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在那張手書上掃了兩眼,認出的確是自己筆跡,但被遺玉質問,卻是覺得莫名其妙,他連何時寫的這東西都不記得,又怎記得欠了誰情債?
“你說什麼情債?”
知道李泰被別的女人惦記,遺玉原本不至於這麼大的反應,可對方曾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同李泰相處過,她是怎麼想怎麼不舒服。
“工部侍郎閻大人家的小姐,殿下可別說不認識。”
“工部侍郎?”李泰稍一作想,便記起來,那工部的閻大人他還有些印象,但什麼閻小姐,他確是不記有這號人物,咦,等等——
遺玉盯着李泰的臉,是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見他突然皺眉,便趁勢問道:
“殿下可是想起來了?
李泰思緒一收,回頭看見她故作平靜卻難掩不悅的臉龐,他非是當初不通情理的那個冷清人,有過幾回經驗,很快便發現她這任性模樣其實是在拈酸,內心悅然,面上卻無表情道:
“這確是我早先的筆跡,可不記得何時給了別人,許是被宮裡打掃的下人撿去,閒時隨筆,何談贈人,更何況我根本不認得什麼閻小姐。”
遺玉見他面色如常,不像是在敷衍她,想起李泰說一不二的信譽度,她面色稍有緩解,但仍是重複問了一遍:
“真的不認識?”
“不認,”李泰搖頭,隨手將那張紙擱在牀頭的香案上,坐回她身邊,半拉半抱地把她連着被子一起裹進胸前,低頭親了親她毛絨絨的發頂,陳述道:
“早晨說我小氣,自己卻爲一張來路不明的字惹的氣鬱,究竟小氣的是誰?”
遺玉這會兒知道冤枉他,被他取笑,先是臉紅,又有幾分羞惱,在他懷裡扭了扭,哼聲道:
“誰叫殿下總是惹情債,我是怕您到時候還不清,纔要事先問清楚,好幫你算算。”
她在懷裡亂動,未免扭掉下牀,李泰屈起一條長腿擋在牀外側,一手摸到她下巴捏了捏,很是上道地接道:
“不必算,本王獨欠你一份。”
勾了下嘴角,遺玉低頭在他手指上咬了下,“那殿下打算何時還我?”
“怕是還不清。”
“那不急,您慢慢還。”
屋外,平彤上半身貼在門框上,聽屋裡漸漸小了聲音,聽見身後腳步聲,方纔收起一張笑臉,扭頭對着端着薑茶走進來的平卉“噓”了一下,拉着她躡手躡腳地往外走。
“姐,湯茶都好了,不送進去嗎?”
“咳咳,王爺王妃正在屋裡說話,待會兒吧。”
“哦。”平卉撓撓頭髮,不明所以地跟着平彤離開。
一場雨,下了兩日才停,聽說吳王和楚王也都到了洛陽,遺玉派人到楚王府上打聽,不意外已有孕六個月的趙聘容沒有同行。
這趟洛陽一行,跟來的熟人卻是每幾個。
天一放晴,高陽就又跑到府裡來找遺玉,只是這兩天藉着下雨,李泰將該處理的公事私事都辦妥,卻是沒給遺玉再單獨同人出去玩的機會。
高陽也沒敢胡攪蠻纏,恰好洛陽行宮中內侍送信到各個府上,定下了兩日後到城郊圍場獵春,爲時三日。
讓人送走內侍,遺玉轉頭看見高陽高興地團團轉,便問:
“祭春好玩麼?”
“當然好玩啦,有賽馬,比箭,鬥武,擊鞠,還能自己烤生肉吃,他們男子比他們的,咱們女子比咱們的,樣樣都有好彩頭,運氣好的話,獵到虎熊,那才叫風光,父皇都會親自賞賜,”高陽瞄了正在喝茶的李泰一眼,揚着下巴得意道:
“四哥箭術最是了得,四嫂不知,他早幾年曾就獵到過一頭猛虎,獻給了父皇,父皇一喜之下,回京就工部給四哥修了文學館。”
遺玉有些驚訝,她自然清楚李泰箭術厲害,可沒想他那文學館是這麼來的,轉頭看了一眼李泰現今老成沉穩的模樣,兀自想象了一番他少年時候獵馬的意氣風光,她對這次“獵春”纔有了幾分期待。
“可惜,你說這些,我樣樣稀鬆,到時也只能看你們比試,湊個熱鬧了。”
照高陽的脾氣,少不了要冷嘲熱諷她幾句膽小,可礙着李泰在這兒,話到嘴邊又改了詞兒:
“別啊,這不是可惜你那匹好馬嗎,射箭你不在行,賽馬你總要參加的吧,不然可會被人笑話,你別怕,有我在,不會叫你墊底。”
見高陽拍胸脯保證,遺玉笑着轉移了話題:“快到晌午了,你留下吃飯嗎?”
