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平淡地講完了故事,沈何夕喝了一口茶,輕笑了一下,冷靜下來之後,沈何夕的思維從那些舊時傳說中剝離,浮現在腦海的是她自己的想法
“廚藝獻媚於權力並且沾沾自喜,我以前就是這麼想他們的。”
克萊德對於沈何夕的話很驚訝:“這是個包含了歷史的故事,不是麼?站在現在的人沒辦法去評價過去的人是單純的對還是錯,i小姐,你應該爲你的家族驕傲。”
驕傲麼?我只驕傲於他們對廚藝的堅持,至於其他的……
沈何夕看了看手裡的流魚,人們只看得見輝煌和巨痛,看不到冷落和隱忍。
在京城煊赫的沈家在史書上只留下了“百鳥朝鳳”這一道菜。
可是在魯地的菜系的發展中,沈家留下了食方,可能千千萬萬的人在做這道菜的時候沒想過這個菜是誰發明的,但是總有東西會被人們繼承下去。
失去了妻子的沈大廚成爲御廚之後有了更多的如花美眷。
自己也有兩位曾祖,在戰火中輾轉經年,仍然摸索總結最終留下了沈家十技——對於沈家來說,這兩位的貢獻絕不會低於那位幾百年前揚名立萬的先人。
就像自己手上的這把流魚,從華夏到腐國,它不過是從一把代表榮耀的名刀變成了籍籍無名的陳列品,就像折燕一樣,幾百年裡能使用它們的人不過寥寥,可是沒有折燕流魚的傳奇,沈家就難以承繼到現在。
一個人,一個地方,一個國家,想要廚藝的興盛離不開經濟的發達人口的流動。
所以一個廚子用自己的技藝向權勢折腰本無可厚非。
這個道理沈何夕三十多歲才明白,也明白了折燕和流魚代表了什麼,不是一把刀或者一個榮耀,是沈家想要流傳發展的決心。
對她自己來說,此時她手中的這把刀不止是幾代人的求索和象徵,象徵了一百年的尋找和等待的終結。更是一份特別的驚喜,因爲它和自己如此的契合,就是像折燕一樣似乎要成爲自己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當年老頭子說過,名貴的百鳥朝鳳沈家不過做了兩次,一次是給那位安享天年的太后,一次是給那位被世人咒罵的“最後的女皇”。
第二次做完百鳥朝鳳的那一年,就是“京城失守太后西巡”的那一年。
獻媚於權力,崩塌於亂世,沈家的傳說和榮耀隨着流魚刀的失卻一併終結。
只有沈家的堅韌和頑強刻畫於骨血,比幾千份百鳥朝鳳還要珍貴。
老頭子說的是對的。
庫克先生對於百鳥朝鳳的興趣比較大:“我很好奇,熱水澆灌了之後爲什麼會變成湯?冰水與熱水混合的東西會美味麼?”
“因爲那不是水,那是熬了兩天的湯。”
魯菜以吊湯爲一絕,所謂吊湯,就是在煨燉出了用母雞肥鴨豬肘肉骨熬製成的澄湯之後,將雞肉腿泥摻以佐料放入其中,等到肉泥上浮之後,肉泥連着浮沫一起撇掉,再用雞胸脯肉如法炮製。
一盅上等的清湯往往要費時一天,而沈家澆在冰上的那份湯,整整用了兩天的時間反覆吊制才成了清水一樣的顏色。
“那些湯的作用就是把鮮味衝進食材裡面,湯盅裡本身就有湯,用漏勺濾掉那些湯湯水水只留下食材就可以了。”
熬了兩天的好湯原來大部分只爲了給食材洗個澡。
可憐的兩個“洋包子”實在接受不能:“這太浪費了!天哪,兩天!熬了兩天的湯只爲了給食材洗澡!連國王都不可能這麼奢侈!”
沈何夕情不自禁地又摸了一下流魚:“那樣的湯大概要用掉二十隻雞十幾只只鴨,十三四個豬肘和不知道多少的豬骨吧。”
克萊德在心裡默唸了一下這些“奢靡”的數據,還是忍不住問他面前的東方女孩兒:“這個菜,你會麼?”
沈何夕搖了搖頭:“就算知道做法我也從沒做過,那些海鮮每種都用了特殊的方法醃製調劑,我做不來。”
在場的其餘三個人都失望地低下頭嘆了一口氣。
“不過……類似的菜我還是會做的。”她惡趣味地大喘氣了一下,不知道爲什麼,今天拿了流魚之後,真的想做點什麼。
不然的話,她會非常非常想要打電話給那個臭老頭,告訴他,流魚回來了。
五個小時後。
克萊德還是忍不住扒在廚房的門口往裡面看。
“i你還好麼?”
