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何夕擡起頭看着俞正味晃晃蕩蕩地走向廚房的料理臺,他沒戴廚師帽,也沒有。
鬍子拉碴的大廚站在料理臺的邊上掏了一下耳朵:“地瓜粥啊……他們都喝了你做的吃得這麼飽了,也不知道做的粥他們還能不能喝得下去。”
正在捧碗享用的人們頓了一下,假裝沒聽見地把粥都喝了下去。
沈何夕的手指輕輕敲了一下桌子,爲了做菜方便,她今天把頭髮在腦後紮成了丸子頭,幾縷鬢髮伴着她低頭的動作垂到她的臉頰邊上。
別人都看不出她內心此刻的翻騰。
黎端清,怎麼會是黎老先生?
兩世爲人的沈何夕在學習方面從來都是個天才,無論是學業還是廚藝,她的學習能力讓很多人都讚歎過。“前世”的時候讓沈何夕跟着學廚的人不知凡幾,其中有名廚也有小工,菜系縱貫南北橫亙東西,大菜小吃她也都有涉獵,甚至從裴板凳那個擺食攤的人身上她也學得了不少東西。
這些人當中,除了沈抱石,黎端清是教導她時間最長的那一個。
整整兩年的時光,她的爺爺用家傳的鮑魚製法跟黎端清交換了他的二十道菜,二十道菜,每一道都是黎端清親自教的。
面對黎端清,沈何夕總是有那麼一點尊敬的,除了他是蜀地地位崇高的名廚之外,也因爲不論是出於怎樣的目的和立場,他教導自己的時候真的很用心。
“這個魚怎麼去腥味,要看的是廚子有沒有耐心,提前三天把魚買回來養在乾淨的水裡,水裡倒一點醋,半天換一次水,三天之後魚的腥氣就淡了。”
“如果做菜真的肯花心思,別說三天養魚就爲了吃一頓,十年種竹爲了做一節竹筒飯的人都有的。天府樓別說魚,連醬都是在最好的地方單獨做的,差一分那都不是天府樓做的東西。”
“用油來漲發鹿筋的時候,不能心急,用溫油浸泡四小時之後在上鍋加熱,火要小,讓鹿筋吸足了油分,它才能漲發到十成十。”
黎端清不只一次說過,他的兒孫皆不成器,個個都往京城鑽,如果沈何夕是他的親生孫女那他的這輩子就圓滿了。
可嘆那位老人自己是個名廚,偏偏兒孫都進了名利場,一身廚藝教給了那些被他千挑萬選來的徒弟,幾十年來最讓他欣賞的竟然還是別人家的孫女。
這個“家”不只是姓氏,更是流派。
沈何夕就算在他手下受教幾十年,骨子裡也還會是魯菜的根子。
南工北意的說法,並不是空穴來風。
所以沈何夕一輩子也學不到黎端清骨子裡的那些東西,無論是廚藝還是爲人。
那位雖然有些功利心,但是真的用心教導自己的老先生,真的會是一個陷害自己恩人的真小人麼?
沈何夕自己不知道自己該相信誰,俞正味的說法不是作假,她所知道的黎老先生也不該是那種人。?孰是孰非,她不能下定論。
或者,可以打電話問問自己家裡的老頭子,既然都是兄弟,那有了“大板板”、“小刀”、“小勺”,說不定黎老先生就是個小鍋小碗小瓢小盆神馬的……突然,她一拍腦門。
黎端清就是大爺說的那個“小油”吧?當時聽的時候因爲大爺華夏語說的不好,她還以人家姓李呢,說不定就是那個善於制辣油的黎家。
這樣老爺子讓自己去跟他學藝,也就說得通了。
米粥的香氣再次彌散在空氣裡,米不是白色的大米,香氣裡還有玉米的味道。
是的,俞正味用的是小米和玉米碎,他想要做的是一碗雜糧地瓜粥。
玉米碎與稍微燉煮一下就很好的玉米麪還有不同,需要的時間更長,香氣也更內斂,人們用它來熬粥,出了是增加營養和味道的層次感之外,也是爲了能豐富食物的口感。
“華夏的南方多是大米,我的養父從小在北方長大,一直想喝小米粥吃個饅頭配鹹菜在那個地方都沒有。”
俞正味把地瓜用刨絲器打成絲狀,用清水蕩去了其中的一部分澱粉,控淨了水分之後就扔進了粥鍋裡。
地瓜裡少了澱粉又多了水分,這鍋粥就不會像是沈何夕熬製的那種米白瓜黃濃香稠密的粥品。
“不管做東西的時候用了多少難得的材料,可能在他的眼裡都比不上一點黃米一個饅頭,他跟我說過世界上只有思鄉之情能和美食一樣被無限地原諒。勞動改造的那段日子裡,玉米我記憶裡也只吃過一次,是別人捎來的玉米碎——現在就是廣場上人們用來喂鴿子的東西。大米我們倆是肯定沒份的,吃糧食吃的少,我養父就總是便秘,我就去給他偷紅薯回來吃……”
一臉鬍子的俞大廚蓋上鍋蓋,靠在了冰箱上唸唸有詞,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這些人聽,沒人看得清他自己到底是怎樣的神情,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麼。
