是擡頭望了他一眼,便低頭回以沉默,這不辯不解的態度,成功地挑起了皇帝的怒氣,金靴踱前一步,正待開口,門外便是一片嘈亂傳來——
“滾開讓本宮進去,李泰是不是在裡面,讓本宮進去本宮要見父皇”
李承乾夾雜着憤怒的嗓音大的出奇,他禁足令被免去沒有幾日,本該是老老實實待在東宮,卻在這個節骨眼上鬧騰。
“太子哥哥,您怎麼了,別衝動啊。”這嬌滴滴的是臨川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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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莫急,有什麼事還是等人進去通報吧。”這勸告的是李恪的聲音。
“李泰”李承乾嗓門陡然一扯,想是被侍衛阻攔,進不來便在門外喊起來,“你這個混賬,本宮就知道當年害我墜江的人是你我當日命大沒被你害死,只是廢了一條腿,你很失望是不是?是不是現在你又用這手段去害五弟,你這個無恥小人,卑鄙無恥父皇、父皇啊您看看啊你睜大眼睛看看,就是這個畜生他要害我們兄弟,你那般寵他縱他,他卻對我們兄弟存有殺心,父皇您這次決不能饒他不能饒他啊若不然哪日他會連您也一起害了,父皇他定是還在記恨當年瑾——”
“閉嘴”
殿中驟然響起一聲爆喝,室內空氣一窒,李世民狠狠反手揮在龍案上,文房四寶“咣噹”摔落一地,嬌貴的紅絲硯臺一碎數片,彈起在父子衣襬上,門外嚎聲乍止。
“傳朕口諭,皇五子李佑險遭謀害,詔大理寺即刻立案,查明元兇,皇二子李寬、皇三子李恪、漢王李元昌、韓王李元嘉等人,留京協查。封芙蓉園、雁影橋,皇四子李泰——暫拘瓊林殿,未得朕諭,不得出入”
李泰看着腳邊幾瓣碎硯,掀了掀眼皮,躬身道,“兒臣謹遵父皇諭旨。”
殿外幾人,聽聞聖意,各個遵聲,見到殿中走出一道冷清人影,幾人眼神複雜地看過去,李恪卻是一手架着李承乾不讓他衝上前去,另一手遮在他嘴上,湊近小聲安撫。
文學館的大書樓是面向所有文學館內開放的,但在李泰歸京之後,就成了坤元錄編撰的主要場所,除了參編人員仍能憑藉特發的書牌出入一到四樓外,普通的學者學士便轉向館內另外兩座小書樓,雖不如大書樓藏書豐富,可也足夠閱覽。
按照以往慣例,春闈前後,科舉放榜之前,文學館中三座書樓都是沒有門禁的,因爲經常有一些學生半夜苦讀,不得其解的時候會跑到書樓去查閱。而大書樓因爲坤元錄的編撰,每晚有文人輪班職夜,就更是朝夕不閉門,文學館前後門排查嚴密,館內也不乏巡邏護衛,杜絕了一些飛檐走壁之徒,但是爲了保持大書樓的清靜,沒有動靜一半是不會靠近。
出事這天晚上,侍衛們一樣在館內各處巡邏,並未發現任何異常。一夜過去,第二天早上,負責送早點和打掃的雜役進門發現七仰八叉躺倒的文人,起先只當他們熬夜睡着,豈料這樓中上下二十八人,竟會一夜之間從活人變成了屍體。
“......出了這麼大的事,很快就驚動了府衙,因文學館非同常所,這事便一捅到了刑部那裡,我昨晚在外頭同人喝酒就沒宿在館內,可是其他參編的大人們多是住在館內帳中,等我聞信趕過去的時候,他們都已經被刑部官差帶走問話,文學館、大書樓都給封鎖起來,既不讓人進,也不讓人出,我只從一個侍衛那裡打聽到,仵作驗屍後說那二十八人皆是猝死,也不知是哪裡傳出的流言,門前圍的一大羣人,都開始議論起王爺好大喜功,爲了加緊坤元錄進程,讓衆多文人不眠不休編撰行文,這些人才會疲勞猝死。這簡直就是無稽之談,除了每晚值夜的學士,其他人只要做好了自己分內的事,王爺從不會強迫他們做更多。”
齊錚坐在馬車上,揉着額前亂糟糟的碎髮將他所知事情經過大概說了一遍,“您也許不知道,這參編《坤元錄》的名額是有多值錢,有人曾私底下出五千貫買一參編隨名,可王爺只是在兩年前明選了幾家士族的公子小姐做幌子,實則用的多是有才無門的寒士,大家心裡清楚,都是心懷感激。昨夜事出突然,但我敢拿項上人頭作保,這些人肯定不是因爲王爺好大喜功,讓他們疲勞致死的,”
有平霞在旁,遺玉不避嫌地坐在他對面安靜地聆聽、思索、沉默,在他講完之後,出聲問道:“可知這死的二十八個人都有誰?”
“我只能肯定,昨晚值守的學士是胡大人,”齊錚捏着拳頭澀聲道,“胡大人現年三十四歲,祖上在淮南,他是貞觀二年的進士,與我一樣是寒門出身,爲人很是和善謙厚,我方入文學館時頗得他照應。他隻身在外,去年才得一子,妻兒老小原都在鄉下住,今年王爺給我們這些窮儒修的宅居落成,他們一家人才從淮南遷來,還不到一個月,我前天、前天還去他家蹭飯。昨晚我本是要找他一起去喝酒的,因他職夜才罷,早知道,早、知道我就強拉了他去...”
他說着說着,便有些哽咽,難忍地側過頭去用袖子遮着面孔,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遺玉默默地聽着他講述,看着他這幾尺的大男人抹淚的樣子,本是招人嗤笑的畫面,卻讓她鼻子發酸發脹。
這死去的二十八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他們有家,有父母,有妻兒,也許正在爲了更好的日子而努力生活着,卻因爲某一些人,某一個人的私心,丟了性命,丟了所有。
她一面驕傲着,她的夫君給了這些渴望並且追求的人們機會,善待他們,一面又出離憤怒着,因爲那些無辜的性命,竟然被用來玷污他們的努力和付出,玷污那個男人的心血
“齊大人,”遺玉吸了吸氣,看着齊錚,溫聲而認真道,“你先不要難過,馬上就到文學館了,刑部尚書高大人因我緣故,想必對王爺存有私怨,若此案全由刑部來查,必有偏頗。我們首先要想辦法進到館裡去,看一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