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寒水一行到了城門附近,心中忐忑,唯恐昨夜事發遭城門守衛嚴查。但運氣不錯,消息看來還未傳到此地,守衛只是例行問了車伕幾個問題,便放了他們出城。三人見此心中都是一鬆。只要出了城,便是山高水遠,處處皆可容身。
嶽山窮想起昨日搜刮出來的銀票,足有厚厚一摞,自己這麼大人了還從未見過如此多的財富,不由心中癢癢,問道:“寒水,昨天那些銀票到底有多少,可夠我們今後花銷?”殷寒水見他問起,促狹一笑,說道:“今早散給了弟兄們,現在包裡只有二百兩。”嶽山窮見他神色,已知他是和自己開玩笑,着急說道:“莫要說笑,到底有多少?”殷寒水咳了一聲,正色道:“別打主意了,這些銀子我將來有大用。”嶽山窮奇道:“銀子不就是拿來花用的麼,能有什麼大用?”殷寒水目中露出緬懷之色,說道:“你我父母早亡,這些年來混在坊間,受到欺凌甚多,有哪個人正眼瞧過我們?便是同齡的小孩子要和我們一起玩耍,也多被父母勸阻。”
程靈心見他說起往事,也勾起了少時回憶,笑道:“這能怪旁人麼?但凡有小孩子和你們玩耍,身上值錢物件必定被你們騙去當了換吃食,就是我的玉符也爲你們拿去,爲了這個爹爹可沒少罵我。”殷寒水爲她揭了老底,饒是臉皮再厚也是微微一紅,辯解道:“事急從權,我們無人照拂,年紀太小又做不了工,無奈纔出此下策。”嶽山窮見他臉紅,便哈哈笑了起來,結果牽動了胸口傷勢,不由又是一陣猛咳。
殷寒水繼續說道:“最可恨的是那趙大戶家的小虎子,明知我們食不飽腹,卻仗着自己護衛衆多,每日以羞辱我們爲樂。”嶽山窮也想起了那胖小子,接口道:“不錯,那天他當着我們的面,把那碗燕窩粥餵給林鐵匠家阿黃,還說寧可喂狗也不留給我們,此事我現在還記得。”殷寒水道:“那天晚上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便偷偷摸摸地從他家狗洞溜了進去,第一次入了我們這行。”程靈心“啊”了一聲,暗想:“趙大戶的家你也敢摸進去,還真是無知者無畏。”
殷寒水斜睨了她一眼,又接着說道:“你們可知我看到了什麼?”嶽、程二人漸漸爲他勾起了自己好奇之心,嶽山窮接口道:“莫非是趙大戶責罰他那討厭兒子麼?”殷寒水冷笑道:“他那廢物兒子,平常捧在手裡都怕摔着了,哪裡捨得責罰?我當日爬在他家屋樑上,見到那趙大戶帶着小虎子,跪在一人面前,足足跪了兩個時辰。”嶽山窮知道趙大戶平時飛揚跋扈,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爲何?難道他犯了什麼事,朝廷派人來抄他麼?”話剛出口又覺得不對,那趙大戶經營米鋪,後來搭上了輜重營的線,生意越做越大,哪裡像犯過事的樣子?
殷寒水笑道:“他跪拜的那人是誰,我也不曉得。我只知道他想讓那人收小虎子爲徒,學他的功夫。一開始那人不肯,但後來拗不過,還是念了一段口訣,讓小虎子背給他聽聽看,結果這廢物背了半天,連一個字也沒背下來。接下來就好玩了。”嶽山窮二人忙問:“接下來怎麼樣?”
殷寒水嘻嘻一笑,說道:“那人大失所望,說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就想走人。趙大戶家的一個護衛許是想討好主子,便向他出了一劍。卻不想想,趙大戶那等人都要低三下四,他能惹得起麼?”嶽山窮道:“不錯,想來這護衛定然討不了好。”殷寒水道:“何止討不了好?那人手腳不動,只是看了一眼,那護衛整個人就四分五裂,死得甚是恐怖。我遠遠看去,他傷口似乎齊整異常,就像給人拿了刀劍大卸八塊一般。”他說得鑿鑿有詞,嶽山窮二人聽得只是將信將疑,實難相信世上竟然有如此武功。
殷寒水自己也是說的膽戰心驚。見二人不再接口,緩了一緩又繼續回憶道:“那人當年讓小虎子背誦的口訣,我這些年來每日修習,無日或忘。”嶽、程二人吃了一驚,嶽山窮急忙問道:“難道你當日聽了一遍就已記得?”
