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川輝保持着轉過頭的動作,小聲回答道:“稍微,有點明白過來了而已。”
“明白什麼?”宮野明美不解地偏頭,“實驗的事情嗎?”
“嗯。”星川輝的聲音放的很輕,“組織的‘實驗體’,大部分都是就近找來的流浪漢之類的傢伙,不過偶爾也有,嗯,像沼淵己一郎那樣的意外。”
花費了一些時間,宮野明美才明白過來星川輝指的是誰,摸摸下巴沉吟:“也就是‘已經被確定刑罰的罪犯’,是吧?”
沼淵己一郎會加入與組織相關的暴力犯罪團體,是因爲和以前駕校認識的同學一起搞了一場“惡作劇”,結果導致了駕校教練的死亡,生怕罪行被人發現的他有家不敢回,於是就利用了自己特殊的體質,成了個疊碼仔……
種種意外交織之下,這個如驚弓之鳥一般尤其畏懼承擔責任的傢伙,在最後反倒成了釀成更大錯誤的兇手,哪怕逃離了組織的掌控,依然鋃鐺入獄。
“大部分時候,我們是不被允許相互交流的。”星川輝撐着桌面,思維慢慢開始發散,那種附骨之疽般的陰沉,隨着他帶着陰暗色彩的話語慢慢浮現,“他們會給每個接受實驗的人在實驗室的階段安排專門的負責人,如果擅自離開了原本的位置,負責人就會受到責罰,加上有部分實驗就是坐在那裡,打針、抽血、吃藥,真的留在實驗室的時間不多。要服用非常多的藥品,有些吃下去沒什麼感覺,有些卻非常難受……”
對他所描述的場面再熟悉不過的宮野明美張了張嘴:“……畢竟,自從姨父姨母接管實驗室以後,需要的實驗基本都是,藥物的臨牀試驗。”
星川輝贊同地點了點頭:“老實講,如果不是吃藥之後反應太大了,呆在實驗室裡的時候,算是比較放鬆的。伙食還不錯,牀也不錯。”
“星川……”深知他成長背景的宮野明美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
“我其實是挺感謝唐澤的父母的。我說的是事實,沒在說客氣話。”星川輝安撫地反手拍了兩下宮野明美的手背,“我當時就很困惑,爲什麼組織的實驗室,爲什麼對接受實驗的人員有這麼完整的照料和看護。你知道的,組織的訓練場根本不是這樣,更何況大部分被帶過來的實驗體,其實都是失蹤了也不會被任何人留意到的邊緣羣體,搞的這麼人道主義根本沒必要。”
星川輝所描述的,是過去的自己真情實感的疑問。
他在吞口家、實驗室、組織的訓練場間來回,除了去做任務的時候,生活的範圍非常狹窄,對當時的他而言,窗明几淨、能吃得飽飯、明亮而溫暖的實驗室,是這幾個場所當中條件最好的地方了。
“聽她這麼一說,我想我大概是明白原因了。”星川輝真心實意地感慨,“雖然我只遠遠看見過他們幾面,現在想來,真是溫和又殘酷的人。”
“因爲讓很多無辜者接受了實驗嗎?”宮野明美替他理了理隨意束起的頭髮,“很抱歉,雖然姨父姨母自己肯定是不願意這麼做的……”
“不,因爲他們找了很多有良心的傢伙,就像水無憐奈,去負責那些工作。”星川輝搖了搖頭,不無同情地說,“這種崗位很敏感,也很關鍵,一旦進入了組織的實驗,除非確保對方對真正的機密毫不知情,否則,這些人就和我的情況一樣,等同於是被迫接受控制,被非法監禁起來了。找一個臥底來摘選這種名單,甚至找更多類似情況的人去負責實驗室的工作……”
宮野明美的指尖頓了頓。
“對無辜被組織控制的人來說這當然是好事,可對負責這種工作的人而言……”星川輝重新看向監視設備的方向。
在那裡,水無憐奈的聲音還在穩定地傳出來,不難聽出,因爲某些創傷一般的回憶,她的語速不自然地加快着。