高陽一看李泰,便自覺起身,她可不想同他一道吃飯。
“不了,我回府去,好多東西要準備呢。四哥,那我就先走了啊。”
李泰頭也沒擡,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高陽也是習慣他這脾氣,同遺玉擺擺手不讓她送,就帶着侍女匆匆離開。
高陽興沖沖地回府去準備,遺玉也收拾起來,騎裝,馬具,弓箭,割刀,皮靴,面面俱到。
她這是頭一次參加貴族的戶外遊獵,生怕人多是非,這麼多皇子王孫聚在一起,再惹風波,務必將事事準備妥當,就連餵養翻羽和烏雲的馬伕都讓人看牢了幾分。
二月二十三,天還不怎麼亮,行宮門外面便聚集了幾十輛馬車,相熟的人都讓車子停靠在一起,有掀開簾子說話的,也有下了馬車在路邊交談的,都等着皇上出宮啓程。
遺玉和李泰同坐在一輛車中,帶了一凝和一華這兩個有身手的,姐妹倆被平彤教導過一段時日,端茶奉水是不在話下。
隨行的另一輛馬車裡裝着行裝,翻羽和烏雲提前一日就被送到了圍場附近的馬場餵養。
把玩着裹了一層蟒皮護套的小銀刀,遺玉突發奇想,“要是銀霄也能跟來就好了,它往天上那麼一飛,圍場裡有什麼鳥獸都看的清清楚楚,也不用你們四處去捕獵。”
聽遺玉在那兒臆想,李泰道:“獵中樂趣之一便是尋索,果真如你所說,變得容易,卻也沒了樂趣。”
遺玉受教,點頭表示贊同,“有道理。”
兩人正說話,忽就聽見外頭有人問話:
“這是魏王殿下的馬車嗎?”
“正是。”這是阿生的聲音。
得了確信,車外的幾人便直接朝車內詢問:
“敢情魏王殿下一見?”
遺玉聽見外面有女人的說話聲,便下意識皺了眉,又聽她們操着一口還算標準地京話詢問,就撩開一層車簾,隔着半透明的紗窗,一眼便瞧見車外面聚集的四五個衣着光鮮的年輕姑娘,看她們一個個面犯桃花,眼帶春色的模樣,當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車內光鮮暗,外面瞧不見裡面,見車內沒有迴音,那幾個膽子大的小姐便嘰嘰喳喳議論開:
“殿下不在車裡嗎?怎麼不理人啊。”
“沒聽這馬伕說嗎,人在呢。”
“嘻嘻,聽說魏王爺寡言少語,依我看呀,他這是面薄害羞。”
聽這人戲謔,一羣小姑娘嬉笑起來,有個膽子大的,走上前幾步,也不管阿生臉有多黑,就對着車簾大大方方地行了個空禮,揚聲脆語道:
“小女乃是豫州別駕之女,薛可芹,素來仰慕魏王才名,悉讀殿下編修的《坤元錄》所出四十八卷,數有疑惑,又有幾處見解,前日登門拜訪未能得見,敗興而歸,今日有緣同殿下同遊,敢情午後歇時,殿下撥冗相見,予可芹一時半刻,把盞談書,定不負殿下一面。”
換個場景,換個對象,遺玉都要誇這小姑娘一聲好膽識,好大方,可現在的情況是,除了“勾搭”有婦之夫,她真想不出第二個詞形容這位薛小姐此刻的行爲。
看不見,便當她這魏王妃是個擺設嗎?
放下茶杯,一手搭在李泰膝上,總算還滿意他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態度,清了清嗓子,就對車外道:
“這位薛小姐有禮了,《坤元錄》乃是一本正書,老少皆宜,多讀幾遍,是爲人大有益處,然書中道理淺顯,條理清晰,又有圖頁做輔,稚童尚可看得三兩篇,知其趣味,試問薛小姐有何不明之處,還需要專門找人討教的。”
突然聽到車裡有女子說話,車外幾個小姑娘都噤了聲音,幾句話下來,都是聽出遺玉言辭裡取笑她不如孩童,早有看不慣這位薛小姐搶了先機的幾人,都掩嘴偷笑起來。
那薛小姐卻也不見尷尬,又對着簾子行了一禮,輕揚了下巴,道:
“魏王妃有禮,小女遠住洛陽,也曾聽過魏王妃才名,試問王妃口稱這《坤元錄》老少皆宜,可是讀過當中幾篇?”
遺玉屈指,頑皮地一下下敲在李泰膝頭,口中答道:
“至少你看過的那四十八卷,我全讀過。”
“那王妃又能背下幾篇?”
“薛小姐呢?”
薛可芹面上不掩傲色,負手朗聲道:“四十八卷,我無一片落下,皆可背誦。”
這下連阿生都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卻聽車中出聲:
“哦?那敢問薛小姐,第三十八卷,第三篇,倒數第十四個字,和倒數第十三個字是什麼?”
冷不丁被問到,薛可芹聲音一噎,絞盡腦汁去想,卻怎麼也數不過來,被一羣人盯着,正是急地額頭出了汗,就聽車中那溫溫涼涼的女聲道:
“是‘自謙’,薛小姐還是回去好好把書看一看吧,那四十八卷,我已可倒背。”
車外一片驚歎聲,李泰這才從書中擡頭,看向遺玉自信滿滿的面龐,目光一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