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這種東西, 它難道,只存在於我的心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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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沉沉浮浮,待到完全清醒之時, 卻只覺得被人抱在懷裡, 縱馬狂奔, 身上蓋着厚厚的皮裘。耳邊風聲淒厲, 夜色黑沉, 雪色蒼白,界限不明。動了動,便被那人抱的緊了, 只得捉着他的衣襟,閉了眼默默的想心事。
不多時, 馬便停了。凝雪抱着我從馬上下來, 將我放到地上, 卻是已經在重華山莊內了。寧出塵早便從屋裡迎了出來,將我擁在懷裡。我淡淡的瞅了他一眼, 輕輕推開他,垂下眼,一言不發。
冷風捲着雪,掃過臉頰,涼涼的痛, 我和他靜靜對立片刻, 他亦不語, 忽的將我打橫抱起來, 不由分說的進了屋, 放到牀上,扯了被子要給我蓋上。我咬了咬脣, 撥開他的手,抄起那白玉雕花枕頭朝他扔過去,他亦不躲,枕頭砸在他肩上,掉在地上,清脆的響聲,似是砸在心上,一跳一跳的痛。
“他會死的。”我看着他,一字一頓的道,心下有些發寒。他揹着燈光立在牀邊,看不清臉上神情。靜默片刻,撿了掉在地上的被子抖了抖,將我按倒在牀上,徑直給我蓋了被子。
“你一路騎馬來,當心着涼。”給我掖了掖被角,他的聲音依舊沉靜。“梓潼和夏陽也接過來了,你不用擔心……”
“我要救他!”我猛地坐起來,一把捉住他的手,急道:“我不管你跟攝政王是怎麼個情況,我要救他!”
他忽的攥着我手腕,身子欺過來將我壓在牀上,一雙眼睛灼灼的看着我,低下頭狠狠地吻住我,霸道的吻有着掠奪的意味,我推他不動,閉着眼在他脣上咬了一口,滿口的血腥味兒,嗆得眼淚似是要涌出來,卻只是噙在心尖上,澀的發苦。
“他對你心思不單純。”肩膀被他握的生疼,豆大的燭光在他眼中閃閃的跳躍着,灼傷了心。我偏過頭,閉了眼,淡淡的道:“我要救他,否則我會後悔。”
就這樣丟下他,他便會和伶之一樣,成爲嵌在我心尖上,永遠也拔不掉的一根刺。
“我不準!”他忽的俯身將我緊緊抱在懷裡,沉聲怒道,似是要將我揉到骨血裡,壓得心都痛了。“攝政王打定主意了,皇上暫且不說,權清流定是要除去的,你不要管……”
我猛地推開他坐起身,緊盯着他,一字一頓的道:“你可以救他的,爲什麼不願救他?”
他一怔,忽的擡起我下巴,冷笑一聲,道:“我明知道他對你心懷不軌,你還要我救他?我爲什麼不救他?因爲他當年從我身邊搶走你,因爲我愛你,我有多在乎你,我就有多討厭他,爲何我要去救一個我恨不得殺了他的人?”
我呆呆的看着他,他受傷的眼神,刀一般剜在心上,火辣辣的痛。對他的質問,我竟一句也不能答。低頭,嘴角扯出一絲苦笑,將他輕輕的扯到懷裡,埋頭在他肩窩,半晌不語。
他和我因爲權清流吵架,這與前次我和他因爲小皇帝賭氣,有什麼區別呢?愛本來就是自私的,容不得一粒沙子。我寧願佔着這不屬於我的身體,也要和他在一起的心情,和他在乎我的心情,有什麼差別呢?我……在強求他。可是,我不能不救權清流,他就像另一個我,那樣真實的存在着,比曾經的重華更讓人心痛的存在。
“疼嗎?”指腹輕輕摩挲着他脣上方纔被我咬破的傷口,柔聲道。他將我擁的緊了,在我脣上輕輕吻着,只是低聲道:“你……喜歡他?”