“‘他們當時只問了我一句,爲什麼要申請這個崗位。我只好回答他們,因爲這是個高薪的工作,而我現在很缺錢……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判斷出來的,但是……好吧,仔細想想,當時實驗室這邊負責各項事務的成員,確實,或多或少有一些可疑……’”
已經理解了他意思的宮野明美垂下了視線。
水無憐奈也好,其他被唐澤夫婦看穿了的臥底也罷,他們都被安排在了這些類似的崗位上。
一些,只要沒有道德底線,就不會有絲毫心理壓力的崗位。
可偏偏因爲它事關無辜者的性命,某種程度上,甚至會直接決定某個人的生死存亡,他們選擇將它交到更加可信的人手中,即,格外具備道德底線,卻不便表現出來,能完美粉飾他們目的的臥底……
這確實是一種對當時的他們而言,能找到的最好人選了,卻給水無憐奈這樣的臥底們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陰影。
“沒有辦法,善良是一種能力。”宮野明美低聲說,“只有這樣冷酷而鋒利的善良,纔有機會在組織這種地方,給大家保留一線生機。”
星川輝低下頭,只是“嗯”了一聲,沒有給出更多反應。
“是讓你回想起了很糟糕的事情嗎?抱歉……”
星川輝搖了搖頭:“是回想起了一些,嗯,過去的記憶。我很感謝他們,因爲接受長期觀察住在實驗室的時間,是相對輕鬆和放鬆的了。”
宮野明美打量着他臉上的神情,又回過頭,看着各自湊成一團,暫時還沒留意到這邊的其他隊友,想了想,問出了自己疑問許久的另一個小問題:“說起來,‘星川輝’,是你自己給自己起的名字。我一直很好奇,你爲什麼會想到起這個名字的,是……”
再次確認過星川輝的表情尚算平和,宮野明美才小聲問:“是在以前,聽說過阿昭的名字嗎?”
“……老實講,我也,不知道。雖然在實驗室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會和我說話,但長時間觀察的時候,確實是能聽見一些對話的。”星川輝低下頭,“非要說的話,就是某天,我躺在實驗室的病牀上,看着天花板,突然就覺得……akira,是個,不錯的名字……或許是真的,聽見了一些什麼但是我自己都沒意識到吧。”
宮野明美暗暗嘆了一口氣。
她先用背在身後的手胡亂打了個手勢,試圖暗示不知道貓在什麼地方的諾亞給唐澤發個消息,然後輕輕彎下腰,給了垂頭思索的星川輝一個擁抱。
“是啊,你給自己起了個好名字呢,akira。”
猝不及防被宮野明美抱住的星川輝愣了愣,嗅到她身上清冽的、彷彿是露珠又像是皁角般乾淨清爽的氣味,他慢慢放鬆下來。
然後擡起手,生疏地回以一個輕輕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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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真是,意想不到。”
聽完水無憐奈的描述,赤井秀一向後靠了靠,將嘴裡的棒棒糖頂到了另一側。
唐澤看見他這個近乎下意識的動作,忍不住短暫從他們討論的話題裡抽離出注意力,眯了眯眼睛。
每當這個時候,唐澤就會稍微產生一點,自己和赤井秀一大概真的有一些血緣關係的古怪既視感了。
就像是唐澤扮演人設的時候會不惜一切代價地還原設定好的細節,力圖不留任何破綻一樣,自從拿到了巖井宗久這個身份,赤井秀一非常忠實地還原了背景設定中幾乎所有的細節。
就比如,經常叼着棒棒糖,試圖緩解煙癮的這個部分。
每當他遇到對方的時候,只要赤井秀一正在易容狀態下,他就從來沒有抽過煙,細節狂魔的程度和唐澤完全是一個類型的。
赤井秀一當然不知道唐澤在感慨什麼。
