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了盧氏親手給三兄妹做的早點。遺玉提出到山楂林子去逛逛,一家四口便趕早出了門,留下小滿和陳曲收拾桌碗。
雖是夏天,但關內空氣本就涼爽,尤其是日頭初升的早晨,遺玉外面套了紗衣仍覺得涼氣直往身上竄,可等一路走到山麓下面,卻是額上覆了一層細密的汗珠,紗衣也早就脫了下來,由盧俊給拿着。
守林子的小滿舅舅正在林邊晃盪,遠遠見着盧氏他們,忙跛着腳迎了上來,“夫人,怎麼今兒上來了?”
盧氏笑着道:“這不是幾個孩子回來了,我帶他們上來看看,你忙你的去。”說完便帶着遺玉他們朝林子裡面走去。
去年栽下的山楂樹苗都長了不少,盧氏帶着他們在林子裡逛達,遺玉尋了個藉口,自己跑到另一頭去了,見盧氏的身影遠了,才從懷裡掏出一隻細小瓷瓶來。晃了晃裡面的液體,扒開塞子,背對着盧氏他們,順着同盧氏他們相反的方向,一棵棵對着尚未長成的山楂樹根處滴了兩滴下去。
小心把瓷瓶收好,剛轉身卻正對上盧智一雙略帶疑惑的眼睛,“你在幹什麼?”
遺玉心中一咯噔,但還是鎮定答道:“沒有啊,我看這赤爪長勢很好,明年怕是就能結果了。”
盧智點點頭,遺玉暗鬆一口氣,知道剛纔他並沒看見自己的小動作,轉念又問道:“對了大哥,魏王殿下近日要設宴嗎?”
盧智眉頭輕皺,“你從哪聽說的?”
遺玉暗自撇嘴,自然不能告訴他自己是從一隻“蜜蜂”那裡聽來的,“我聽學裡有人談論這件事。”
“嗯,是有此事。”盧智看見遺玉疑惑的眼神,遂將這設宴一事同她解釋了。
魏王的中秋宴,八月十五日,招賢能才俊之士,賞月引懷,是國子監裡的學生乃至長安城的文人學者這兩年來趨之若鶩的一場宴會,京都子弟無不以接到宴貼而引以爲豪,視其爲一種對個人才學和人品的特殊認可。
“大哥收到帖子了?”遺玉聽完這魏王夜宴的說法,心頭一跳,突然又想起了一直被她按下的一件事情。
盧智點頭。“前幾日就收到了。”
遺玉猶豫了一陣,想着還是問清楚的好,“大哥,那時在杏園,你不讓我過問,我便暫且按下,只是現下我想問你一句,望你能與我說實話。”
盧智轉過身去,沉聲道:“你問。”
“你現在是魏王的人麼,魏王、他有意皇位對不對。”
話音剛落,盧智便猛然轉過身來,遺玉從未見過他用如此凌厲的眼神看過自己,心下一驚,又聽他低聲道:“這種話,以後不許再提,知道嗎?”
見遺玉點頭,他神色才一鬆,繼續道:“我也只答你一遍,我並不是魏王的人,我現下是這大唐的子民,日後做官。也是做這大唐百姓的官。”
遺玉輕呼一口氣,不能怪她多想,雖然衆人皆知魏王府下所設的文學館招攬的學士並不是只有魏王的人,但她還是擔心盧智會被捲入日後奪嫡之事,現下朝堂之上繼位人選屬三人呼聲最高,一是當今皇上的嫡長子李承乾,一是楊妃之子吳王李恪,最後就是頗受聖寵的魏王李泰。
李承乾雖名正言順,但爲人驕奢、聲名不旺,李恪雖在百姓中聲望極高,但卻不爲皇上所喜,魏王最是深居簡出,雖聖寵濃厚,但卻無母系支持。
三方各有所長又皆有所短,儘管太子已立,可當今皇上的態度卻十分模糊,朝中不少官員已經開始暗自投靠三方,表面上這三個人都有機會,但是知道歷史的遺玉卻清楚,這三個人到了最後,都沒戲。
儘管這個世上的歷史已經發生了一些偏差,但據她所知,大的方向還是未曾改變的,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有隻推手,不論過程是如何多變,到了一定的時候,總會被撥正回去。
她半點也不想盧智摻合到這黨派之爭中去,可是他的志向卻是自己無法左右的,還好他並未在此刻就站隊。中立,自然是最好的。
盧智看着若有所思的遺玉,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側目望着遠處的連碧青山,眼中的神色更是堅定。
在家中吃過午飯,遺玉就蹲在後院的花圃邊上擺弄她的那些花草,早上在山楂林裡差點被盧智發現她的小動作,這會兒她倒不敢在衆人眼皮子底下“做手腳”,只是查看了一下那些草莓的生長狀況,想着下次結果時候摘一些給晉博士帶去,那個老人對自己還是很照顧的。
“小姐,夫人叫你進去。”陳曲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遺玉鬆開手上的草莓葉子,起身拍了拍衣裳,同她一起回屋去。
盧氏正同盧智在客廳裡聊天,見她進來,招手喊她坐到自己身邊,臉上微微帶了些埋怨,“這十天半個月不見的,回來也不知陪娘多說會兒話。”
見遺玉目露歉意,方纔又道:“剛纔聽你大哥說,你在宿館的屋子後面有片竹林子你很喜歡?”
