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坐了一天的汽車,看到時誠信仍然沒有下車意思,鄭好問:“不是說你的家是清水下面的一個縣嗎,這都出東洲省到大西北了?”
時誠信有些尷尬,解釋說:“在清水上學,怕被當地人欺負,所以就胡謅了一個地方,也沒有其它意思。”鄭好再次感到時誠信名字中這“誠信”二字不靠譜。
行駛了一天一夜,他們終於在一個小鎮上下了長途汽車。從鎮到時誠信的家不通車。時誠信就打算在鎮上租一輛汽車。
一聽說去石頭村,所有出租車嫌路不好走,都不願去。時誠信咬牙把錢加到一百。還是沒有人去。
最後找到一輛不知道是幾十年代的破車。這輛車平時沒有生意,遇到時誠信也不嫌路破,只要給錢就去。
時誠信反而有些不情願了。他這次回家是要顯擺自己是大城市來的有錢人,怎麼可以選坐這麼一輛爛車呢!
但像點樣子的車,給多少錢也不去。最後沒有辦法,只得租了這輛爛車。雖然差強人意,但總比他走着回去要體面許多。
車子太破了,外觀掉漆掉的斑斑駁駁,前後還有數處撞癟的地方,真搞不清這樣的汽車年審是怎麼過關的,大概是窮鄉僻壤審覈鬆吧!
汽車司機剛剛喝完羊湯,車內一股子腥羶味。車座墊不知道多少年沒有洗了,髒的油亮。
去往時誠信家的路果然不好走,車子上躥下跳,穿溝爬坡,一路顛簸。
行了半小時。汽車衝進一泥濘處趴窩了,司機點了兩次火都沒有啓動起來。就對坐在身旁的時誠信攤攤手說:“只能下去推車了。”
時誠信探頭向外望了望,外面全是黃色稀泥,車輪陷進去一半還多。
時誠信低頭看了看自己地攤買的皮鞋,剛在擦鞋處特地擦的油光可鑑。這一下去推車,踩那麼一腳爛泥,還算什麼衣錦還鄉。
他回頭看看鄭好,爲難地說:“兄弟,你的力量大,是不是…….”鄭好理解時誠信的心情。未等時誠信把話說完就跳下了車。司機搖頭說:“車陷這麼深,兩個人都未必推得動,一個人怎麼行呢?”
說話間,汽車突然被一股大力向前推出,迅速脫離泥沼。司機很快就重新打着了火。
鄭好上車時候,汽車司機驚訝地望着鄭好,經時誠信催促後,半響才緩過神來,對鄭好伸出大拇指說:“朋友你真是大力士啊,馬上就要開運動會了,你如果參加運動會,亞洲舉重冠軍絕對是誰也給你搶不走。”
時誠信說:“什麼亞洲冠軍,我們可是實實在在的世界冠軍。”時誠信說大話從來就不帶臉紅的。這讓司機對他們另眼相瞧。
車子開到一山村前,司機停住了車。時誠信說:“繼續向前啊,這前面就是我家了”。
司機說:“前面路太窄了,兩面都是溝,我怕滑下去上不來。”
時誠信租車回家,爲得就是最後到家這幾步路,讓親戚鄰居看到,讓他父母看到自己是衣錦還鄉,自己混大發了,都可以坐上汽車了。這走着回去豈不是大煞風景。
他毫不猶豫拍出二十元錢說:“操,向前走,繼續向前,我加錢。”司機看了看時誠信拍出的錢。咕咚嚥了一口吐沫。重新發動汽車,小心翼翼行駛在狹窄的路上。
車子左歪右斜,司機固然開的是戰戰兢兢。鄭好坐汽車也是坐的心驚膽寒。
只有時誠信看着前面愈來愈近的家,神情激動,兩眼愈顯興奮。
總算開過了那段令人揪心的羊腸小路。抵近了村子。
此刻正是晌午。村頭有幾個玩耍的兒童。大概這裡窮鄉僻壤,少有汽車來,紛紛圍過來觀看。有的還追在車屁股後面跑。
這時前面出現了一位揹着麻袋的老人,聽到後面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走到路邊,停下腳步,好奇地望向他們。
汽車在經過那人身邊時候,時誠信突然對司機喊:“停車。”車子在老人身旁停住,時誠信從車窗內探出頭向對方打招呼:“大友叔,你老人家還身體挺好啊?”
對方看着車窗內戴着墨鏡的時誠信,半響沒有認出是誰。
時誠信摘掉眼鏡說:“大友叔,我是誠信啊!”說罷給對方遞過一支菸。
對方這才認出他來,接過煙看了看,竟然是大前門的,就說:“是誠信啊,幾年沒有見,竟然混上汽車了,還吸這麼貴的煙,你這成老闆了嗎?”