殷寒水道:“不錯,我當日記得這口訣,只不住在心中默唸,生怕有一字忘記。回來後我就教給了你,原想一起習練,但你偏偏喜歡那武館的鐵線拳,我只好自己揣摩。”嶽山窮想起確有此事,不由大感慚愧。
殷寒水也不以爲意,繼續說道:“可惜我當時有眼無珠,高人在前卻失之交臂。此後我慢慢長大,見聞也漸漸多了起來。現在想來,當日那人應是離山劍宗的人。”嶽山窮聽了一愣,接着便若有所思起來,程靈心更是吃驚,仍有些不敢相信,問道:“何以見得是離山劍宗?”
不怪她不敢相信, 實在是這離山劍宗名頭太大。這時江湖有句歌謠,叫做“二宗三樓七武府,無回魔經震萬古;劍出離山無忌憚,紅白天機誰人主”。離山劍宗在千餘年前由一代天驕藏劍老人創立於離山之巔,門中愛劍嗜劍之人極多,宗內風氣又極爲開明,但凡有些許奇思妙想,宗門便會大力支持,因此宗內各大心法、劍術不斷推陳出新,由創立之初的藏劍術、御劍術、琴劍術等三大劍術,逐步又開創出了飛劍術、水劍術、魅劍術、逆劍術等諸多旁門劍術,漸成百花齊放之勢。加之天下武者、修士多以劍爲尊,許多天資橫溢之輩皆慕名而來拜師學藝,門內天才輩出。當代掌門布武子,十年前與萬古魔宗宗主約戰,一手藏劍術大破魔宗的無回魔經,聲望更是達到巔峰,一時無兩。時至今日,離山劍宗已隱隱然有領袖正道,執江湖牛耳之態勢,因此位列二宗之一,享天下人敬仰。
殷寒水知她平日不怎麼出門,這消息來源也就及不上自己,是以耐心對她解釋:“若論這天下武功,大多是劈刺斬砍,有招有式,皆是有形。只有寥寥數種天級功法練到極致後,可憑氣機殺人。看當日情景,那人使用的多半就是離山劍術,所以那護衛死時便像被劍氣所傷。”說到這裡,想到了齊燕那可怕的速度也是肉眼難辨,忙補充道:“像商妹子這般功夫,多半使的也是天級功法。”殊不知無相功雖也是天級功法,但長於變幻隱蔽,搏殺之術只能算過得去,他這卻是有點坐井觀天了。然而嶽山窮的見識與他只在伯仲之間,程靈心更是連他都有所不及,倒也沒人反駁。
嶽山窮平日在坊間流連,對離山劍術也多有聽聞,此時想來也是深以爲然。點點頭說道:“應該不會錯的。此人能練至劍氣外放,應該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只是不知怎麼和趙大戶扯上了關係。”殷寒水長嘆了一口氣,說道:“我這些年來每日修習無生訣,遇到疑難處只有自己苦苦尋思,進境甚微。但這無生訣能入那人法眼,必然不是尋常功法可比,想來是我修煉時無人可以請教,不得其法。如今想來,我既能背下那口訣,便已經滿足了那劍客的收徒條件。若是當日我膽量稍大,將他喊上一喊,說不定此時已學劍有成。”程靈心笑道:“若真是如此,只怕銀山幫這些人至少要沒上小半。”殷寒水一想現在世道真是如此,心中的懊悔之意不免也減了幾分。
他定了定神,繼續說道:“從那天以後,我就明白了,在這世上似我等無依無靠,無權無勢者,過得是最下等的日子,便是餓死在大街上,怕也無人收屍。但有權勢財富又能如何,我若有當日那人的武功,趙大戶就算跪在我面前,我也不會鳥他一眼的。”嶽山窮笑道:“你不鳥他還好,若鳥他一下,說不定他也和那護衛一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程靈心不覺莞爾。
殷寒水不理他話中調笑之意,繼續說道:“自古俠以武犯禁,雍京乃是國都,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卻是極少踏足,難以拜得名師。如今我們雖不容於此地,卻也是個機會,我想與你們去離山劍宗,修習那最上等的功法,如此……如此方得逍遙,日後我們仗劍御紅塵,沽酒戲人間,豈不甚好?這些銀子還是留着去拜師罷。”說到後來,眼中隱隱一道光芒閃過,語氣也變得激動起來。
其實他之所以有此心,還另有一個原因。“商妹子”姿容出衆,氣質高雅,武功又高出他們甚多,在他眼中定是出自名門無疑。但自己是區區一個賊頭,所謂的銀山幫瓢把子那名號叫得雖響,實則就是鐵柺李擺攤----蹩腳貨,連那巴子良也能鼻孔朝天糊他們一臉,出身差得委實太遠了些。若能拜入離山劍宗,則又和她站在同一水平線上,總歸有那麼一點希望。只是此話卻不足爲二人道了。
馬蹄嗒嗒,車輪滾滾,車內氣氛隨着殷寒水的這句話,卻詭異地陷入了沉寂。
殷寒水以前從未表示過拜入名門大派的心願,因此嶽山窮、程靈心二人對他此番話當真是毫無心理準備, 都覺得瓢把子的心意真是猶如羚羊掛角,難以捉摸,和他平日的言行真是大相徑庭。
直過了好一會,他們二人這纔回過味來,互相對望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憂疑之色,嶽山窮更是暗想:“原來靈心也和我一般看法,看來我們還真是天生一對!”
