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離開半晌,平卉才從外頭進來,輕手輕腳捱到牀邊,看看面朝牀裡側臥而眠的遺玉,去納櫃裡取了一條涼被抖開給她蓋在腰上,窗子都打開散散藥氣,在玉蛤爐裡添了些香塊,跪坐在牀邊,一下一下給她搖着扇子。
遺玉這一覺醒過來,已過了吃午飯的鐘頭,連日悶熱無雨,人也沒什麼胃口,半桌子素餐,她只嚐了小半碗鮮燴湯餅便吃不下了,讓人撤下來,西院兩位老尚人到翡翠院來見。
遺**傷的事,包括那天在馬場上的一鬧,宮裡幾位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但這等私怨,非是必要,皇上根本就不會去多管,好像當初房盧兩家鬧的不可開交,房老夫人大鬧盧家宗祠,盧老爺子放下狠話,兩家子丟臉都丟到朝堂上去,嚴重影響了朝序,李世民才丟給了大理寺去處理。
也是因此,遺玉同李泰成婚這一個多月裡,除了新婚第二天在宮裡逛了一圈,就沒再被召見過。
戚東眉和劉環今早上進過宮,代遺玉到韋貴妃跟前問候,這會兒回府在遺玉面前回報一通,代了幾安撫話,讓她好好養傷,不必多慮,等身體好了再進宮去拜見云云。
自打府裡四個大侍女被杖刑送走後,戚劉二人就極少來翡翠院,遺玉是有讓負責府中食宿的陳曲盯着這兩個動靜,也不知是被驚着了還是怎的,原本以爲要折騰點事的她們,出奇的安分,就連現在同遺玉說話,也沒哪個敢向婚前那樣拿強調的,都是低眉順眼的和氣。
“這大熱的天,勞你們二人往宮裡跑了,平卉。”
“兩位尚人。”平彤折進裡間,取了兩隻紅布小囊送到戚劉二人手上。
府裡上下都有傳,王妃爲人大方,翡翠院賞錢向來給的都是銀子,果不其然,戚劉二人揣了小囊,朝遺玉拜了拜,便被平雲領着出去了。
兩人一走,遺玉就對平卉道,“下午有空你去找陳曲提醒一下,若這兩個有什麼異動,就立刻來報我。”
“奴婢曉得。”
平彤被遺玉派到長孫府上去問候時,長孫無忌剛走進長孫夕院子裡。
同樣是因爲腿傷足不出戶的兩名女子,比起遺玉那邊見天有人來探的熱鬧,長孫夕這頭相較冷清許多,外頭流言碎語正躁,長孫家最近是多麻煩,並不愛待客,處在這種尷尬的節骨眼上,聰明的都不會送上門來找嫌,哪個也不想被當成是看笑話的。
長孫無忌甫一進屋,便是聽見嗚嗚咽咽的哭聲,揮手讓幾名蹲在牀邊哄勸的侍女都下去,就在牀頭坐下,伸手拍着埋頭在被裡的長孫夕,哄道:
“不是昨日才同爹說不再哭了?”
“...爹,您別管我,我心裡...難受,忍不住。”
“爹同你說,那些大夫明日起就不會再上門,外頭傳言是不好聽,但謠言總歸是謠言,咱們不去理會它,等過一陣子也就散了。”
哪知他剛說完,長孫夕的哭聲卻更大,她撐起身子,扭頭看着長孫無忌,淚眼婆娑,一雙貓樣的杏眼浮腫,幾縷額發被汗溼黏在臉頰上,精緻的五官憔悴不少,她不顧腿上剛換好的藥,硬是撲進長孫無忌懷裡,摟着他哽咽道:
“不一樣,大夫們走了,可女兒再沒有第二回及笄禮,他們就是不亂說,也忘不掉,他們會一直記得女兒及笄那日是個什麼荒唐情形,是凶兆、凶兆...爹,夕兒好難受,夕兒從沒這麼難受過,爹,您要給夕兒做主,好好的青天白日,哪裡來的烏鴉呢,不知是誰要污女兒名聲,爹,女兒簡直不想活了。”
“亂說話”長孫無忌低斥一聲,手卻輕輕拍着她後背,“爹已讓人查了多遍,那天的鴉鳥只是個巧合,你不要一天到晚亂想,什麼死不死活不活的,你是爹的掌上明珠,即便是被傳了幾句閒話,又有誰敢小覷你。”
“可是我的腿...爹,您那天說的,說魏王妃的腿不好,夕兒的也不能好,您是當真說的,那魏王妃的腿若是瘸了,難道夕兒真要陪她一起麼?”