“嗯,看着挺清涼的。”
盧氏點點頭。“竹子是好的,你若喜歡,日後咱們銀子攢多一些,就把現在住的宅子抵出去,再換間大的,給你種上一片,可好?”
遺玉心頭一暖,面上卻笑道:“那自是最好的,以後大哥二哥娶了媳婦不要咱們娘倆了,那就買間大宅子,我和娘一起住。”
盧智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頓。就聽盧氏笑罵了遺玉兩句,而後扭頭對他道:“智兒,你也不小了,明年學裡的畢業考罷,謀個差事做了,是該找個媳婦管家,不知你現下可是有喜歡的?”
遺玉捕捉到盧智瞬間僵硬的脣角,低頭掩笑,就聽他淡淡答道:“娘,您自是不用擔心我的,反倒是二弟性子跳脫,是該早些成家,想必日後會穩重許多。”
盧氏聽他說的很有道理,目露贊同,“你二弟是性子活潑了些,興許成了家,真會好點。”說完臉上便露出了沉思之色。
盧智這才擡眼看着一下遺玉,目中露出了淡淡威脅的神色,遺玉正猶豫着要不要替不在場的盧俊辯駁兩句,收到她大哥的眼神,立刻閉緊了嘴巴。
“只是你二弟整日跟你一同在學裡,也見不着什麼姑娘,不如這次就讓他留下,這鎮上與他年齡相仿的姑娘也不少,時間長了,總是有看上的。”
盧智點頭應道:“等下他回來,娘便與他講吧。”
遺玉看着他三言兩語便把盧俊給賣了,心下難免一陣同情,可是下個月那綢緞莊子的掌櫃怕是會去學裡尋他們,把喜歡四處亂跑的盧俊留在家裡也好。
傍晚,一家人走到龍泉鎮巷口,盧氏又拉着遺玉囑咐了好一陣子,才放手讓人上車,遺玉看了看一臉不捨的盧氏,又略有些好笑地瞥了下無精打采的盧俊,扶着盧智的手臂登進了車廂。
一路駛至務本坊,天已經黑下。學宿館後門高高掛起了四隻燈籠,盧智多添了一兩銀子的車費給那馬伕,拎着盧氏給他們裝兩隻囊袋,將遺玉送到了坤院門口,纔將其中一隻遞給陳曲。
“早點休息,明兒個起早些,我在宏文路口等你,辰時便會有人去貼榜,去看看也好。”
這旬考雖不如歲考重要,但遺玉作爲一個新來的學生,若是這旬考的學評高了,也會被人高看幾分,相對來說,若是這學評低了,自是會遭人冷眼,國子監是個很現實的地方,若是你沒有身份地位,連才學也拿不出手,是會爲人所恥的。
第二日遺玉起的比往日早上一刻鐘,認真洗簌又換了身質地輕薄的常服,頭髮依然讓陳曲給梳成上個月的樣式,又吃了早飯,便出門去了。
出門雖早,一路上見到幾個人,看榜的學生多是這個時候出門的,到了宏文路後,就見路口處的牆上張貼着一大一小紅白兩榜單,一張寫滿了名字,一張上面卻是寥寥無幾。
榜下站着二三十個學生,穿着各院的常服,較顯擁擠,遺玉左右看了看,在立碑邊上見着了手捧書卷的盧智,忙走上前去。
“大哥。”
盧智見她來了,便將書合上,指了一下榜牆下站着的人,“這些都是各院專門來看榜的學生,只記了學評是甲的回去通傳,等下他們散了你再去看,若是得了甲,上午課畢,可能會有人去尋你。”
遺玉眉頭一挑,“尋我?”
盧智點頭,“不是城陽公主的人,便是長孫小姐的人,介時如何全看你自己意願。”
遺玉心思一轉,面上帶了兩分鬱悶,“怎麼不早告訴我?”
盧智也不答話,只拍了拍她的腦袋,背手朝書學院去了,遺玉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轉身望着不遠處的榜單,推算着自己學評不是甲的可能,結論卻讓她臉色很是難看,公主和大小姐這兩種東西,她真的哪個都不想沾惹。
沒過多大會兒,榜下的人便只剩了三五個,遺玉輕嘆了口氣,擡步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