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半起牀,許暢一咕嚕爬起來,毫無倦意。他找到在水池邊刷牙的鄭好,哀求說:“經過我一夜思考,好人好事做到底,這封信你就給我送過去吧。”
鄭好說:“爲什麼非要找我,你自己去不好嗎?”許暢說:“我自己去太過緊張。會影響她對我的看法,你是學校第一名,你去送信,我有面子,這事成功率也大。”
鄭好說:“還是老規矩,寄掛號信吧?”許暢說:“哎呀呀,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掛號信太慢了。”
說罷不由分說就把信放到鄭好兜裡。鄭好在刷牙呢,一時騰不出手推脫。心中苦笑,“這倒沒完沒了的把我給纏上了。”
一上午的課,無論是語文數學還是物理化學,許暢愣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本來他的學習在班內也可算得上是中等,可是今天對任何老師的提問,簡單的,複雜的,概都答非所問。
他思緒萬千,從送信的每一個細節想到將來的第一個吻,從見面後的第一句話甚至想到可能出現的第一次曖昧,想的昏天黑地,想的心猿意馬,想的血脈噴張,想的......
當最後一節課結束的鈴聲剛敲響,等待了半天的許暢就以百米賽跑的速度,拉起鄭好向外跑。引來全班側目。
剛出門就與學***王雨燕撞了。王雨燕手裡的作業本撒了一地。王雨燕罵道:“死許暢,怎麼搞的,長眼乾什麼呢?”鄭好要幫着拾作業本。許暢心急的拉了鄭好,“哎呀,不要婆婆媽媽了,我們快些去辦正事。”
王雨燕抱着剩下的作業本,望着二人匆匆的背影喊道:“哎,鄭好,剛剛保安說,有人在校門口等你呢。”
鄭好轉身問:“是誰?”王雨燕說:“我怎麼知道,你看看去嗎!”
兩個人在樓上極目遠眺。許暢說:“是鄭伯伯。”許暢去過鄭好家,所以一眼就認了出來。
不過許暢很久沒有見過鄭好他爸爸了。許暢說:“鄭伯伯老了很多。”鄭好說:“我怎麼沒注意呢?”
許暢說:“你們常見面,當然不會發現了。”鄭好說:“大概是來給送生活費了,我過去看看。”許暢說:“我們一起下去吧!”
他們走出樓門時,鄭好遠遠地就見父親站在校門口,旁邊放着熟悉的金鹿自行車,那輛車子比自己的年齡還要大,此時卻早已失去昔日光彩。
車上鍍的漆也掉了,露着斑斑駁駁生鏽的車身。此時剛好有些老師從校門口走過,年輕的固是意氣風發,年齡如父親般的卻也是精神矍鑠。
他想起小學一年級時,每當接自己放學,父親高大挺拔的身材,英俊瀟灑的外表,總是讓同學們發出嘖嘖讚歎:“哇,鄭好,你爸爸可真魁梧呀!”此時他總是自豪得說:“那當然,我爸爸可是跨過鴨綠江,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
那時他的爸爸是這個國家的工人老大哥。可現在呢?他成了這個社會的負擔,今天還在崗位上,明天說不定就被減員增效了,變成這浩浩蕩蕩下崗工人中的一員。
他們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給了“單位”,可是當他們50多的時候,單位已經十分不景氣了。除了工資不能按時發,還面臨着即將失業的危險。
鄭好走到父親面前,問:”爸爸,你怎麼來了?”鄭好爸爸叫鄭鐵山,一個在中國普普通通的名字。鄭鐵山說:“今天星期六,你們不是歇半天嗎,快到冬天了。想帶你去買雙過冬的鞋子。”
鄭好說:“單位不景氣,已經兩個月沒有全額發工資了,一個月兩百多還是留着吃飯用吧!”
鄭鐵山說:“昨天單位全額發了三個月工資。”鄭好奇怪問:“公司不是一直虧損,發不下來工資嗎?”鄭鐵山說:“臨街的宿舍樓租出去了。”
鄭好問:“三層樓都租出去了嗎?”鄭鐵山說:“都租出去了,全部裝修做酒店。”鄭好說:我們以後住哪裡呢?”鄭鐵山說:“後面廠房空出來當成宿舍住了。”
鄭好說:“既然公司租房有錢了,應該把原先欠的工資全發了啊?”鄭鐵山說:“廠子也有困難,暫時發了三個月全工資。”
鄭好點點頭說:“我們高三畢業班以後兩個星期才能休一天。”鄭鐵山說:“既然不過星期六與星期天,那就給你些錢吃飯,鞋子下星期再買吧!”說罷掏出100元遞給鄭好。
鄭好說:“我身上還有100呢!”鄭鐵山把錢放在鄭好手裡說:“上個星期給你150,你怎麼還剩100呢?現在正在長身體,不要太虧待自己了,否則以後是補不回來的。”
鄭好伸手接了,低頭看見鄭鐵山腳上還是穿着兩年前那雙單鞋,冬裡夏裡的穿,早已經爛了,而且補過兩個補丁。
他就有些心酸地說:“爸爸,你的鞋這麼爛了,你們工作的車間又大又涼,還是你去買雙暖和棉鞋吧!”鄭鐵山說:“我,你就不要管了,再湊合一個冬天,明年再買。”
說完對鄭好擺擺手,意思是讓他回去。自己則轉過身,推着車子要走。
鄭好問:“什麼時間搬家?鄭鐵山回頭說:”廠裡規定今天要搬完。”鄭好說:“那你等等,我回去幫你搬。”鄭鐵山擺了擺手說:“不需要,你還是學習重要。好好回去學習吧!”