“除了你的鍋太高,我沒什麼問題。”
沈何夕站在一個小凳子上,在她的面前已經放了兩個煮鍋。
跟這個廚房裡東西的型號比,她顯得更瘦小了一些。
“我感覺自己在壓迫一個小不點給我做飯吃。”走出廚房克萊德對雷昂·庫克說。
庫克先生坐在沙發上,雙手搭在腿上,盯着廚房的方向沒有說話。
一個鍋裡只放了一個大號的漏勺,漏勺上擺了幾個白菜心。
另一個鍋里正有湯水在微微地翻滾着,像是一朵偷偷開放在初秋的菊花,魯菜行話這就叫“菊花心”。
剛剛,她用刀把雞腿肉和雞胸肉分別細細地剁成了細滑粘稠的“肉膩子”。
一個小時前盛出來的湯放在降溫臺上已經涼了,分成兩半,一半和雞腿肉混合成“紅臊”,一半和雞胸肉混合成“白臊”。
鍋裡的湯是澄清的因爲女孩兒一直把控着火候,又用篩子過濾掉了裡面的食材和雜質,所以沒有多少懸浮物。
在燉湯的時候沈何夕不止放了雞鴨豬骨,還放了泡過的乾貝和別的一些東西。
因爲沒有火腿,克萊德可以發誓看到她甚至放了一塊鹹肉進去。
克萊德對那些繁多又中西合璧的食材發表看法:“我覺得她是在當女巫。”
“女巫和仙女只有一個斗篷的區別。”庫克先生深邃迷人的眼中是完全的信任和特別的期待。
“雷昂……你今天怎麼了?”興奮了許久的克萊德這才發現自己的好友今天非常的不對勁。
“我覺得我的春天來了。”庫克用漢斯語對克萊德說道,那個站在廚房的女孩兒似乎要吸引自己全部的目光。
蘇仟擡高了下巴看着離她有點距離的男人:“那你的一生春天實在太多了。”她用的同樣是漢斯語。
隨隨便便就想覬覦自己護着的人?門兒都沒有。
外面的嘴皮官司沈何夕完全不知道,她舀起一勺“紅臊”慢慢攪進了高湯裡。
隨着它的攪拌,越來越多的雜誌和油被肉泥吸附,等到肉泥漸漸浮上來,她又快又幹淨地把所有非液體的東西都篩了出去。
漸漸的,湯似乎就連顏色都變的淺淡了,但是味道依然濃郁鮮美。
一勺湯,從空中澆在了漏勺裡的白菜上。
一勺湯又一勺湯,水流的壓力帶着強勢又醇厚的味道一起衝擊着白菜心。
廚房外的三個人一臉心疼地看着那些湯用來“洗了白菜”。
好湯都被白菜泡了……簡直不能更心疼。
“我覺得,光那個湯就能讓我回味無窮。”庫克看着那些被隨便傾倒的湯,感覺從胃到心都在顫抖。
克萊德深吸了兩口氣:“太奇怪了,我居然聞不到那塊鹹肉的一點味道……這個湯怎麼都沒什麼氣味呢?”
“你們說,如果用這種方法做洗澡水,會不會很有趣?”蘇仟的關注點和他們不一樣,嗯,也對,畢竟對她來說天天都可以去蹭飯的人,做什麼都不怎麼稀罕。
一個食癡一個廚癡都非常不紳士地給了她一個白眼。
七十多度的湯水溫度澆在菜上,讓菜一點點的變得柔軟水嫩。
即使是從現代營養學的角度來說這種溫度和做法也是非常營養的,因爲六十度左右的水溫能最大限度地激活白菜裡的酵素成分,讓菜變得鮮嫩和更富有營養。
只可惜二三百年前發明這道御菜的御廚完全不懂什麼現代營養學知識,所有漸漸趨於完美的調配都來自於千百次的摸索和改良。
如此再三,等到一鍋湯快要全部被倒進另一個鍋裡的時候,白菜終於徹底烹製好了。
一碗清湯,四五個清清白白的白菜心。
這就是開水白菜。
至繁至簡,大菜不工。
不過,喝了一口湯,沈何夕覺得湯的味道滋味是足了,但是口感還要差一點。
遙想當年自己從黎大師手下出師的時候那味開水白菜。
湯清如泉水,菜柔如絲帛,濃意歸於清遠,菜甜匯於妙湯。
南工北意,自此成名。
這道菜在熬湯的時候,講究的是心平氣和,氣定神閒。
當年的沈何夕年輕氣盛,完全不屑於黎大師讓她留在川地繼續學習的告誡,更不想回魯地面對那個老頭。順便還無視了那些她剛一出師找上門的幾個名酒樓的邀請。
那時的她只想要繼續出去闖蕩,或者說給自己的未來找一條不再被拘束的路,於是她離開川地踏上了去往江南的火車。
那時怎麼可能心靜,偏偏那道菜做的竟然比這次要好。
費解。
雷昂·庫克戀戀不捨地放下自己手上的碗,這個碗裡的東西調和的渾然一體又清淡香醇他沒從來吃過,但是這不耽誤他閉上眼睛,把一顆年輕的心臟細細地體會。
“您對什麼那麼急切?”