時誠信哈哈一笑,重新戴上眼鏡。志得意滿的對司機擺擺手,意示司機繼續向前開車。在對方驚奇的目光裡,時誠信感覺到了不少滿足和成就感。
接下來直到停車,時誠信他們竟然再也沒有遇到其他人,這讓時誠信有些失望,罵道:“現在怎麼人越來越少了,難道計劃生育把人都給計劃乾淨了,往常這時間大街上可都是抱着碗吃飯的大閨女、小媳婦、老爺們的。”
司機接口說:“現在農村但凡能挪動的都出去打工賺錢了,誰還在家裡死守這一畝三分地。”鄭好感覺對方說的有道理。
車子在時誠信指點下七拐八繞,到了一處高坡下面,再向前就是一條極其狹窄的土坡石頭巷。汽車再也開不上去了,司機向着時誠信一攤手,表示無能爲力了。
時誠信下了車,重新整了整胸前領帶,端正好墨鏡,把包交給鄭好拿着。自己揹着手率先走進石頭巷。鄭好拿着包緊跟過去。
在狹窄破舊的街巷中間,時誠信停在一處茅草木門前,他有些發呆。
鄭好走近看到大門緊鎖。時誠信嘟囔說:“人呢,平時他們不出去啊!難道出去串門或者是走親戚了?”
鄭好說:“門鎖都鏽住了,看樣應該很久沒有人來過了。”鄭好說過這話,突然看到時誠信臉色變得很不好看。喃喃說:“難道去打工了?”
說話間,旁邊一戶大門打開。走出個蒙着紅布頭巾的中年婦女。看到時誠信她呆了呆。“你們是……”
時誠信摘掉眼鏡說:“翠花嬸,我是誠信啊!”
對方很快認出了時誠信 ,對着他上上下下打量許久說:“啊,是誠信啊,你這麼些年到哪裡去了,混發了嗎,這還西服皮鞋的?”
時誠信此刻沒有接茬對方的話,而是急切問:“我爹我娘呢,她們平時不出門啊,都七八十了,難道也出去打工了?”
翠花嬸說:“他們已經走了。”“走了,向哪走了?”時誠信有些發矇。
叫翠花嬸的女人說:“嗨,你這幾年沒有回來,他們想你,唸叨你,過了年就相繼離開了。”
時誠信手有些哆嗦,面部抽搐,喃喃說:“他們七八十了,離開這裡到哪裡去?”
翠花嬸說:“老了。”鄭好知道農村老了就是死了的意思。
沒想到時誠信這番精心佈置的衣錦還鄉,卻是回來奔喪。這讓鄭好大大出乎意料。這實在是喜劇變悲劇。
時誠信身子晃了晃,搖了搖。鄭好怕他摔倒,過去扶住了他。
時誠信兩眼通紅,不停用手揉眼,並且此刻聲音變的沙啞,說:“這才兩年,怎麼說走就走,當時他們可是趕集上店,種地挑水乾嘛嘛行啊!”
翠花嬸說:“他們都七十多了,這些年見不到你,也是心情不好。先是年前你爹患了胃癌,過了年就走了。後來你娘過了兩月也不行了。”
翠花嬸拿來鑰匙,費了好大勁才把生鏽的鎖打開。
然後翠花嬸因爲孩子發熱要打針,就先走了。臨走時候對時誠信說:“今天就在我家吃飯,一會孩子打針回來給你們做飯。”
時誠信面色呆滯,神情恍惚,一步步走進院子。此刻院內荒草萋萋。草沒過了他們的膝蓋。
旁邊土屋此刻已經倒塌,做飯的鍋裡也長了草,歪斜的木門上趴着一隻黑貓,看到他們來到。驚得竄上石牆,瞬間跑的無影無蹤。
正屋兩扇木門已經倒掉。時誠信走進去。看到屋子正中牆上貼着的山水畫還在,兩邊對聯是“江山千古秀,祖國萬年青”。畫的下面桌子上還放着半截沒有燒完的蠟燭。旁邊還有幾個陶瓷碗。裡面積滿灰塵。
時誠信走過去拿起碗,感傷地對鄭好說:“這些碗是我臨走那年爹趕集買的,沒想到這些碗還在,可是爹孃卻沒有了。”
時誠信說着說着說着,聲音哽咽了。大顆大顆淚水從眼睛裡流出來。
鄭好心中默然。此情此景,讓他也陪着時誠信感到悲傷。
這時候時誠信擡頭看見桌子旁邊一根細細木棍,突然走過去,拿起來,對鄭好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鄭好說:“一根爛木棍”。
時誠信突然失控,嚎啕大哭,哽咽說:“這是我爹小時候打我的棍子。他和娘四十多才有的我,給我起名時誠信,是期望讓我做一個誠實信用的好孩子,可是我辜負他們期望,從小就不誠實,偷他們的錢,上學經常逃課。所以爹就用這棍子經常打我,那年把我打煩了,我就跑了,才幾年啊,他們就沒有了。以後我犯錯誤,爹再也不會打我了。鄭好,我現在成了孤兒,是個沒人疼的孩子,這世界上再也沒有誰真正愛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