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三十四

我一直不相信命運, 它太虛幻太飄渺,更重要的是,它被太多人拿來做爲逃避的藉口, 並由此自我原諒。

可是, 如今, 我卻突然想, 我可不可以也逃到那裡去?卻是已經遲了。大概, 我還是不夠脆弱罷。

這兩年裡我總是在想,如果我是愛寧出塵的,按我的個性, 權清流對我和寧出塵所做的事應該讓我十分的厭惡纔對,爲何我能在這兩年裡能夠和他相安無事?如果僅僅是因爲我和他是同一類人, 這個理由顯然不足以讓我不計前嫌。

我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思考這個問題, 太多的時間可以分析自己。可是, 直到在那昏暗的燈光下看到那人冷峻如昔的面容,我才真正知道, 自己其實有多麼的膽小。

即使和他在一起,我也是如此的害怕那隨時可能到來的分離,比他更害怕幾百倍幾千倍,那種絕望又心碎的痛,讓人恐懼的戰慄。我無法安心的待在他身邊, 害怕每一次對話, 每一次對視, 每一次觸碰, 每一次親吻, 都將是最後一次。

在他面前,我是如此的膽小, 害怕隨時失去他,害怕他可能的冰冷而陌生的眼神會匕首一般狠狠地扎向我心底最脆弱最柔軟的地方,所以,我藉着權清流的時機,正大光明而又堂而皇之的丟下他,自私的逃離了。所以我無法怪權清流,甚至潛意識裡或許還有一絲感激吧?感激他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藉口,逃避那越來越甜蜜也越來越痛苦的感情。

寧出塵,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一邊想着你還好好的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好好活着,這樣便不會失去你,一邊又因爲你不再記得我而心痛,這樣的自己,矛盾的似是戀愛中的女子,那份猶疑,連自己都覺得不耐。

爲何愛上你之後,我會變得既脆弱又膽小?那曾經對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面無表情毫不在乎的我去哪了呢?都說愛情會使人勇敢,爲何我會變得這樣,連自己都生厭?爲何過去兩年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你就站在我面前,我卻在想着不顧一切的想你奔去的時候,又想拼盡全力的逃離你呢?

我沒有愛過,所以,我不知道我是太愛你,還是愛你不夠深。

胸口苦悶,指尖似是結了冰,動彈不得,權清流低頭看我,輕輕按着我的頭壓在他肩窩裡,稍稍用力抱緊了我,在我耳邊輕聲呢喃:“不要動,五年,還未到呢。”

我腦子昏昏沉沉的,一時反應不過來,只是那人陌生又熟悉的樣子,讓我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喲,客官,您和夫人可是要出去?這天兒都黑了,最近咱們這鎮上不太平,出了好幾起人命了,您可要當心着點。”那小二提着燈,見權清流抱着我朝外走,便提醒道。權清流笑笑,沉了嗓音,低頭看着我,柔聲道:“我夫人有些不舒服,想到院子裡吹吹風。多謝小二哥提醒了。”

我略微回神,壓下心頭那複雜難明一如這燈光一般晦暗的心情,偷偷用眼角瞥向小二身後。寧出塵目不斜視,跟在小二身後,和我擦身而過。

垂下眼,有些怔怔的無意識的盯着自己握的緊緊地手,依舊在極輕微的顫抖着,和那失了節奏的心跳一起,嘲笑着我心底那一絲期待。

果然,我這副模樣,還是沒辦法讓他認出我來罷。心似是有些痛的木了,早就無數次的做好了再見時如這般擦身而過相見不相識的準備,爲何,還會這樣痛呢?

秋風蕭瑟,那院裡的梧桐樹梢頭,一輪新月被擋在黑壓壓的雲朵後,只能模糊的看到個影子,有些孤寂。

“想讓我放你走嗎?”我立在那枝葉稀疏的梧桐樹下,擡頭看着那月牙兒,任權清流給我裹緊了身上的袍子,他將我擁在懷裡,在我耳邊輕笑着道。他的懷抱在這凉似秋水的夜裡顯得分外溫暖,卻無法溫暖我。

我頭也不回,扯出一抹諷刺的笑容,卻不知是在笑他,還是笑自己,輕聲道:“你會嗎?”