這些年他按照養父的遺言,讓自己活得“自在”,可是這份“自在”只要有人質疑了他的廚藝就會破碎,只要看見廚藝世家的後人就會變成傷害自己和別人的尖刺。
他的養父的顛沛悲苦像是一個密封的罈子,裡面放了那麼多的東西,他以爲自己看不見,殊不知在罈子裡醞釀和發酵之後,那些帶着辛辣的氣味就能讓他自己傷心難過。
也憤世嫉俗,也生無可戀。
一鍋地瓜粥,淺黃的小米,嫩黃的玉米,深黃的地瓜,深深淺淺的顏色,舀在勺子裡、放在嘴裡才能體味出幾種食材之間的不同差別。
淺黃的一個老人的懷念,嫩黃的是一個老人的艱辛,深黃的是一個晚輩的追憶。
三種最簡單的食材在他是訴說裡都變成了那個俞師父的一部分。
成了他給這些人的最初印象。
沈何夕坐在椅子上,恍然未覺俞正味已經把那份不怎麼地道但是也香甜的粥端到了她的面前。
“我倒是想在裡面放點黃油或者牛奶……”做了一頓飯的俞正味精神上正常了不少,那種做菜時候一定要別出心裁的老毛病又犯了。
黑豆摸摸自己現在線條平滑的腹部,心裡欲哭無淚。
粥的味道香甜可口,與沈何夕的比,香醇的口感差了不少,但是幾種材料口感間的差別讓這個粥增色了不少。
雷昂·庫克看了一眼吊兒郎當的俞正味,有點遲疑地喝了一口粥。
“在燃燒的粥?”
放下勺子,只是這一口的品嚐,已經讓庫克先生飽受衝擊。
“你的內心有東西在燃燒,Wei先生,那把火燒得我很痛苦。”
“燃燒?不,我很平靜。”中年男人覺得自己的一輩子該說的今天都說了,這輩子自己能對廚藝的付出和嘗試他也已經盡力了,現在他的心裡舒緩平靜,這份平靜已經可以再讓他繼續去另一個地方過着自己乏善可陳渾渾噩噩只看大胸美女的日子了。
俞大廚瞅瞅一直靜默的沈何夕,轉頭對蘇仟說:“老闆,我打算辭職了。”
“帶着還是這麼一碗一無所有的粥麼?”一直坐在角落裡沒有思考的女孩兒突然開口說道,語氣簡直刻薄地讓人肝兒顫。
“感情是屬於你養父的,仇恨是屬於你自己的,你把別人的感情放在自己的心裡,把自己的仇恨推到心門的外面,等你這把好不容易燃起來的心火再被你這樣自以爲是地熄滅,你還能再拿什麼去‘玩’呢?”
在所有人的注目中,女孩兒把那碗粥倒進了垃圾桶裡。
徐漢生的熬湯熬心,俞正味把壓抑的憤怒放進食物裡……做菜明明應該是自己快樂也讓別人快樂的事情,爲什麼他們寧願把自己困守在不幸裡,不肯解脫?
“你們念念不忘地地瓜粥也好,雜糧粥也好,那不過是屬於一個已經離去的時代,那個時代裡勝利者不喜,失敗者難悲,因爲面對那樣的洪流,悲喜都是無力的。所以你的養父是無力去面對那份‘背叛’的,那你呢?”
女孩兒站在俞正味的面前,用纖細的手揪住他的領子:
“再多的怨氣,衝着你的仇人去發泄呀,黎端清一直就在蜀地執掌着最好的酒樓,當着最有名望的廚師。而你,只能對着我這個剛剛十八歲的小姑娘像講故事一樣的訴說他有多麼的卑劣可恥。”
不管真相是什麼,沈何夕不能任由俞正味就這麼混下去,無論是他說過的話,還是他對美食的理念,還是他不停去尋求華夏美食根源的行動。這些東西都是她曾經憧憬過羨慕過的,她不知道這一世的時間之河會把這個曾經的傳奇帶到何處,她不過是知道自己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這個男人去尋找下一次能讓自己奮起的契機。
如果憤怒能讓他站起來,那就讓他被怒火衝昏頭吧。
“有本事你就去打敗他,他已經老了,七十多歲了,留給你的時間也不多了。”
“或者你可以死的比他還早,然後把一輩子的不甘推給所謂的【命運】。這樣你就能掩蓋一個事實——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逃避了一輩子的懦夫!”
沈何夕說的是華夏語,在場唯二聽不懂的男士只能轉頭看向蘇仟。
“Mary小姐,Cici是在說什麼?”
“她在……治病。”
蘇仟的表情隱約有點歡快。
作者有話要說:悄悄地更新!砸磚滴不要!
妹紙們鼓搗了一個讀者羣,放羣號:9304275?羣名:暗搓搓的美食家們
問題是:文裡的第一男神是誰?
咩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