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紅準備結婚那天在人民飯店擺上幾桌酒席,把男女雙方的親朋好友都請過來喝喜酒。林紅在一張白紙上把女方親友的名字都寫上了,又拿了一張白紙給宋鋼,讓宋鋼把男方的親朋好友也寫上,宋鋼手裡拿着筆像是舉重似的吃力,半天寫不出一個字來。宋鋼支支吾吾地說自己在世界上只有一個親人,就是李光頭。林紅聽了這話不高興了:
“難道我不是你的親人?”
宋鋼連連搖頭,他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他充滿愛意地對林紅說:“你是我最親的親人。”
林紅幸福地笑了,她說:“你也是我最親的親人。”
宋鋼拿着筆還是寫不出一個字來,他小心翼翼地問林紅,是不是也請李光頭出席婚宴?他說雖然和李光頭沒有交往了,可他們畢竟是兄弟。宋鋼說這些話的時候,一再聲明,要是林紅不答應,他堅決不請李光頭。結果林紅爽快地說:
“請他吧。”
林紅看着宋鋼滿臉的疑惑,撲哧笑了,她說:“寫上吧。”
宋鋼在白紙上寫下李光頭以後,飛快地把自己車間裡工友的名字都寫上了,最後他猶豫了一下,也把劉作家的名字寫了上去。然後宋鋼按照兩張白紙上的名單,填寫紅色的婚宴請柬了,林紅把頭依偎在宋鋼的肩頭,看着宋鋼漂亮的字體一個個從筆尖下流淌出來,林紅一聲聲驚歎:
“真好看,你的字真好看。”
這天下午,宋鋼拿着請柬,騎着他亮閃閃的永久牌來到了大街拐角處,守候在李光頭下班回家的路上。宋鋼坐在自行車上,伸出一隻腳架在梧桐樹上保持平衡。當李光頭走來時,宋鋼不再騎車躲開了,他遠遠地喊叫,遠遠地揮着手。宋鋼的熱情讓李光頭一臉的莫名其妙,他扭頭看看身後,以爲宋鋼是在和別人打招呼。李光頭走近時,聽見宋鋼喊叫他的名字:
“李光頭。”
李光頭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問宋鋼:“你是在叫我?”
宋鋼熱情地點點頭,李光頭擡頭看看天上的太陽,陰陽怪氣地說:“太陽沒從西邊出來啊。”
宋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光頭看着宋鋼坐在永久牌上,右腳架在梧桐樹上,那模樣神氣極了。李光頭越看越羨慕,他說:
“他媽的,你這模樣像是天上的神仙。”
宋鋼立刻跳下自行車,抓住車的把手,也請李光頭上車去做一回天上的神仙。李光頭從來沒有騎過自行車,就是自行車的後座,他的屁股也沒有沾過一次。他卻像個老手一樣擡腿跨過了橫槓,坐上去以後就破綻百出了。他的身體一會兒往右邊斜,一會兒又往左邊倒,雙手抓住車把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他的雙手像兩根棍子似的僵硬。宋鋼雙腿夾住自行車的後輪,喊叫着要李光頭身體放鬆,要李光頭將車把扶直了。然後宋鋼在後面推了起來,剛開始李光頭的身體不斷左右搖晃,宋鋼一邊推着,一邊還要伸手去扶住李光頭,不讓他掉下來。慢慢地李光頭找到騎車的感覺了,他身體僵直地坐在自行車上,宋鋼在後面越推越快,李光頭根本沒有蹬車輪,全靠宋鋼在後面推着。宋鋼推着自行車奔跑起來了,李光頭嚐到了什麼是速度,他覺得自己正在劉鎮的街上飛過去,李光頭高興地哇哇大叫:
“好大的風啊!好大的風啊!”