他忽的將我擁緊了,聲音低沉,有些曖昧的輕舔着我耳尖,含糊的道:“即使你露出這樣心碎的笑容,我也不想放你走……你是不是很恨我?”

“不,我不恨你……我只是……討厭自己。”我輕嘆一聲,喃喃道。他忽的扳過我身子,緊盯着我眼睛,似是有些怒意,低聲道:“爲何我不行?你這兩年人在我身邊,心卻還在別處,你平靜你無所謂都是假象吧?既然你不恨我,爲何我不行?”

他一隻胳膊緊緊地箍着我的腰,將我壓在樹幹上,手掌住我腦後,霸道的吻上我的脣,有些瘋狂的吻,極淡的血腥味兒在脣齒間彌散開來,分外苦澀。

我一動不動,睜着眼任他吻着,直到他低喘着放開我,眼神幽深。我閉了眼,平復了下呼吸,強忍着頭痛,倚着那樹,輕笑道:“爲何?因爲你或許有那麼一點喜歡我,但是,你並不愛我,你只是寂寞,只是希望有個人能像你希望的那樣愛你,而我和你在某種程度上是相似的,正因爲如此,可以做到你的期望。我們如果不是敵人,也可以是很好的朋友,但絕不可能是愛人。”

他一怔,沉默半晌,忽的脫了力一般靠在我身上,抱着我,下巴枕着我肩膀,低喃道:“或許吧……越和你在一起,越不想放開你,明明不是愛的,明明知道即使倆個人靠着也不能互相取暖,可是一想到你要離開我,不再對我笑,而是到那人身邊,被他抱在懷裡,我就生氣呢。”他在我耳後輕輕一吻,擡起臉來,捋了捋我散在胸前的長髮,柔聲道:“所以呢,你就暫時先留在我身邊吧。”

“而且,我會醫好你的。”他在我額頭輕吻,堅定地道。我擡眼看他,沉默不語。

兩人滿腹心事,在那梧桐樹下立了片刻,權清流怕我風寒,說山下比不得山上,夜裡風太涼,便不由分說的抱起我,回客房去了。

我頭痛的厲害,心裡亦悶得有些喘不過氣,一想到寧出塵就近在眼前,溫柔卻已然雲煙,便手腳冰涼,心跳似是停了,又似是飛快,水火煎熬間,迷迷濛濛的,只得起身讓躺在身邊的權清流將平日裡那香燃了,直至淡淡的清香在黑夜裡沉浮,才又輾轉了許久,朦朧睡去。

迷糊間頭還在隱隱作痛,心下想着,我雖擅長那催眠之術,卻不知爲何不能自我催眠,如果能自我催眠,也不用受這般苦楚了。

只是,如果真的讓我忘了那人,我怕是也捨不得罷……

醒來之時,卻還是夜色黑沉,屋外秋風低聲嗚咽,甚是詭異,身邊,卻已是空空如也。

起身在牀上凝神思忖,這權清流莫不是去尋那寧出塵去了?心下急躁,想下牀出去看看,無奈身上又無甚力氣,正着急間,卻聽得寂靜中門外有極細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屏了呼吸,悄無聲息的從枕下摸出那黑石匕首,握在手裡,隱在牀簾幔後。

一人閃身進來,熟悉的身形和氣息讓我鬆了口氣。權清流也不點燈,只是疾步走到我牀邊,扯了袍子裹在我身上,壓低聲音湊到我耳邊,輕聲道:“你醒了?我們這便走。”

我一驚,正要問他爲何這樣匆忙,他方纔去了何處,卻被他捂住了嘴,示意我不要出聲。黑暗中他的眼神晶亮,摸黑收拾了行李,抱起我從那窗口縱身躍出,一路急行到後院,放輕了腳步,牽了馬車,駕着馬一路狂奔而去。

“發生了什麼?你方纔去哪了?”待到那馬一路出了鎮子,在黑漆漆的林間道路上飛馳,我才掀開布簾,向權清流問道。夜黑的似是濃的化不開,伸手不見五指,看那天邊,一顆啓明星在黑色的夜幕上灼灼發光,這竟是黎明前的黑暗了。

權清流停了那狂抽着馬的鞭子,側了身看着我,夜風吹散了他的聲音,琢磨不透裡面的情緒,“如果我騙了你,你也不會恨我嗎?”