鄭好說:“我們今天下午是自習課。等一下,我去請假。”說完也不等到鄭鐵山答應,頭也不回地就向校園內跑去。邊跑邊喊:“等我,這就回來!”
其實鄭好是撒了謊,今天下午還有一節數學和一節英語呢,不過他自信明天回來完全可以自學補回書上知識。
許暢在樓下如熱鍋上的螞蟻,急的左顧右盼,團團直轉,見到鄭好跑回來,如釋重負,遠遠喊道:“我的哥哥吔,等的花都謝了。”
鄭好說:“不要着急,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明天再幫你送信吧?”
許暢強烈不滿,問:“爲什麼?”鄭好說:“配件廠宿舍樓租出去做酒店了,我得回去幫忙搬家。”
許暢說:“配件廠真是窮瘋了,辦公樓租出去了,生產車間大半租出去了,工人食堂租出去了,現在宿舍樓又租出去,叫你們睡馬路嗎?”
鄭好苦笑說:“還好,廠房還沒租出去。”許暢說:“那是人住的地方嗎?到處是老鼠蟑螂,房頂都壞了,也沒人修。”鄭好說:“好歹有個住宿地方吧!”
鄭好說:“我現在去班主任那裡請假。”既然是搬家,許暢無可奈何道:“你去吧!”鄭好把求愛信還給了許暢,拍了拍他肩膀,安慰說:“不要慌,好事多磨嗎。”
孫晉西見是鄭好進來,和顏悅色地問:“有事嗎,鄭好?”
鄭好說:“孫老師,家中有些事,我想請半天假。”孫晉西毫不猶豫道:“可以呀,需要幫忙嗎?”
鄭好沒想到班主任這麼爽快。想到前幾天張海請假,那叫一個難。連忙高興地說:“不用了,謝謝老師。”
鄭好從車棚推了車,到校門口問:“咱們去桃花村市場嗎?”
桃花村市場是煤城比較大的露天市場,裡面的小販大部分是下崗工人,在那裡買東西的也大部分是下崗工人或是不景氣廠裡的工人,還有鄉下的農民。
那裡賣的無論是鞋子還是服裝質量太差,看着挺好的皮鞋,穿不多久就會走形,甚至開膠掉跟。看着挺時髦的衣服,買沒有多久就會脫水掉色。
儘管如此,那裡每天仍是人聲鼎沸。爲什麼?賣的東西便宜。稍有身份的人一般是不到那裡去的,他們會去煤城百貨大樓或是煤城華聯,那裡賣的東西雖然動輒幾百,但質量卻好。
鄭鐵山說:“我們去百貨大樓,那裡的鞋質量好,耐用還暖和。”鄭好說:“好是好,就是太貴了。”鄭鐵山騎上車子說:“一分錢一分貨嗎。”
鄭好沒再堅持,心道:“去大樓也好,給爸爸買一雙,免得他年年冬天凍腳。”
看着前面拘僂着身子,低頭迎着深秋寒風,努力蹬車的父親,鄭好心頭陣陣發酸。經許暢提醒,他才發現父親的確老了。
霜打的紅葉,被秋風吹的瀟瀟而下,零零落落有幾片落在他有些花白的頭上,落在那曾經挺拔筆直而現今卻有些駝了的背上。
何事催人老,是失去妻子的傷痛,是無情的歲月打磨,還是日漸困窘生活的逼迫,還是......?
鄭好想起小學時自己曾經寫過的作文,《我在2000年》。在作文中他曾寫:2000年到了,在假期裡開着水陸空三用汽車,載着父親去世界各地旅遊。
現在距離2000年沒幾年了,大街上的汽車也日漸增多,可自己與父親呢,水陸空三用汽車固是沒有影,便是尋常汽車也是遙不可及,而父親現有的自行車卻日漸老舊。
理想與現實差距如此之大,讓鄭好心生感嘆,當初的自己真是年幼無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