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彤送程小鳳回來,進門就聽平卉說起之前閻婉在後花園跟遺玉哭鬧的事,幾個丫鬟以爲回屋去躺着的遺玉心情不好,下午遊湖的事會作罷,不想午飯時候,遺玉便主動讓她們收拾東西。
京城的番邦住戶尚在大整頓中,李泰分擔了禮部的公務,中午並不回來用膳,遺玉留下話給門房,便領着一羣丫鬟出了門。
南湖就開在朱雀西大街邊上,比翡翠院前頭那座小湖要大上幾圈不止,站在岸邊,朝南一眼望不到頭,湖邊綠柳成蔭,間亭臺閣樓,投入湖上波光倒影,嶙峋節次,船遊最佳。
岸上行人往來,偶有席地叫賣者,湖中幾處船影,能聞琴聲曲聲,歌聲語聲,隨風夾來,忽近忽遠。
“船家,我們要租船用,挑一條敞亮些的舫船。”
“姑娘看看那邊那條如何,這是新漆的船樓,游到日落只需十貫錢,若要布上酒菜,需得再加五貫。”
“酒菜就不用了,我們自己帶有,只要地方乾淨就好。我再多給你半吊錢,去挑兩個老實的來撐船。”
“好嘞,我這就去喊人放船,姑娘這邊請。”
平彤同船家說好了價,纔回頭去扶了遺玉從馬車下來,後頭另外一輛車裡坐着丫鬟們也都提着酒菜籃子和雜物從車上下來,規規矩矩地跟在平卉她們身後,只是眼睛忍不住偷偷地左顧右盼。
魏王府治下嚴格,非是負責採買,或被主子派出去做事,這些位份不高的奴婢鮮有出門的機會,吃住都在王府裡。
“快瞧,今兒是什麼好日子,連見許位佳人,前頭剛坐船走了兩撥,這又來一羣,嘖嘖,不曉得是哪家大戶女眷。”
遺玉這主僕一行,丫鬟們個個生的清秀端正,舉止有度,前簇後擁着她這個絲衣繡履的貌美主人上船,不免引得岸上游人爭看。
平彤對岸上投來的視線不滿,暗惱這城南的市人大膽,一上船便將四周紗簾都放下,輕飄飄一層,半遮住外人視線。
湖面有風,有船篷遮陽,涼爽清透,不比擱了冰桶的抱夏間裡差到哪去,遺玉愜意地半躺在鋪了軟枕的竹蓆上,小口地啜着果酒,聽着遠處飄渺的琴音,悅耳是夠悅耳的,可惜不是她喜歡的調子,便對一旁打扇的平彤道:
“我記得你琴彈得極好,去艙裡看看有沒有琴張,抱過來拂一曲給我聽。”
“是,”聽見遠處琴聲,平彤是也有了樂趣,便將扇子遞給平霞,進去裡面找了琴出來,遺玉指了窗邊讓她坐下,隨她任彈一首輕快的曲子。
平彤會意地抹弦輕捻,曲調果然輕快活潑,很快就將遺玉耳中那惆悵的琴聲壓過去。
一曲將罷,船已游到湖心,見平彤落弦,遺玉才放下杯子,拍手讚道:
“不錯,
不錯,很好聽。”
見她喜歡,平彤高興,跪坐起來,“這是奴婢將家鄉小調改來的,還有三段,主子若是喜歡,奴婢接着彈給您聽。”
湖中聽曲實乃雅興,遺玉樂得享這耳福,便讓她繼續奏下去,然而平彤剛起了個調子,船外便響起一道清脆的女聲:
“這是誰家的船?停在這湖心亂彈調子,還不駛遠些,莫擾了我家主人練琴。”
平彤琴聲一頓,擡頭見正在飲酒的遺玉並未叫停,就一邊繼續彈奏下去,一邊同平卉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地放下酒壺,走到一旁撩開紗簾,就見離她們這條船不遠處的湖心上停靠着一艘畫舫,船桅比她們租來這條高上一些,一看便知是有錢人家的私人船隻。
船頭上立着兩個綠衫粉卦的侍女,個頭高些的那個正仰着下巴尖,指點着她們這邊,催促她們駛離。
對方一上來便是頤指氣使的模樣,平卉當然也不會客氣,掀開竹簾走出船艙,隔着湖面揚聲道:
“這湖心寬敞,只許你停就不許我們停嗎,南湖又不是你家挖鑿的,好沒道理。你若嫌我們的調子亂,那就堵上耳朵,若嫌這裡不夠清靜,那就駛到一邊去啊。”
對面船上侍女吃了一記嗆藥,氣呼呼道:
“敢叫我們讓地方,你曉得我家主人是誰嗎?”
平卉輕哼一聲,“你家主人是誰我不曉得,可瞧你這做奴婢的囂張模樣,料想也不是什麼好主。”
難得王妃到外頭散心,還遇上這等不講理的人家,真是讓人討厭。
“你、你大膽”
對方被平卉氣的漲紅了臉,指着她的手急的直打哆嗦,正要再罵些什麼出來,那船裡頭的主人便發了話:
“好個刁嘴的奴才,你家主人是誰,還請一見。”
聽見這半熟的女聲,遺玉有些意外,將嘴邊的杯子拿開,轉頭看向窗外,只是猶豫了一下,便讓吩咐平彤去開窗:
“去把窗簾打起。”
對方的船隻靠近,窗簾一揭,船裡的兩人便打了個照面,對方看見遺玉,也是將意外掛在臉上,果真不是冤家不聚頭,難得出個門還能撞上。
“我道是誰人能養出這等嘴刁的奴才,原是魏王妃,許日不見,別來無恙啊。”
窗畔露出長孫夕那張嬌若春陽的芙蓉花靨,若是不聽她話裡嘲諷,單見這張笑臉,還當她同遺玉是什麼相熟的朋友,而不是積怨已久,苦大仇深的宿敵。
遺玉坐正了身體,隔空點頭行禮,同樣笑道:
“七皇嬸也來遊湖嗎?”