長孫無忌臉色微變,顴骨上下滑動,過了一會兒,聽她哭的打起嗝來,方纔伸手拍拍她肩背,沉聲道:“傻孩子,爹怎麼捨得,你暫且委屈幾日,爹自有辦法。”
若真是被逼急,他又怕過誰。
“嗯...夕兒信爹。”長孫夕哭啼聲漸小,趴在長孫無忌肩頭,抽抽搭搭,眼裡除卻惱恨,哪有半點憂傷。
遺玉之所以沒回信過去,便是怕落下什麼口實,平彤見了長孫無忌,並不怯場,只規規矩矩地將魏王府這些日子的花費報上,連着又提了自家主子身體虛弱,又爲長孫家小姐勞神不少,幾句便宜話說下去,長孫無忌怎麼不明白對方意思,當即就讓管事去庫裡提了許些名貴的藥材,又並着幾支老參,讓平彤捎帶回去。
平彤精着,怎麼會收,同他客氣一番,便說了遺玉最後交代:
“長孫大人,王妃這些天爲長孫小姐尋醫,是打聽到幾位有真本事的大夫,但凡有能者都傲居,不肯輕易出診,我家王爺眼下不在京中,魏王府裡又離不開主子,王妃預備等王爺回來,便外出尋醫治腿傷,許能求愈,這便讓奴婢來代問長孫小姐的病情如何,不妨月後同行。”
這番話說下來,話裡幾層意思,這叫原本還在打算,若是遺玉得理不饒人便要如何的長孫無忌,大出所料,他眉心一突,隨即笑道:
“多謝王妃掛懷,老夫亦識得良醫,小女腿傷就不勞煩府上了。”
平彤不多問,又答了他幾句問候便離開。待她走後,長孫無忌臉上的笑才撤離下來,擱在案頭的拳頭緩緩收緊,繃起了臉,一旁從頭聽到尾的管家,猶豫着出聲:
“老爺,魏王妃這意思,便是不再追究,依小的看她腿腳未必便是同探子報的那般嚴重,適才藉着尋醫之名給雙方找了臺階下,三小姐大可不必陪她扮疾,這事算是結了,您又爲何事擔憂?”
“正是如此,老夫纔會擔憂啊。”
聰明人不足爲懼,真正叫人不安的,正是能忍能讓之輩,一個胸懷機謀的四皇子已經是叫人頭疼,再添上這麼一個女子,實在是叫人擔憂。
隔天傍晚,長孫無忌便差人送禮到魏王府探望,遺玉在屋裡歇着,平彤去前廳見了長孫府上的管事,等人走後,直接叫劉總管和盧東來,拿了禮單給他們瞧。
單子上面除了藥材便是一些禮品,劉念歲讓人開箱輕點時候,還在琢磨着長孫家這是個什麼意思,哪想這看是是裝了禮品的小箱小盒,一隻只打開,裡面竟是真金白銀,小碼了幾堆,吃驚中,一細掂量,足有五千之多。
“劉總管,王妃說了,這些錢兩都歸到庫裡去,”平彤一板一眼道,“把前頭請大夫的支出填上,剩下的記做私賬收銀。”
劉念歲拿着那份寫了不值這些銀塊二十之一的禮單,神情怪異地點了點頭,天曉得他可從沒想過,還能有這麼個“賺”錢的法子。
平彤心裡得意,面上半點不顯,轉而去叮囑在場的幾名侍從管好嘴巴,掏了兩張折角的貴票,給劉念歲和盧東一人封了一份,扭臉回翡翠院報賬去。
遺玉從平彤口中詳細聽說了她見長孫無忌的經過,幾乎是一字不落,琢磨了半會兒,點頭誇她,“做得好。”
“該說話學的好,主子都教那麼明白,奴婢再不會說,那不成呆子了麼。”
平彤不着痕跡地反拍了一記馬屁,遺玉笑瞪她一眼,心中大定,她壓根就沒打算從長孫無忌那裡討什麼公道,就這麼花了長孫無忌的銀子虧了他閨女一回,已是叫她給自己出了口氣。
這麼想着,昨日同高陽見面後殘留的那點兒抑鬱一掃而空,晚飯多吃了半張金絲餅,一覺睡到天大亮。
上午她本是打算讓下人把藥房裡的東西搬下來練練手,齊錚卻從文學館找了過來,在府外求見。
《坤元錄》一期的稿子已經落成,李泰走之前是有吩咐過,讓人拿來給她先看,齊錚這便是送稿子來的。
照例沒讓進屋,隔着帷幔立在門外說話,遺玉只聽見門外侍女悶笑,沒能瞅見齊錚臉上小半個月前被程小鳳痛打一頓之後留下的精彩。
齊錚先是問候了她身體,讓隨行的小書童把一箱子稿件送到侍女手中,因大書樓一案,兩人並不陌生,說話也不拘謹。
齊錚有意將文學館近日的情況稟報了她,事無鉅細,講了小半個時辰,遺玉也有興趣聽,說着說着,他卻把話頭引到了那驅蟲丸上,是說大書樓中文士職夜,常被蚊蟲所擾,不能精心文墨等等。
遺玉哪不明白他是個什麼意思,便溫聲道:“是我欠考慮,你且先回去,過兩日我讓人做好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