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李泰二十三歲生辰,前來赴宴的客人攜親帶眷有三百餘,不算文學館的諸位文士,最次也是要官居六品以上纔有與宴資格,但是像長孫無忌和房喬這樣的身份,爲了避嫌,收到宴貼,也只會派子女或是正室前來應景。
今晚筵席佈置着實精妙,就在紫雲樓二樓的宴廳,二百桌滿座,桌上吃食,鹹甜香酥搭配均勻,酒水香濃,樂聲嫋嫋,放眼望去便是樓外一片璀璨的江景燈火。
各邊各角擺放的火盆薰的人身暖洋洋的,卻有春夜的清暖之感。
皇子們,除了太子未至,就連年幼的十皇子李治都有同城陽一起到場,李元昌同李元嘉雖是李泰長輩,可年紀相仿,也都有赴宴,公主們,長樂抱病缺席,除了遠嫁的都來湊熱鬧。
遺玉同李泰同座在上席,背後一字擺着十六扇高頭四季山水錦屏,殿上隨處空懸的八寶玲瓏塔燈,映照着這一對夫妻錦衣玉顏,恍若天人,但在這觥籌交錯的酒宴上,卻隱隱有種置身事外的之感。
李寬和李恪隔着丈遠同李泰聊着《坤元錄》書稿一事,遺玉臉上掛着得體的笑,應對着另一頭女賓的攀談。
然客人裡不盡是善意,也有像吳王妃那樣笑裡藏刀的,無雙社幾個綿裡藏針的,遺玉同她們打了幾圈太極,對方想也知道今天日子,便沒太過分,得過且過地安生下去。
因是李泰生辰,遺玉作爲王妃,若是特意發宴貼給未婚的女子容易叫人產生別的誤會,今晚便只請了墨瑩文社幾名已婚的女子,史蓮、周雲蘭同封雅婷都在列,也幸得有她們,面對下面聊的衣裳穿着,遺玉不至於心不在焉到跑神的程度。
只看見了程夫人,沒見到程小鳳,遺玉難免失落,自從兩人吵架那一回過後,她是能察覺到程小鳳在躲她,她也不是沒想過主動去找人,但程小鳳同齊錚訂了親,婚期就在明年初,她怕程小鳳見着她再想起盧智什麼,便只能這麼耗着。
盧氏半個月前捎了信回來,韓厲寒毒已清,然盧老夫人身體有恙,兩人預留在揚州過年,歸期不定。
今天明明該是個高興的日子,然同好友疏遠,孃親又身在遠方,半個時辰前才同夫君隔了氣,遺玉坐在這笑聲不絕的宴廳中,只覺得心中煩悶越堆越高,直懷疑起自己做人是不是太不順?
好不容易等到酒過三巡,客人們都被請去香廊上憑欄而坐,觀看樓下歌舞,趁着衆人起身的空當,遺玉尋着機會,開宴到現在,同李泰說了頭一句話:
“稍後還有一席藥膳,我去廚房看看,免得他們弄出岔子。”
“讓下人去。”
“我想出去透透氣。”
李泰看她一眼,也不應答,舉步往香廊下走,遺玉站在原處,正遲疑是跟上他還是下樓去,便見着李泰同杜楚客說了幾句話,轉過身,竟又朝她走來。
“走吧。”
“啊?”見他竟要與她同行,遺玉忙道:“我自己去走走就是,你還是留下陪客人吧。”
“不用。”
李泰神情自然地環住她肩膀,將滿不情願的她往樓梯口帶。
此時客人多被樓下燈火歌舞引去目光,少有人注意到這對做東的夫妻同時離席。
偌大一座芙蓉園,各個小園之間都隔着花園,兩個人從紫雲樓慢步到一座小花園裡,阿生遠遠跟在後頭,支開路過的侍從下人,因此一路走過來,只聽樂聲人聲漸遠,氣氛愈靜。
一路無話,走上幽長的花廊,檐下懸掛的一盞盞竹燈將一前一後的兩人身影在青石板上縮短,再拉長,分離,再重疊。
不知是誰先停下腳步,立在懸於小湖上的一截廊下,回頭去望天邊明月,皎皎的半邊,浮着斑駁的銀色光影。
一陣夜風襲來,遺玉縮了下脖子,李泰環在她肩上的手一移,藉着寬大的袖子將她露在空氣中的皮膚遮住,同時將她身子更貼近他懷裡。
僅是這麼一個小動作,便讓遺玉鼻子發酸,兩手扶在冰涼的欄杆上,嘗試用着尋常的語氣,問道:
“你你這幾日好像很忙,日夜不歸,是都住在文學館裡嗎?”
“不是。”總算她願意主動開口同他聊,李泰自然是配合回答。
遺玉嗓子發緊,“那你晚上都宿在哪裡,這幾日可有睡好?”
“嗯,在別院休息。”
“別院?是在京裡的嗎,我怎沒聽你說過,是在哪處?”遺玉聽到“別院”兩個字,便有些語無倫次了。
這個問題明顯讓李泰猶豫了一下,不好回答,便選擇了迴避,“是在京裡一處僻靜地方。”
是在永平坊的別院嗎?
