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得到口信,說王爺車馬已過鬆鎮,約莫傍晚就能抵達。”
平彤平卉兩人立在牀前,滿臉歡喜地衝半睡半醒的遺玉稟報。
呆了有一會兒,遺玉兩眼猛地睜大,直接從牀上坐了起來,磕磕絆絆道,“傍、傍晚就能到?”
“的確是說傍晚。”
聽清楚確信,遺玉嘴角一下子拉開,剛纔還昏昏沉沉的兩眼灼灼閃動,笑容滿溢,聲音裡揚着雀躍,撥拉着略顯凌亂的頭髮,有些語無倫次地吩咐屋裡下人,道:
“快去準備,讓廚房送份菜單過來,冰鎮的瓜果都還夠吃麼?廚房裡該都是我常吃的素食,王爺喜歡食葷的,可還有新鮮的羊肉?哦、對了、對了,府裡的冰抉還夠麼,不夠就讓人再去冰窖敲半車送來,還有酒,王爺愛喝的茶——還有什麼,你們也幫着想想,別落下什麼纔好。”
“您先別急,”平彤上前扶她坐好,拿了團扇給她撲風,“這纔將中午,有的時間準備。”
遺玉自覺失態,臉頰微紅,並不掩飾急切,又催了她們兩遍,平彤無法,留下平卉一人照顧,領着其他幾名侍女下去忙活。
將近黃昏,遺玉沐浴後被從浴房攙扶出來,一身清爽,洗的白白淨淨坐在牀鋪新換的竹蓆上,由着侍女擦拭溼漉漉的頭髮,衝平彤問話。確認吃喝是否都準備妥當。
“去把浴池裡的水換上乾淨的。”她臉蛋上被熱氣薰出的紅潤未消,桃花眸裡水色冉冉,眼梢翹情,連日來的精心補養,雖說惦記着李泰飯不能好好吃,可氣色極佳。
十五六歲的女子本就是見長,幾天一個模樣,加上心態變化,即便平彤平卉天天服侍在跟前,也能辨出她五官體態是又長開了幾分,像是一朵將熟未熟的海棠,散發着一股半藏半露的細膩之美,惹人探究。
“主子,都收拾好了,您先換藥吧。”平彤收回羨賞的目光,將她垂在腳踏上的兩條腿託放在席子上。
“藥就先不換了,”遺玉摸着左腿膝骨,見兩個侍女目露疑色,不想明說她是嫌那新換的藥膏氣味難聞,怕薰到李泰,便找藉口道,“剛泡了水不易捂着,去拿煉雪霜我擦。”
兩人不疑有它,平卉去取了藥盒來,挽起遺玉寬鬆的白綢褲腿到膝蓋上面,露出細的略微走形的小腿,膝上兩指寬窄的傷口早就長合,因爲長期敷藥整片膝蓋都泛着一種難看的烏青,遺玉自己提了另一隻腿的褲腳,露出如筍如藕的細白腿腳,一雙擺在一處,明顯出左腿的醜陋。
遺玉手指摸着左腿骨,目光暗下,平彤覺出她心情低落,忙笑着打岔,“剛主子起身奴婢就發現,您身量似是又長了些,這可是好事,要不晚上讓廚房烹碗細湯餅來拔一拔筋骨?”
遺玉順着她話題,好奇問道,“湯餅能拔筋骨麼,還有這一說?”
“是奴婢家鄉的習俗,”平彤見她感興趣,忙轉移她注意力,“只要是長了身量,就煮一碗細條的湯餅來吃,捏的越長越好,這樣就能繼續長個頭。”
遺玉少聽這一雙侍女提起舊事,便就這習俗聊了一會兒,一邊將煉雪霜在傷處均勻塗抹開來。
“派人去城門迎了嗎?”
“孫總管和於管事都已出門了。”
她頭髮擦乾後,又挽了一邊垂髻,掛了兩串海藍珠釘翠搖,耳上墜了一對金璫,換上新做的櫻草束裙抹腰,套了半臂橘紅短襦。
黃昏落,屏風下襬好筵席,肉糜酒待,瓜果洗切,冰桶半敞,香爐裡焚着他慣用的香料,薰好的換洗衣物都掛起在衣架上,遺玉握着一卷稿冊倚在牀頭,既期又怯地等着他回來。
然而,等到夜幕撲下,前院才又傳消息來——王爺車馬從城門前直過,進宮去了。
“王爺說,他晚上不定幾時回來,要您莫等他,先歇下。”劉念歲擱着簾子向裡回報,半晌後,才聽見屋裡輕輕“啊”了一聲,繞進耳中,幾分失落。
一輛馬車被送往宮門前,緩緩停下,城門守衛見着馬車門頭上的雕刻圖色,先行了禮,再按規矩攔下,前頭騎馬的立刻翻下一人,摘了腰牌示在他們面前。
“皇上詔見,允車馬,退下。”
有認出此人穿戴乃是宮中禁衛頭領,但依舊認真檢查了腰牌上花紋,才放行通過,等馬車走沒了影,才小聲交談兩句:
“魏王爺好大隆恩,現都能乘馬車進宮去了。”
“可不是,這護送的都是頭領。”
“噓,快別亂說話,都站好。”
宣德殿中,除卻內侍一名,隻身穿着衣頭戴明珠金冠的李世民一人在座,手執竹簡,啵啵翻響。宮燈長明,過顯冷清的殿上明火昏光,腳步聲從門外傳來,打破這一室詭譎的寧靜。
“陛下,魏王已到,是否宣進。”
門前人影退下,未幾,一身褐紅深衣的李泰,獨自夾着蒸騰的夜色進門,步行屢屢,他垂首抄袖,臉龐遮在這一殿燈火的陰影處,就在殿前停下,迎着李世民略含期待的目光,衣袂撲朔聲裡,屈膝跪下,一揖首,低聲道:
“兒臣遲歸,敢請父皇降罪。”
李世民上下打量他一遍,笑聲道,“先不論責,事情辦的如何?”