我氣惱的在他臉上輕咬一口,胳膊圈上他脖頸,道:“你明知道我對你的心思,爲何還總是這樣呢?我只是……”搜腸刮肚了好半天,竟不能找出一個詞來向他解釋我和權清流的關係,那更像是一種靈魂上的貼近,自然而然的會心一笑,不需要言語的靈犀。
“我還是想救他。至於爲什麼……以後再告訴你,只是我保證不是你想的那樣,好嗎?”我心下有些焦急,捉着他的胳膊,輕聲說着,口氣間不自覺的帶着些央求,連自己都吃了一驚。
寧出塵靜靜的看着我,外面落雪的簌簌聲似是輕輕的撓在心上,不緊不慢的,似是額上冒出的細汗,密密的,泛着冷意。良久,他才整了整我的衣服,捋了捋我額前的碎髮,道:“走吧,我帶你去。”
我吃吃一笑,在他脣上輕碰了下,他寵溺的看了我一眼,將皮裘給我披上,攬着我的腰復又出了房門,命人牽了匹馬,帶着我上馬徑直踏雪出了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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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大雪將黑夜撕裂了一道煞白的口子,依稀可辨樹影沉寂。馬踏在雪上,卻只聽得悶悶的聲響持續不斷,一路留下兩行淺印,很快被大雪掩埋了。冷風淒厲,剮在臉上,麻麻得痛。心下愈發的不安,朝身後那個帶着暖意的懷裡靠了靠,漫不經心的轉頭道:“凝雪好像非常討厭我?”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一隻手拽了拽我身上的皮裘,沉聲道:“以後告訴你,現在莫要說話,風冷的很,容易着涼。”
我轉過頭,靠着他坐好,輕嘆一聲,閉着眼。飛奔的馬顛地身上四下都痛的很,胃裡翻江倒海,額上冷汗直冒,昏昏沉沉之際,聽得寧出塵在耳邊低聲道:“到了。”說着將我從馬上抱了下來。
吐了口氣,強打起精神靠着他看着眼前連綿數裡的石壁,淺褐色的巨大石頭在雪光下冷峻竦峭。寧出塵從懷中掏出一個石盤,放在那石壁的一處不已覺察的凹陷處,卻是正好嵌了進去,用力的轉動,那石壁便轟轟的裂了一個口子,黑黢黢的,似在這石壁的眼睛,冷冷的窺人。
“進去吧,從這裡可一直到達宮中。”他執起我一隻手,側身進了那石洞,極爲狹窄,僅容一個人通過,空氣乾燥,帶着點硫酸的味道。心知不能點燈,只是握緊了那人微冷的大手,咬着牙跌跌撞撞的扶着一邊的石壁緊跟着他。
光是從這無比堅硬的石壁中鑿出這樣一條通道,便不知要花多少人力物力,這可能是原先就有的皇室以備萬急之時的出宮之路,也可能是老皇帝新開闢的,只是無論是哪一樣,而小皇帝竟然不知道這樣一條可以說是通向他死亡的道路,只能說將皇位傳給他的老皇帝根本就沒有信任過他。
心下輕嘆,和那人十指交握,低笑,黑暗中看不清他的樣子,他停住腳步,聲音悠悠傳來,疑惑道:“怎麼了?”依舊是清冷的嗓音,清風一樣掃過心上。這個人,這樣機密的一條暗道,他沒有絲毫猶豫就帶着我進來……
“本來想親親你的,可是看不到你,還是算了,走吧。”我吃吃一笑,握了握他的手,低聲催促。卻忽的被他輕輕扯到懷中,身子被壓倒石壁上,脣上覆上兩片冰涼的柔軟,卻不深入,只是輕輕的碰了碰,聽他低聲道:“這件事,你欠我。我要你用一輩子來還。”
我一怔,心裡有些酸酸的,偏過頭去,閉了閉眼,輕聲“嗯”了一聲,他輕嘆一聲,兩人一前一後無聲的在黑暗中穿行。又走了些時候,耳邊那死一般的寂靜方纔消了,有隱隱的聲音傳來,心跳有些加速,仔細辨認着聲音,覺得他停了,不知他做了些什麼,前方的黑暗忽的被劃開了,無聲無息的開了,卻是不久之前凝雪帶我來的偏殿。
熾紅的火光,燃燒了整個天空,晚霞一般,熾烈的美麗,妖豔的在風雪中舞着,嘈雜的人聲,哭喊聲,人影在這人間煉獄一般的火海中幢幢而動,鬼魅一般。我怔怔的看着這似曾相識的場景,身子晃了晃,不可遏止的笑了起來,擡手,卻是淚流滿面。
這次,我真的是旁觀者嗎?真的,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以爲時間又倒流回到了那天,亦是這樣沖天的火光囂張肆虐,將世界染成一片血紅,我最討厭卻又不得不與之相伴十餘年的色彩,驚心動魄的在眼前鋪開,伴着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震得心都痛了。大火將空氣烤的熾熱,燙傷了肌膚,懷中的人卻漸漸的變冷,冰的指尖都痛了……
“你怎麼了?重華……”耳邊朦朦朧朧有人在叫我,我茫然的擡頭看去,手揪緊了胸前的衣裳,眼前人影模糊,背後,是血紅的大火。伸出手去,輕撫上他的臉頰,迷惑的喃喃道:“伶之……伶之……”
“重華!醒醒!”手忽的被捉緊,肩膀被人捏的鑽心的痛,我猛地一驚,纔看清眼前那人焦急的臉,心中一凜,看着他咬牙道:“這一次,休想……即使是那滿天神佛,也休想……”猛地推開他,朝那人影晃動之處奔去。
四周的宮殿草木都隱在火光中,嘴臉猙獰,眼前卻總是晃動着權清流那雙含笑的眼睛,永遠深藏着不動聲色的哀傷。如果可以,真的不想讓他想曾經的我一樣,就那樣……絕望又寂寞的死去。不可以……
一路跌跌撞撞,幾乎是下意識的朝着這皇宮中心的皇帝寢宮奔去。夾着包袱匆忙逃命的宮人,混戰在一起的士兵,晃得人眼都花了。看樣子皇宮外圍已經基本被老皇帝控制了,我拿着寧出塵路上塞給我的令牌,一路暢通無阻。命一個士兵在前面帶路,越了越接近那皇宮中心,那士兵便攬着我,勸我回去,皇宮核心皇帝還在頑抗,有幾千人在守着,太危險。而且,聽他意思,老皇帝似是馬上就要強行攻佔了。
我看了他一眼,趁他不備一個手刀,他便無聲無息的倒下了。將那令牌扔到牆角,整了整衣服,深吸一口氣,握緊了微微發抖的手,朝那一片肅殺的宮殿走去。
“站住!什麼人!?”行了不遠,便見迎面走來的一隊侍衛打扮的人大喝一聲,戒備的看着我,我站定,微微一笑,掏出原先皇帝給我的在宮中的通行牌子,他接過仔細的看了看,將信將疑的揮了揮手,沉聲道:“怎麼還在亂跑?”