他心中高興,便大聲對着殷寒水說道:“阿水,你當離山劍宗像那武館一樣麼,給銀子就能把你收下?當年趙大戶那般豪富,都不得其門而入,又豈會看上我們這點小利?”
殷寒水對此早有打算,笑道:“天下烏鴉一般黑,便是名門大宗也不能免俗。離山劍宗偌大一個山門,莫不成給你白吃白住?就算門中長老看不上我們這點供奉,但弟子、雜役之流的,平素想必也沒甚油水。有了這些銀子,總能找個機會找人幫我們引薦引薦,也算是多條路罷。”
他這一席話說的嶽山窮一時語塞。但嶽山窮天生力大,平日裡喜歡的也是錘、斧、鐗這樣的重兵器,對劍術卻有一種“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聲”這樣的偏見,總覺得不甚對自己的路子。加上知道程靈心也站在自己這邊,更是有恃無恐,因此也不答應,只是嘿嘿冷笑不已,擺明了一副不合作的態度。
殷寒水知道他這人德性,也不再理他,暗自想着:“我且不管你,只要靈心同去,你便是爬也要跟着過來。”轉頭問程靈心:“靈心妹子,現今有機會去修習上乘劍術,不知你意下如何?只要你點頭,哥哥就是求神拜佛也要保你入門。”
他們這部馬車行得甚快,已接近雍京城外最大的一個渡口----太平渡,車外不到百米即是淮江。此時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春雪消融,淮江水位漸長,隱隱已有滔滔之勢。程靈心見他問起自己,也不正面回答,只是指着車外江水說道:“瓢把子,你看淮江,每到這時節,便有滾滾支流匯入,南歸大海。若是哪年匯入流水過多,便會衝出河道,貽害百姓;如在下游設壩封堵,它便怒髮衝冠,竭力衝殺,必會衝破桎梏,爲禍更烈。”殷寒水見她答非所問,心下已覺不妙,但還是勉力答道:“不錯,堵不如疏,是以有識之士便會拓寬河道,誘引支流,以容天下滔滔之水。妹子,你……”說到這裡已領會到程靈心話中含義,才發覺自己先前所想實在是一廂情願,話便再也接不下去。
程靈心見他不在說話,就自己開口道:“瓢把子,你如真要練武,不如學了我爹那《毒經》,殺人於無形中,豈不更快?”殷寒水道:“學了《毒經》可就沒有回頭路了,到頭來又得跟你爹一樣,藉着從軍的由頭消失。連你這個嫡系傳人也不學,我學來作甚?”
程靈心抿嘴一笑,說道:“淮江入海,從此再無掣肘,是以便有任何險阻,它也不會停留。流水尚且不羈,何況我等常人?我們進了門派,受門中師長教誨,就要爲門規戒律約束。如此一來有何自由可言?”殷寒水反駁道:“我等拜入名門大派,門中戒條必是光明正大,不會違逆我們宗旨。”程靈心道:“話不是這麼說,就算門規無礙,也總有人事。 ”殷寒水笑道:“師長有授業之恩,卻是要辦上一辦,旁人之事,管他怎的?但師徒之間自有恩義,太爲難的事情想必也不會輪到我們。 ”程靈心大聲說道:“不說別的,單說有朝一日,如商妹子與你師門爲敵,你師傅要你對她出劍,你倒是出不出這一劍?若商妹子爲你師門追殺,你卻要幫誰?”殷寒水眉毛一跳,卻是無言以對。程靈心話說到這裡,已是有點誅心,只是箇中深意卻是無法抹殺。
嶽山窮、程靈心一個爲人豁達,一個性格平和,遇事都不愛計較。是以銀山幫自創立以來,一向便是殷寒水一個人拿主意。他原以爲自己所想便是三人所願,但程靈心、嶽山窮今天這番表態,讓他明白到了二人往日只是遷就自己而已,先前自己說的恐怕只是一廂情願。但程靈心的話語不無道理,由不得他不細細思量。
他看了嶽山窮一眼,只見這貨正嘿嘿地對着自己傻笑,暗自想道:“看來平日真是我虧欠了他們二個。算了,這次就聽他們一回。”心中已有決斷。
他也不再多言,便從懷中取出銀票等一打搜刮來的物事,說道:“既然如此,這些還是留着我們自己花用吧。”嶽、程二人均是大喜,當下便點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