“幸不辱命。”李泰將手從袖中抽出,帶出一份捲起的絹帛,交由內侍呈遞,就在李世民攢眉細看之時,稟道:
“此次獲聞密行,沿途剿毀紅莊窩巢一十三處,殺陵州、普州紅莊孽匪二百三十四人,繳獲兵械珍寶若干,捉拿毒醫丹士活口五人,明日即可押送進京,另搜得丹卷密錄一卷,現呈以父皇。”
“好、好!”
李世民拆開那拈着幾點血腥有些發黃的絹紙略看一遍,但見其上藥序累累,方聞註解,略顯興奮地連聲叫好,反手將白帛扣下,坐直了身形,揚眉洪聲道:
“紅莊孽匪,擾我朝綱十數年,又在新朝之時將你拘禁扣押,毀你視目,實乃仇大,奈何其行蹤不定,藏匿之深難以琢磨,此次全賴皇兒兩年巡遊期間得來探報,以挫其勢,雖遲歸三日,但功不蓋過,朕欲行賞,你什麼想要的,但說無妨!”
驚奇!難怪夜深入宮,退避左右,竟是談及紅莊秘事,當年安王事敗,紅莊隱匿,朝中鮮有人聞。誰又知,李世民從未放鬆過對這種秘密一方的警惕和殺心,怎奈十數年過去,卻無從下手,唯一鮮明的線索正是在少時曾被暗送蜀地的李泰身上,然而他往返皆爲紅莊密送,亦是不知其所在,多次探問無從獲知,李世民卻在那時開始,對這兒子越發喜愛起來。
當年被從紅莊送回,李泰不知如何回報宮中,是讓李世民誤以爲他在蜀地幾年教訓是爲受辱,但信是不信又當別論,父子間隙,豈是一朝一日生出?
新婚之時,雙案併發,讓李泰進退維谷,心生警醒,知李世民對他耐性消磨,只將多年探到紅莊線索以報,自請去剿,大獲成功,一面加重了李世民對他同紅莊牽繫的疑心,一面卻重新換得其重視,這一招以進爲退,以殺爲生,險行險得,卻是收得奇效。
“兒臣不敢居功,此行亦有損傷,北衙禁軍死有四十,傷殘過百,但求父皇恕罪即可。”李泰心如明鏡,怎會當李世民龍顏大悅之時,真會應他一概所求。
“朕既說你功蓋過,那便是必要賞你的,”李世民五指輕叩龍案,略一沉思,道,“你可知朕爲何要你捕獲紅莊醫毒丹士,留他們活口?”
“兒臣愚昧。”
李世民笑笑,揮手讓內侍前去傳宴,待到酒肉滿桌,兩杯下肚,他方感慨道:
“當日你母妃代朕受過,攔下紅莊行刺,豈料她身中異毒,臥病不起,最後那幾日她是有同父皇坦誠來處,才知她是出身蜀地秘派,又告知朕紅莊之中,醫毒丹士之能,是有活死人醫白骨的厲害,有如此之能,若不收爲己用,殺害未免可惜。”他目光轉動,忽地嘆聲道:“皇兒,你可知當年朕爲何要將你送到蜀地,交給紅莊孽賊?”
貼在杯身上的五指收攏,食指尾端的藍寶石戒面閃着幽光,李泰低頭,“兒臣不知。”
“將你送走,正值安王謀反之際,朕之勢弱又無兵力,繼位難保,紅莊暗箭防不勝防,”李世民臉色複雜,澀聲開口,“她是個深明大義的女子,知安王若反,必害天下黎民,她在離世之前,告訴朕一方法免禍——便是將你暫時送走,交由紅莊看管,可暫退紅莊敵意。”
儘管早就猜到當年被送走的原由,現從生父口中說出,繞是李泰心沉如水,也難免胸口一鈍,多可笑的事實,他這條命,也許生來就是母親拿去保換生父安危的一個手段。
幼年記憶裡飛蛾撲火一般的女人,到死也只念着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