宋鋼在後面推着奔跑,跑得滿頭大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眼睛發直,跑得口吐白沫。李光頭聽着風聲颼颼地響,衣服嘩嘩地抖,自己的光頭更是滑溜溜的舒服。李光頭指揮後面的宋鋼:
“快,快,再快一點。”
宋鋼推着自行車跑出了一條街,實在跑不動了,慢慢停下來,再用雙腿夾住後輪,把李光頭從車上扶下來,然後他蹲在地上喘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的粗氣。李光頭從車上下來後意猶未盡,他雙手撫摸着宋鋼這閃閃的永久牌,回味着剛纔風馳電掣的美好感覺,再看看蹲在地上喘不過氣來的宋鋼,李光頭才意識到宋鋼推着他跑完一條街了。李光頭蹲下去像是要幫助宋鋼喘氣,輕輕拍打着他的背,李光頭對他說:
“宋鋼,你真了不起,你簡直就是一臺發動機。”
說完這話,李光頭又遺憾起來,他說:“可惜你是臺假髮動機,你要是臺真的,我就一路去上海啦。”
宋鋼喘着氣笑了起來,他捧着肚子站起來說:“李光頭,以後你也會有一輛自行車的,到時候我們一起騎到上海去。”
李光頭的眼睛像宋鋼的永久牌一樣亮閃閃了,他拍拍自己的光腦袋說:“對呀,我以後也會有自行車的,我們一起騎車去上海。”
這時宋鋼緩過來了,他遲疑了一下後,有些不安地說:“李光頭,我要和林紅結婚了。”
宋鋼說着將請柬遞給李光頭,請他來喝喜酒。李光頭剛纔還是喜氣洋洋的臉色,立刻陰沉了下來,他沒有接請柬,慢慢地轉過身去,獨自一人走去了,一邊走一邊傷心地說:
“生米都煮成熟飯了,還喝什麼喜酒。”
宋鋼呆呆地看着李光頭走去,剛剛恢復的兄弟情誼又煙消雲散了。宋鋼推着他的永久牌沿着街道心事重重地走去,他忘記了騎車。宋鋼回到家裡,把請柬拿出來放在了桌子上。林紅見到給李光頭的請柬又回來了,問宋鋼:
“李光頭不來?”
宋鋼點點頭,不安地說:“他好像還沒死心。”
林紅鼻子裡哼了一聲說:“生米都煮成熟飯了,他還有什麼不死心的?”
宋鋼聽了林紅的話以後吃了一驚,心想這兩個人說話怎麼一種腔調。
林紅和宋鋼在人民飯店擺了七桌酒席,林紅的親友佔了六桌,宋鋼的只有一桌,李光頭沒來,那個劉作家也沒來,吃喜酒就要送紅包,他表示不屑於參加宋鋼的婚宴,其實是他不捨得花錢,他伸出小拇指說,宋鋼是個小人物,他從來不吃小人物的飯,不過劉作家施捨似的表示,他會去宋鋼的新房看看,鬧洞房的時候送上自己心裡的一片祝福。宋鋼同一個車間的工友都來了,剛好湊成一桌。熱鬧的婚宴晚上六點開始,每桌都是十菜一湯,雞鴨魚肉一應俱全,白酒喝掉了十四瓶,黃酒喝掉了二十八瓶,十一個微醉,七個半醉,三個全醉。全醉的三個分別趴在三張桌子下面嗷嗷叫着嘔吐不止,把七個半醉的也勾引得嘔吐了起來,十一個微醉的觸景生情,張開十一張嘴巴,打出了十一串酸甜苦辣之嗝。把我們劉鎮當時最爲氣派的人民飯店弄得杯盤狼藉,弄得像是化肥廠的車間,都聞不到食物的香味了,聞到的全是化學反應的氣味。
這天晚上李光頭也喝醉了。他獨自一人在家裡喝着白酒,喝下足足一斤的白酒,他第一次喝醉了,喝醉以後嗚嗚地哭,又嗚嗚哭着睡着了,天亮醒來時他嘴裡還有嗚嗚聲。鄰居們都聽到了李光頭失戀的哭聲,他們說李光頭的哭聲裡有七情六慾,有時像是**時的貓叫,有時像是被宰殺時的豬嚎,有時像是吃草的牛哞哞地叫,有時像是報曉的雄雞咯咯叫。鄰居們意見很大,說李光頭吵得他們一夜睡不着,就是睡着了也是噩夢連連。
李光頭嗚咽嚎叫了一個晚上以後,第二天就去醫院做了輸精管結紮手術。他先去了福利廠開好了單位證明,證明上的結紮申請人是李光頭,單位領導簽名同意的也是李光頭,還一本正經地蓋上了公章。李光頭拿着單位證明一臉悲壯地走進了醫院的外科,把單位證明往醫生的桌子上一拍,高聲說:
“我來響應國家計劃生育的號召。”
醫生當然認識大名鼎鼎的李光頭,李光頭走進來劈頭蓋臉就要醫生給他結紮。醫生看着李光頭的手掌像把刀似的在自己的肚子上劃拉着,心想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人!又看了看李光頭的單位證明,申請人和批准人都是李光頭,心想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證明!