他只是瞥了不知道爲什麼盯着自己臉發呆的唐澤一眼,思緒順着水無憐奈給出的信息向下發散:“所以說,實驗室這一條線,被唐澤夫婦親自選中的工作人員,說不定很大一部分都是臥底。”
“嗯,有這個可能性。”水無憐奈點了點頭,“我確實在上崗之後吃了非常多的藥,吐真劑也打了不少,還接受過兩次檢查,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有做什麼手腳,我其實沒在這個過程裡感受到什麼壓力。”
由於崗位的特殊性,水無憐奈早在權限進一步提高,加入行動組之前,就在唐澤夫婦的授意下接受了全套完整的認知檢查,也因此,在組織誤以爲她是被伊森本堂挾持後拷問時,幾乎沒有人對她有什麼忠誠方面的顧慮,短短几個月之後,她就成爲了基爾。
“嗯……”赤井秀一偏頭思索了一會兒,同樣慢慢點了點頭,“確實,我進去之後也吃過不少藥,但都沒什麼感覺。”
坐在一邊看兩個臥底交流心得的唐澤看了看他的表情。
“進去了一個多月的時候,不知道姨父姨母做了什麼,很快,我就被從實驗室選出來,帶去訓練場開始接受訓練了。”赤井秀一兀自回憶着,“怪不得,我的審查手續那麼短暫。”
“哦,是,你是比較特殊的情況。”水無憐奈掙脫出那些陰暗的回憶,擡起頭,有些古怪地看了看赤井秀一的表情,“我有聽說過,你不是從那些組織裡吸納過來的人員,你,你好像是……”
“嗯?嗯,我確實晉升途徑比較特殊。”赤井秀一點了點頭,表情安之若素,“因爲我和,唐澤夫婦,有一些淵源,他們可能很快就認出了我,然後幫助我進入了實驗室。我沒有在實驗室裡呆很久,就被遴選出來了。”
“哦,確實是聽說,有實驗體……”水無憐奈將後面的話嚥了下去,“你之後還是經常要返回實驗室,接受定期檢查的吧?我好像是有見過你,在東京的實驗室這邊……”
考慮到水無憐奈還在現場,唐澤不好太下大表哥面子,到底是把險些脫口而出的話忍住了,但內心已經吐槽起來了。
那能一樣嗎?
人家水無憐奈吃藥是崗前培訓,準備入職,你吃藥,是因爲你進去的崗位就是負責吃藥的……
他用拳頭壓了壓嘴角的弧度,正想要說點什麼,突然感覺到貼身放着的手機輕輕震了兩下。
因爲知道這裡到底是人家的據點,雖然諾亞肯定是保持着全程監控,自己開不開手機都不妨礙消息能完整地傳遞消息給團裡,但出於對人家職業的尊重,以及爲了感謝他們對怪盜團長期以來的火力支持,一般唐澤都還是會關閉掉手機消息,免得干擾人家的設備的。
這個時候,還能發送消息過來的,就說明已經是通過諾亞的篩選,非常重要的情況了。
唐澤按了按放手機的口袋,想了想,覺得可能是怪盜團那邊有什麼事情。
他正欲站起身,提出自己需要離開一下,熟悉的碎裂聲突然傳了出來。
【rank up!Rank 3】
【coop——命運偏移1st】
【你走入全新的世界,一切是那麼陌生而熟悉。
熟悉的名字,熟悉的環境,熟悉的人與物……
理所當然的,傲慢降臨於你,你幾乎毫不懷疑,預知一切的自己,註定可以改變一切。
然而某些註定渺小的、不被注意到的力量,某些微塵一般的聲音,在龐大的、璀璨的傲慢當中,註定靜悄悄地消失在塵封的時間裡。
驀然回首,擦肩而過的微小光芒,註定如同一場錯失的月夜,再也不能進入你的視野。
直到,看見了映照在水中的鏡像,直到不存在於此世的月亮,隨着伸向水中的手,落入你的掌心。
你才終於知曉,一切所見所得,皆爲映射。
這是喚醒你的月光,更是來自你自己的光輝,這是來自已經消失的時間的、沉默的、無數被你遺忘與漠視的問候。
這是你與月亮的交集——驀然回首,方知新生。】
唐澤猛地擡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