她故意咬重了兩個字音,就見長孫夕笑容僵了片刻,手中美人團扇搖了搖,道:
“前陣子得了一卷曲譜,就想着找個清靜地方,便來坐船。倒是魏王妃,這幾日不是應該正忙
麼,怎還抽的出空來遊湖?”
“忙?”
見遺玉疑竇,長孫夕故作驚訝拿團扇半遮了脣頷,道:
“魏王府最近不是要辦喜事嗎?聽說魏王要納側妃,是工部侍郎閻大人家的小姐,難道沒這回事?”
遺玉恍然大悟,才道長孫夕是在幸災樂禍個什麼。
放在前天,聽人提起這件事,她心裡定還會不好受,可上午見過閻婉一面,什麼都想通,哪還會被她簡單兩句挑撥便隨便動氣。
“皇嬸是打哪聽來的消息,對一個尚未出閣的女子,這還沒有作準的事,你便隨口說出來,不是損傷她人的閨名嗎?”
見到遺玉裝糊塗,長孫夕心裡有數,一邊暗譏她死撐,一邊似笑非笑道:
“不論作不作得準,我都先要恭喜你一聲。要知道,閻家是工程世家,閻大人頗受皇上器重,閻小姐能去做魏王側妃,這可是件難求的好事,聽說閻小姐精工書畫,出身書香門第,教養極佳。依魏王才學,他們兩個當是能談得來,這下也好幫魏王妃分憂,免得你一個人居府,侍候不夠妥善。”
遺玉臉上沒了笑,“這是我們魏王府的事,不勞皇嬸費心。皇嬸不是要練琴麼,我這船上調子難入你耳,就不在這裡擾你清淨了。平霞,去讓船伕靠岸。”
“呵呵,”長孫夕嬌笑一聲,口頭上佔了上風,見到遺玉吃癟的樣子,讓她心中大快,就這麼開着窗子,目送遺玉那條畫舫駛遠。
又斟了一杯果酒仰頭飲下,遺玉回神見船艙裡幾個丫鬟都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一副生怕她想不開的模樣,心裡好笑,卻不做解釋。
長孫夕既爲人婦,不再是當初那個雲英未嫁的千金小姐,在京中的仰慕者自然消去多半,因着今年上元節被皇上責令禁足在家思過,婚期推遲了一個月,爲人私下議論,雖仍頂着個長安第一美人的名頭,其實名聲是大不如前。
遺玉會退避,一來是覺得被必要在這湖上同長孫夕逞口舌,再者對方現在畢竟是個“長輩”,單從禮上講,她也要退讓。
畢竟這一聲“皇嬸”可不是叫假的,別人都拿了婚姻大事做籌碼,掙來的這點福利,她再不尊重一下怎麼說得過去。
被長孫夕掃了興致,遺玉讓船靠岸,並沒直接回王府,而是先到盧俊宅中去了一趟。
盧氏昨天才到王府去找過她,今天又見她上門,怕惹人閒話,免不了責備她一通,但見女兒氣色好轉,小臉上又有了笑,心底還是寬慰更多一些。
盧俊恢復的很快,這才幾天的功夫便能下牀走動,盧氏到廚房去給遺玉蒸點心,兄妹兩個邊走邊聊,慢悠悠晃到後院的葡萄架下乘涼。
“我聽三弟講,等這次襲宮風波平息過去,那天
晚上守夜的護衛,皇上都會有賞賜。小妹你想,我殺了那反賊頭子,怎麼不得連升上個三極,哈哈。”
盧俊興沖沖地給遺玉分析道。
見他得意洋洋的模樣,想着這些都是他一刀一劍挨回來的,遺玉就沒好氣:
“就是升上三極,還是六品,有什麼好高興的。”
“呃,是啊,還是六品,”盧俊懊喪地抓着頭皮,“早知道我就不該殺了那反賊頭子,把人活抓回來,功勞肯定更大。”
見他鬱悶,遺玉又不忍心打擊,便拿肘子碰了碰他手臂,安慰道:
“好啦,能升上三極已經很好,再往上一級就是五品了,二哥還嫌不夠麼。”
“當然不夠,”盧俊悶聲道,“...人家都有孃家門庭仰仗,你卻只有我這麼個兄弟,我沒有出息,你纔會一直受氣,整日過的提心吊膽。”
遺玉聽見他嘀咕,失笑道:“誰說我受氣了,誰過的提心吊膽了?”
“你不說我也知道,”盧俊一拳擊在葡萄架上,藤枝頓時唰唰作響,一雙同盧老爺子日益相像的虎目裡迸發着洶洶的火光:
“六品不夠,五品也不夠,不夠,遠遠不夠。”
遺玉心底不願盧俊過分執着權勢,但見他此時認真的模樣,因爲了解當日他流亡在外,耳聞母失兄亡卻無可奈何的悲憤,勸導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只能擡起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兩天家裡出點事,昨天沒更新,今天先更一章,有空就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