醫生忍不住嘿嘿地笑,他說:
“你沒有結婚,沒有孩子,爲什麼要結紮?”
李光頭豪情滿懷地說:“沒有結婚就來結紮,計劃生育不就更加徹底嗎?”
醫生心想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道理?醫生低下頭嘿嘿笑個不停,李光頭不耐煩地一把將醫生從椅子里拉起來,好像是李光頭要給醫生結紮似的,又拉又推地把醫生弄進了手術室。李光頭解開皮帶,推下去褲子,撩上來衣服,躺到了手術檯上,然後命令醫生:
“結呀,扎呀。”
李光頭在手術檯上躺了不到一個小時就下來了。完成了輸精管結紮壯舉的李光頭,面帶微笑地走出了醫院的大門。他左手拿着結紮手術的病歷,右手捂着肚子上剛剛縫上的傷口,走幾步歇一會兒,來到了林紅和宋鋼的新房。
那時候林紅的針織廠來了二十多個女工,正在大鬧林紅的洞房,劉作家也來了,喜氣洋洋地坐在二十多個姑娘中間,一副夢裡花落知多少的表情。姑娘們從屋頂上吊下來一根繩子,繩子上繫着一隻蘋果,嚷嚷着讓新郎和新娘一起咬蘋果。李光頭走了進去,姑娘們一片驚叫,她們都知道李光頭和宋鋼和林紅之間的關係,又像三角關係又不像三角關係,說不清是什麼關係。她們以爲李光頭是來尋釁滋事的,林紅當時也緊張了,李光頭橫着眼睛走進來,林紅覺得他沒安好心。只有宋鋼沒有看出來,他看到李光頭驚喜萬分,心想這個兄弟終於還是來了,宋鋼抽出一支香菸迎上去高興地說:
“李光頭,你終於來了。”
剛剛結紮了的李光頭用右手一撥,就將新郎宋鋼撥到了一邊,他氣勢洶洶地說:
“老子不抽菸。”
屋裡的姑娘們嚇得都不敢出聲,李光頭從容地將結紮病歷遞給林紅。林紅不知道那是什麼,沒有去接,她去看自己的新郎宋鋼。宋鋼伸手去拿,李光頭擋開了他的手,將病歷遞給身邊的一個姑娘,讓她傳遞給林紅。林紅拿着這份醫院的病歷,不知道李光頭是什麼意思,李光頭對她說:
“打開看看,上面寫着什麼?”
林紅打開來看到上面有“結紮”這樣的字,她還是不明白,小聲問身邊的姑娘:
“‘結紮’是什麼意思?”
幾個姑娘湊上去看病歷時,李光頭對着林紅說:“什麼叫‘結紮’?就是閹割,我剛去醫院把自己閹割了……”
屋裡的姑娘們哇哇地驚叫起來,新娘林紅也是花容失色。那個時期我們劉鎮流行把買來的雄雞閹割了,養成大公雞以後宰殺煮熟,吃起來就會鮮嫩,就會沒有公雞的騷味,劉鎮的羣衆都把閹割的公雞叫“鮮雞”。一個姑娘聽說李光頭去醫院把自己閹割了,脫口驚叫起來:
“你是個‘鮮人’啦?”
這時候劉作家出頭露臉的時機到了,他慢慢地站起來,從林紅手裡拿過病歷,讀了一遍,滿腹學問地糾正那個姑娘的話,他說:
“不是,閹割和結紮不一樣,閹割後就變成太監了,結紮了還是可以……”
劉作家掃了一眼屋子裡鮮花盛開般的姑娘,下面的話欲言又止了,那個姑娘還在問:
“還可以什麼?”