我看着那領頭的一眼,淡淡的道:“帶我去見皇上罷。”
一路上到處都是低着頭行色匆匆的宮人,臉上那無聲的恐慌悲慼,襯着遠處火光,隨着風雪,森冷的蔓延着。那侍衛將我帶到殿前,又搜了身,方纔放我進去了。
“你跑都跑了,這是回來看朕的笑話麼?”皇帝高坐在那殿上,只是看了我一眼,冷冷的道。那緊抿着的嘴角,掛着一絲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沮喪。
如果說有人傷得了這個強勢又倔強的男人,除了權清流,他的父王,一定也算得上一個吧。
“權清流呢?”我飛快的四下掃了一眼,心一點點的沉下去。他不在?難道是已經逃出去了?不可能……他身上皇帝給他下的毒還未解,逃不了……
“他?朕也找不到他,他又躲起來了……朕找了他一晚上了……”他抱着頭,喃喃自語,眉頭擰在一起,臉上的脆弱和痛苦只是一閃而逝,便又恢復了那強硬的面具,“你是來帶他走的麼?”
“你到現在還不懂他嗎?越是禁錮他,他離你越遠。”我皺着眉,厲聲道。
他猛地擡頭,一步一步的走上前來,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怒視着我,正欲說話,忽的一個侍衛驚慌的跑進來,道:“皇上,有好幾處宮殿都起了火,燒起來了。”
他將我甩到一旁,怒吼道:“不是讓你們守好的麼!”
那侍衛戰戰兢兢的跪着顫聲道:“不是叛軍那裡,是……是權公子在放火……”
他一怔,身子晃了晃,咬牙道:“找到他了?他在哪!?說啊,他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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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想,我抱着伶之那逐漸失了溫度的身體的時候,臉上是什麼樣的神情呢?第一次知道爲一個人心痛的我,知道再也不能繼續忽視他的感情的我,已經失去他的我,當時是什麼樣的表情呢?
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彷彿是在照鏡子,看到了當時的我。死水一樣的平靜。
那是絕望。
“清流!”皇帝朝前搶了一步,怔怔的看着殿中央拿着火把無聲佇立的權清流。他轉頭,卻是看也不看皇帝一眼,目光和我相撞,明顯一驚,繼而輕笑,轉過頭去專心的用火把將殿上的簾幔燃了,火猛地竄了起來,噴泉一般,熱烈的在他身邊盛開着。
火光映紅了他依舊俊秀無雙的容顏,帶着奇異的神采,他擡頭看着那火興奮地燃着,笑着輕嘆道:“我從很久以前,就想一把火,把這骯髒又齷齪的籠子燒了……這火,真漂亮……”
這樣的他,美得讓人不敢直視,寧靜淡漠,帶着一種決絕的姿態,綻放出比這大火更傲人的光芒。
“你怎麼還在這裡呢?該不會是來找我的吧?”他轉過身,含笑看着我,朝我狡黠的眨眨眼,“即然這樣,我們一起私奔吧。”
至始至終,他都沒有看皇帝一眼,那個爲他瘋狂的男子,他直到現在,也選擇無視。無視他的感情。
一如曾經的我。
皇帝只是直直的看着他,火光在他眼中跳躍着,他忽的詭異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個錦袋,擲到權清流腳下。緩緩的踱到我身邊,一把握住我的手腕,看着權清流,緩緩的道:“方纔朕來的路上,給他餵了毒藥,朕亦吃了。不過只剩下一粒解藥了。”
我大驚,他並沒有下毒給我,爲何要這樣說?掙了掙手腕,卻被他緊緊握住,他發亮的眼神中滿是瘋狂,那是一種不顧一切的最後一搏,只爲了那人的一句話,試圖用自己的性命,來證明自己的愛情,沒有錯。
你……有何必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又還要怎樣逼他呢?
殿外,大片大片的雪隨風凌亂的舞着,似是要將這個世界都埋了。
權清流一怔,垂下眼,吃吃一笑。彎腰撿起那錦袋,靜靜地掃了我和皇帝一眼,緩緩的走過來。
那人一身白衣勝雪,一如兩年間和我月下漫步一般翩然走來,身後,是血色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