遺玉張了嘴,差一點就問出口,卻因他躲閃的態度,生生憋了回去,十指緊摳着掌下的圍欄,因爲怕會真地追究出什麼,她竟然不敢問!
將她的異樣看在眼裡,李泰蹙眉,突然有些明白過來,左手覆在她手背上,又將她往懷裡摟了摟,低聲道:
“你是介意我這幾日不歸?我不是派人帶了話回來麼,最近的確事多,過一段時間鬆閒再陪你。”
女人一旦有了懷疑,聽什麼話都是藉口,以前便是他再忙,晚上都會回府休息,遺玉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要緊事,是讓李泰必須要晚上住在別院,又需要瞞着她的?
除非是因爲女人。
長孫夕那天到王府來,雖沒在遺玉這裡佔到半點便宜,可到底是將懷疑的種子種下,李泰的種種反常,在遺玉此刻看來,即便不是因爲那位已故的蘇蘭姑娘,也同她脫不了關係。
別院,女人,夜不歸宿,不明不白地忙碌,隱瞞的回答這些疑雲籠罩在遺玉頭頂,李泰的話不但沒有安慰她,反而更讓她煩躁不安。
“不用了,你儘管忙你的,我又不是小孩子,還需要你整天陪着。”
李泰又不是聾子,聽出她口氣發衝,反嚼了一遍他剛纔的話,不覺有什麼不妥,沒等他再去問,打攪的人便來了。
“主子。”
阿生立在長廊那頭,遠遠喚了一聲,見李泰回頭,才快步走過來,看了眼遺玉。
“我先回去了。”遺玉心煩,又見阿生想要回避她的樣子,很是識相地要走,更讓她生氣的是,李泰不但鬆了手放她走,還在她背後留話道:
“去那頭等我。”
誰要等你!你們就在這裡說悄悄話吧!
遺玉暗自冷哼,抄着袖子瞥了眼面色尷尬的阿生,從他身旁經過,揚長而去。
“何事?”被打攪了兩人獨處,李泰聲音低沉,明顯是不高興的模樣。
阿生趕忙道:“主子,人抓到了,只是有件事比較奇怪。”
李泰側過身,“他們審過了?”
“是,”阿生面露狐疑,“人是在咱們王府附近抓到的,是名女子,口風極硬,容貌又被毀,問不出什麼緊要的,是否紅莊的人還待定奪,但不知爲何,她卻固執要見您一面,說有重要的事要對您講,您看?”
“人帶過來了麼?”
“是,就在御宴宮後關着,您要去看看嗎?”
李泰想了想,點頭。
說完這件事,阿生低下頭,清了清嗓子,小聲道:“恕屬下多嘴,您就這麼將那位接到園子裡住,似乎不妥,王妃她——”
“本王自有打算,你讓人盯着,莫要節外生枝。”
阿生知話說到這裡,再提無益,便諾諾應了,跟在李泰身後頭離去。
主僕倆不過談了小半會兒,李泰再往長廊那頭找人,已不見了遺玉蹤影,因知一凝一華都在暗處跟着她,便也不擔心她會在自家園子裡出事,便轉道,帶着阿生往御宴宮後去見那名從李恪手下捕來的毒師。
殊不知,遺玉並未直接返回紫雲樓,而是好巧不巧地往西邊逛去了。
芙蓉園很大,左右毗鄰着院落樓閣,花園一座挨着一座,遺玉在這兒住了半個月,也並未有時間逛完。
盯着手裡沒能送出去的錦盒,輕嘆一聲,她又穿過一座小院子,左顧右盼認路時候,餘光瞥見甬道那頭一面院牆,忽然覺得有點兒眼熟。
仔細想了想,有些朦朧的記憶涌上來,誒,這不就是她幾年前曾養傷住過的那間院子麼?叫什麼來着,哦,對——是杏園。
沿途都有石燈,她又有心事,便不覺獨自一人夜遊園有什麼好怕的,打遠就瞧見杏園外頭站着兩名侍衛把守,那兩人也聽見腳步聲,等她走近門前,才藉着燈籠看清楚人臉。
“屬下見過王妃。”
遺玉擺了擺手示意他們起身,一腳剛往門離邁,兩人便同時伸了手出來擋:
“王妃留步。”
遺玉覺出怪來,往黑洞洞的園子裡瞧了兩眼,挑高眉毛,佯作不悅道:“怎麼,這芙蓉園裡還有我不能進的地方?”
便是李泰辦公那間書房,她敲敲門也就進去了,半年下來,這還是頭一回她在自家園子裡走,被人攔住的,不舒服有些,更多是直覺出這裡頭有問題。
“屬下不敢,王妃恕罪,是王爺交待這園子裡不允人進出。”
遺玉皺眉,愈發覺得有問題,不讓人進出,是裡面有什麼秘密不能讓人見的?
侍衛是不敢假傳李泰的話,遺玉也沒有同李泰作對的打算,雖是滿腹疑惑,但還是歇了進去瞧瞧的打算,又往裡面看了一眼,便轉身欲走,恰是時,她走出去七八步,便聽見背後隱隱約約響起了一段琴聲。
她驀然回頭,目光穿過門洞,緊緊地落在幽暗的杏園裡,是那琴聲由來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