李光頭不耐煩地對這個姑娘說:“還可以和你睡覺。”
這個姑娘氣得滿臉通紅,咬牙說:“誰也不會和你睡覺。”
劉作家點點頭,表示同意李光頭的意思,補充道:“就是不能生孩子了。”
劉作家的補充讓李光頭滿意地點點頭,他取回了自己的病歷,對林紅說:
“我既然不能和你生兒育女,我也絕不會和別的女人生兒育女。”
說完這話,忠貞不渝的李光頭轉身走出了林紅的新房,他走到門外站住腳,回頭對林紅說:
“你聽着,我李光頭在什麼地方摔倒的,就會在什麼地方爬起來。”
然後李光頭像一個西班牙鬥牛士一樣轉身走了。李光頭一二三四五六七,走出七步時,身後的新房裡鴉雀無聲,當他跨出第八步時,新房裡發出了一陣鬨笑聲。李光頭腳步遲疑了起來,他失望地搖了搖頭。這時宋鋼追了出來,宋鋼跑到走路變成了瘸子的李光頭跟前,拉住李光頭的胳膊想說些什麼:
“李光頭……”
李光頭沒有搭理宋鋼,他左手捂住肚子,一瘸一拐悲壯地走上了大街,宋鋼也跟着走上了大街。李光頭走了一陣子,宋鋼仍然跟在後面,李光頭回頭對宋鋼低聲說:
“你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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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鋼搖了搖頭,嘴巴張了張,還是隻有一聲:“李光頭……”
李光頭看到宋鋼站着沒有動,低聲喊叫了:“他媽的,你今天是新郎,快回去。”
宋鋼這時把話說出來了:“你爲什麼要斷後?”
“爲什麼?”李光頭神情悽楚地說,“我看破紅塵了。”
宋鋼難過地搖起了頭,看着李光頭沿着街邊緩慢地走去,李光頭走出了十多步以後,回頭真誠地說:
“宋鋼,你以後多保重!”
宋鋼一陣心酸,他知道從此以後兄弟兩人正式分道揚鑣了。看着李光頭一瘸一拐地走去,宋鋼的腦海裡出現了小時候兩人第一次分手的情景,爺爺拉着自己的手站在村口,李蘭拉着李光頭的手在鄉間的小路上越走越遠。
我們劉鎮的西班牙鬥牛士頭也不回地走去了,他在街上遇到了小關剪刀。小關剪刀看見李光頭像一個瘸子走來,左手還捂着肚子,好奇地叫住了李光頭,問李光頭是不是肚子疼上了?李光頭還沒有回答,小關剪刀就自作主張地說:
“蛔蟲,肯定是蛔蟲在咬你的腸子。”
這時的李光頭還沉浸在自己結紮的壯舉裡,他神色悲壯地拉住小關剪刀,舉着手裡的病歷,不屑地說:
“蛔蟲算什麼?”
然後打開病歷給小關剪刀看看,還特意指了指上面的“結紮”兩字。小關剪刀仔細地將李光頭的病歷讀了一遍,一邊讀着一邊埋怨醫生的筆跡太潦草。小關剪刀讀完了病歷,也不知道“結紮”是什麼意思,小關剪刀問:
“什麼叫‘結紮’?”
李光頭這時候得意起來了,他驕傲地說:“結紮?就是閹割。”
小關剪刀嚇了一跳,失聲驚叫:“你把自己的屌剪掉啦?”
“怎麼是剪掉?”李光頭很不滿意小關剪刀的話,他糾正道:“不是剪掉,是結紮。”
“這麼說,”小關剪刀問,“你的屌還在?”
“當然在。”李光頭說着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褲襠,補充道,“完好無損。”
接着李光頭豪邁地說:“我本來是想剪掉的,考慮到以後要像女人那樣蹲下來撒尿,不雅觀,所以我結紮了。”
然後李光頭拍拍小關剪刀的肩膀,捂着肚子,揮動着結紮證明,一瘸一拐地走去了。小關剪刀站在那裡笑個不停,指點着李光頭走去的背影,告訴街上的羣衆,李光頭把自己結紮了,也就是閹割,不過
……小關剪刀實事求是地補充道:李光頭的屬還在。李光頭越走越遠的時候,小關剪刀身邊的羣衆越聚越多,羣衆興致勃勃地議論着遠去的李光頭,紛紛說自己度過了愉快的一天。這些羣衆誰也想不到,十多年以後李光頭成爲了我們全縣人民的GD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