急切到靈魂像是在這個如鏡湯下即將咆哮的海嘯?
“急切?沒有。”沈何夕看着放在自己手邊的流魚,此時應該是國內的深夜了吧?“我一點也不着急,那些等了一輩子的才該着急。”
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湯頭就是人們把無數精美食材的味道壓榨入湯裡,無論是醇厚還是濃香,清鮮還是酸甜。可是在如何把湯在滋味融貫入另一種食材中,這道開水白菜給了克萊德新的創意和想法。
當然克萊德對另一個問題更關注:“這是魯菜麼?”他還是對那個傳奇的菜系和傳奇的家族更好奇。
“不,這是川菜。”女孩兒頓了一下,“和魚香肉絲宮保雞丁麻辣火鍋來自同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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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抖森路已經是夜裡九點,第二天沈何夕還要去上課。
從蘇仟的車裡下來和自己的朋友揮手告別,走到公寓門口沈何夕注意到在路的另一邊停着一輛黑色的汽車。
汽車的車窗半開着,似乎有人在朝外張望。
看了一眼泰勒夫人房間裡透出來的燈光,沈何夕有點不太放心這位獨居的老太太,而且她還要去接回自己的小墨跡。
剛敲了一下門,門就打開了,泰勒夫人以前所未有的矯健身手把沈何夕拉進了房間,關門落鎖那叫一個利落。
“i,外面那輛車裡有幾個東方人說是來找你的,我說了你不在,他們已經等了整整一天了。”泰勒夫人覺得那羣人在這裡能等上一天不吃不喝也不見出來真是太奇怪了。
作爲一個房東和i小姐的朋友,她有義務爲i小姐的人身安全着想。
看見了主人,小墨跡挪着小短腿慢悠悠地蹭了過來。
“找我的?”沈何夕蹲□子,手掌放在地上,小墨跡就自動自發地爬到她的手上,等着坐“人體直升梯”去蹭她的臉。
“是的,i小姐,我看到他們有人下車了,你認識他們麼?作爲一個寡居的淑女,我一直很注意身體的健康和興趣的廣泛性。”泰勒夫人頓了一下,“你看,我這裡有把獵槍還有兩把擊劍用的輕劍,我已經準備好了,如果他們要對你不利,我們立刻鎖門叫警察。對了,我們還可以找哈維先生幫忙,他就是個退役軍人。”
說到獵槍的時候,沈何夕竟然覺得她在泰勒夫人的臉上看到了躍躍欲試(?)。
哈維?退役軍人?沈何夕想想自己樓上那個一臉正直的鄰居……大概軍隊的伙食口味不太好?所以天天想着蹭飯?
“沒事的夫人,我出去看一下。這裡有兩罐是高盧大廚製作的肉凍,希望您能喜歡。”這是克萊德先生給她的小禮物。
“哦,i你總是那麼貼心。”接受別人禮物的泰勒夫人高雅又矜持,完全不像剛剛那個談起槍就語氣雀躍的老婦人。
“夫人我出去了。”
“你去吧。”泰勒夫人放下肉凍罐子,拿起了旁邊的獵槍。
沈何夕:“……”
“您好,您是沈何夕小姐麼?”一個似乎腰板撐不起來的地中海男人守在樓梯口向她哈腰問到,“我是正川雄一大師的隨行翻譯,正川大師從華夏趕來腐國就是爲了見您一面。哦,對了,正川大師是片兒國的國寶級烹飪大師……”
“您是哪國人?”女孩兒突然問他。
“哦……那個我是正川大師在華夏僱傭的,能夠爲正川大師這樣的……”
連自己是華夏人都不敢堂堂正正說出口,沈何夕看也沒看他一眼,徑直走向了汽車,她的懷裡,小墨跡悄悄換了個姿勢趴好。
“正川大師,您好,我就是沈何夕。”抱着懷裡的貓,沈何夕對着黑色的車子鞠了個躬。
不管因爲是對方的身份也好,還是因爲前世他也算是自己的半個老師也好,這個禮他都受得。
用外甥的夜視望遠鏡看見沈何夕對着車子鞠躬,泰勒夫人放心了。
獵槍和佩劍都放回櫥櫃的深處,夜視望遠鏡放到雜物間,帶上鑲着金鍊子的無框眼鏡,她優雅地坐在壁爐旁邊,低下頭繼續看着畫報。
打開車門下車,正川雄一在沈家人面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那點架子。
“我認識你的爺爺和你的哥哥,你的哥哥讓我把這封信轉交給你。”
哥哥的信?這位老人不知道自己每個周至少和國內打一個電話麼?