我皺眉,看着那黑暗中模糊不清的面容,沉聲道:“到底怎麼了?”

他沉默着,馬車依舊在黑暗中急速飛馳,噠噠的馬蹄聲尖銳的劃破這黎明前的沉寂。我心下不安,正欲追問,卻聽得身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似是朝我們的方向靠近。心頭微顫,一把捉住權清流的衣襟,咬了咬脣,低聲道:“可是寧出塵追來了?你方纔說騙我,是什麼意思?”

他吃吃一笑,擡手揚鞭,清脆的響聲分外刺耳。冷風吹起他的長髮,拂過臉頰,涼涼的。

“竟真是追來了……”他喃喃自語,將那馬車趕得飛快。心似是吊在了嗓子眼,渾身都似在抖着,再也說不出話來。

天邊微涼,淡淡的藍色頂着一層白光在遠方微微升起,這黑沉的夜被那一絲光線打破了一角,似是可以感覺到那冷冷的一絲藍光下蘊藏着的蓬勃待發的極大力量。黎明就要來了。那是,太陽。

身後那急促的馬蹄聲漸漸的分外清晰,感覺到那聲音在夜空裡迴盪,每一點靠近,都讓人心跳猛地一聽,指尖深深的陷進手心裡,鑽心的痛,卻還是難掩心頭那排山倒海而來的慌亂和緊張。

他……追來了!他來找我了……他爲什麼會來?他是不是還記得我?我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他又會如何面對我?兩年,不算長也不算短的時間,卻可以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我和他,已經變成了何種模樣?

黎明,不要來……因爲,只有在這沉沉夜色中,我或許還有那個勇氣,不讓他看到我狼狽哭泣的臉……

我心亂如麻,不知何處痛的厲害,只能緊抓着那馬車的門框,咬着脣,緊張的喘不過氣來。

卻聽得身後馬蹄聲、揚鞭聲都逐漸清晰入耳,轉眼間便有三五匹馬從馬車旁疾馳而過,在不遠處的前方小路上勒了馬,將我和權清流的馬車截了下來。

權清流亦停了馬車,似笑非笑的看着前方爲首的馬上那人,一把攬過我的腰,高聲笑道:“不知閣下有何貴幹?”

我看着那人高大的身形,他身後的天空慢慢的變成魚肚白,淺淺的藍色,萬丈光輝,耀眼的讓人不敢直視。垂下眼,想要睜開權清流的胳膊,卻動彈不得,擡眼看他,卻看到他灼灼發亮的眼睛,此刻竟是分外堅決,不由得愣住了。

“將他還我。”熟悉的聲音,許久沒有聽到,依舊清冷低沉,隨風捲來,讓人恍然如夢。他?他是誰?叫我,像以往一樣,叫我,只有你才能叫的名字,叫我重華啊。只有那樣,我才能確定……

權清流低笑,忽的欺身上前,我未反應過來,便覺得脣上一片柔軟溫熱,腦中嗡的一聲,急急的想要推開他,卻被他捉住雙手,攬在懷裡。

輕輕淺淺的一吻,帶着些溫柔和不容懷疑的堅決,我卻覺得似是過了許久。權清流放開我,指腹輕輕摩挲着我的脣,湊到我耳邊,卻朝着那寧出塵,笑道:“你確定?”

那邊寧出塵高坐在馬上,沉默良久,黑暗中似是一尊年代久遠的石像,冰冷而遙遠。

心隨着那似是漫無邊際的沉默一點一點的沉了下去,漸漸變冷,似是將語言都凍住了。

伶之曾對我說過,心死的感覺,就是你覺得想要不顧一切的放聲大哭,卻發現,已經無力去哭泣了;覺得應該已經痛得渾身都在流血,卻發現即便是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也木木的,感覺不到任何痛了。

擡手摸摸胸口,一下一下鈍鈍的的心跳,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它怎麼還在跳?它不是在方纔,就已經死了麼?

瞧,你不說一句話,就已經讓我這樣了。

在你面前,我總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真是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