信是非常普通的信,但是信封口的地方滴了幾滴蠟油,沈何朝的字就刻在蠟上:小夕親啓。
“明天下午我再來找你。”正川雄一努力不讓自己好奇那封信裡到底寫了什麼,沈家的小子太壞了,自己不過是問問他他的妹妹好不好看,自己可以介紹自己的孫子給她認識,沒想到他居然不搭理他了,第二天只給他一封信就攆他走了?!
小刀養的孩子脾氣真大。
看來還是女孩兒好啊,坐在返回酒店的車上,正川雄一對沈何夕非常滿意,漂亮,高挑,懂禮貌,而且還是小刀的孫女。
如果真的能讓平次娶到他真是再好不過了。
可憐的正川大師,他還不知道,沈家真正脾氣最大的那一位,他纔剛剛見着。
公寓裡,沈何夕換好家居服,從小墨跡的爪子上把那封信拿了起來。
“小夕
見信如唔。
最近天氣轉暖,太平區的櫻花都開了,路過公園的時候想弄些花瓣給你漬起來,然後纔想起你在腐國。去年的糖桂花你沒吃上,今年的櫻花捲大概你也要錯過了。
這段時間我認識了一個西餐的廚師,因爲我想你的時候就去他的店裡找吃的,大概吃着一樣的東西就能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了。
西餐的牛排對肉的理解很有幾分可取之處,我最近研究出了幾道新菜,等你回來了我做給你吃。
……
第一次單獨給你寫信,我也不知道該寫點什麼了,你什麼時候回來呢?去年我去省城學了制湯法,想做好吃的湯給你。
現在我每次做了菜就拍下來,這樣你回來之後就能拿着照片點菜了。
爺爺都挺好的,大概也有一點想你了,每次你來電話他都很開心。
一直不知道櫻花素面是和食,也沒想到爺爺會教給我片兒國的東西。我覺得給你信的老頭大概是教給爺爺那些東西的人。
他叫正川雄一,在咱們家呆了兩個月,似乎是爺爺的老朋友,大概做過什麼對不起爺爺的事情,蹲了兩個月爺爺也不肯見他,我乾脆讓他去找你了。據說是個做菜的大師,如果你在腐國吃的不好就讓他給你改善下生活。
如果你覺得他人不錯就打個電話寫封信讓爺爺和他談一談吧,我覺得爺爺大概會聽你的。如果他要給你介紹一些亂七八糟的人,那就別理他了。
對了,那個叫正川雄一的人吃了四頓餃子沒給飯錢。
”
滿滿的的七頁紙全是絮絮叨叨的想給沈何夕做什麼吃的,大概對於沈何朝來說,廚藝對他意味着三件事:自己最喜歡的、用來討好妹妹的、滿足爺爺期待的。
三件事的重要程度以排序來定。
看完了,感動完了,沈何夕又有點不爽,翻來覆去找了幾遍也沒看到說哥哥願意治好自己,這人怎麼就這麼倔?
至於正川大師……“前世”他教授自己和式刀法,會不會也是因爲老爺子呢?
嘖,這麼一想,大概他們上輩子就一直沒和好吧?
還有哥哥,把這個老頭忽悠來了腐國,大概就是希望自己多打幾個電話或者回去一趟吧?幫他們倒成了順便的。
打發一個大師來給自己的妹妹改善伙食什麼的……
哥哥真的學狡猾了。
真好!這樣就不用擔心哥哥受欺負了。
女孩兒笑眯了眼睛,把信又從頭看了一遍、兩遍……
小墨跡擡起爪子舔了舔,又蹭了蹭自己的小貓臉,放下爪子,它看見“自己的人”站在不遠的地方不動,立刻顛顛地扭了過去。
蹭啊,蹭啊。
放在桌子的流魚刀在暖暖的燈光的映襯下似乎也變得溫暖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長評加更……收藏滿五千加更……週末雙休簡直是夢!
下午三四點還有一更!
下個周不知道能不能因爲作收過千加更啊哎呀~
我知道每次二更的時候,你萌都是一羣喜新厭舊的小妖精,六千字放在這裡,你萌不留言……窩……窩……
窩就不告訴泥萌下一章有哥哥!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