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夜間照明是一門大學問,不但每個立柱四角和牆面各處都有燈罩燈臺,就連每張桌子的桌角靠近迎風面的一端也有一盞避風燈。
只不過那避風燈是對於正常桌子而言的,易書元現在這桌子上開着半扇窗戶,避風燈迎風面的半圓弧也擋不住窗口這邊劈風帶雨的情況,早已熄滅在一邊。
易書元索性將自己這邊的半邊窗戶也推開,活動的卡榫支桿便滑落到底部撐住了窗戶,使它不會被風吹得打回來。
看到易書元反而打開了那一半窗戶,坐對面的男子笑了。
“你不怕風雨打了你的菜?”
“窗戶關着一半作用也不大,索性全開了圖個清涼。”
易書元這麼說着便坐回了座位上。
“呼呼.”
輕微的風聲似乎明顯了一些,但奇怪的是窗戶一開風雨本該更大,但卻偏偏似乎是變小了一些。
或者說變得更柔和了,其他桌位上受到的波及也小了,反而爲夏天的夜晚更帶來一些涼爽。
隨後易書元纔算認真打量面前的人,這人四十上下,穿着短打長褲,束着頭巾無劉海,青灰色的裝扮方正的臉,略顯平常的五官下留着大概指甲蓋長的鬍鬚。
有幾分江湖氣,但那表情和現在的做事風格,也容易給人些痞氣的感覺。
只不過易書元當然不會以貌取人,因爲在對面男子的外表之下,其身上的氣數卻並不晦暗,說明對方並非真是個狹隘小人。
而聽到易書元的話,對面男子誤以爲同座之人在諷刺他的行爲,頓時冷哼一聲,還踢了一張空長凳一腳。
“不樂意就去別處坐!”
說着男子又斟了一杯酒一口飲下。
“一點酒味也沒有!”
易書元笑容收起,也不多話,將摺扇擺在桌上,看着窗外夜雨,雖陰雨不見星光,卻更感大湖廣闊。
喝酒的男子用餘光觀察易書元,見這人居然真的一點都不惱,心下覺得剛剛可能是自己小題大做了,心頭原本攢着的一股勁就散了。
吵不起來。
“天地間造化神奇,曾經外頭還是望不見盡頭的肥沃田野,如今卻成了一個廣闊無邊的長風湖,若非親眼所見,誰敢信只是短短四年的變化呢?”
聽到易書元這般感慨發言,自己喝酒的男子看了看易書元,但還是沒有說話。
不過易書元卻好似自來熟一樣,看向男子說道。
“史書上說,前朝初期此地本也是湖泊,湖域面積還要更大,不但往北蓋住大半個長風府城,往南還接壤兩州之地呢!”
喝酒的男子聽到這下意識面露驚色的看向易書元。
“這麼大?那它又是怎麼消失的呢?”
易書元點了點頭,隨後笑道。
“後來開鑿運河,許多河流被引向開陽水域,但長風湖消失的主因則是因爲長風湖龍王犯下大罪,自身隕滅也帶得長風湖水氣泄盡,此後數百年再無長風湖!”
男子聽得愣了好一會。
“這也是史書上說的?”
易書元又笑了笑。
“這倒不是,不過是野史的荒誕傳說罷了。”
或許是因爲這幾句話融洽了關係,兩人之間的氣氛也緩和了不少,男子的話也多了一些。
“那現在大湖回來了,是不是說長風湖龍王也回來了?”
“那就是另一個還未發生的故事了!”
“嘿”
男子笑了。
“你這人倒也有趣,不似平常書生,倒像個說書的!”
易書元同樣帶笑。
“伱怎知平常書生就不有趣呢?”
“客官,菜來咯~~~~”
小二兩手各託着一個餐盤,快步走到易書元所在的桌前。
“勞煩客官搭把手啊!”
易書元便幫忙將一個托盤放到桌上,隨後小二才一份份菜往桌上擺。
“這是神仙雞,這是鮮魚三吃,這是藕盒子,這是絲瓜蝦湯,這是醬肉,這是”
小二一邊上菜一邊報,一口氣來了八個菜。
“客官您先慢用,剩下的一會做好了我再端過來!”
“好,多謝了!”
“您客氣了!”
小二拱了拱手,帶着笑拿起兩個托盤離去,而八個菜已經佔據了大半張八人方桌。
“我一個人吃不了二十多個菜,閣下要是不嫌棄,一起幫幫忙吧!”
這在易書元對面的人聽來絕對是實話了,他看看自己面前兩個可憐的下酒菜,一盤花生米一盤小白菜,再看看這會桌上熱氣騰騰的菜品。
“那我就不客氣了!”
說罷,男子就直接伸手抓了一個雞腿啃了一口,肉香骨酥美味非常。
“不用客氣!哦對了,我養了一隻小貂,特別通人性,也很喜歡吃美味佳餚,希望閣下不要介意它出現在桌面。”
聽到這話,灰勉也不顧及了,直接順着易書元的手臂跑下來,落到了靠內的一側桌角,易書元便取了一個空碗放在灰勉面前,隨後給它夾了一個雞腿。
男子吃着雞腿看着這隻小灰貂,也覺得十分新奇,見過養貓養狗養鷹養龜養魚的,沒見過養貂的。
結果那小貂吃起東西來還非常快,那雞腿幾下就被啃光了,然後直起身子用爪子指着另外幾個盤子。
小貂指哪,易書元就夾哪個菜,直到把小碗裝滿,誰知小貂居然還指了指男子的酒壺,被易書元瞪了一眼。
“你什麼時候學的喝酒?”
小貂頓時收回了爪子,開始埋頭吃東西。
這把男子看得目瞪口呆,這他孃的也太通人性了,簡直成了精了!
“我們也吃!”
“呃好.”
易書元提醒了一句,才和男子一起開始吃菜,後者可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還親自用自己的酒壺爲易書元倒酒,口中也賠了個不是,而易書元也並不拒絕。
雞肉軟爛脫骨,魚肉更是鮮美非常,其餘菜餚也各有特色,吃得兩人滿嘴是油。
再加上一隻極爲能吃的小貂,消滅菜餚的速度居然能跟得上酒樓夥計上菜的速度。
易書元和男子也算是逐漸熟悉起來。
“這麼說兄臺一直在幫着找人?”
“唉,不瞞你說,我現在已經從找人成了躲人了,找了這麼久不見蹤跡,都沒臉回去。”
易書元身上有種清新自然的氣息,天然就容易讓人願意相信,再加上相互漸漸熟悉,對面男子以自身觀人的經驗,看得出對方是個灑脫隨性的好人,便難得同陌生人訴訴苦。
男子名叫王雲春,長風府西南方向的淺州人士,自稱也算江湖人,但懂得一種土法,在朋友圈子內部有神行太保千里尋蹤的小名氣。
當然,在當地,王雲春痞子的名氣更大,也算是常人眼中的街溜子。
一個多月前,朋友帶了一個身子佝僂的老人,淌着濁淚跪在他面前不斷磕頭,求他幫忙找自己孫女,說幾天前夢見壞人帶走了孫女。
王雲春雖然被人看做痞子,但也見不得一個古稀老人給自己磕頭啊,當即扶起對方問清緣由。
原來那老人的小兒子入贅別戶,一家人遠在近千里之外的留州,根本不可能知道幾天前孫女的事情。
“哦?這麼說這老人是在臆想?”
易書元的語氣都微微改變,顯然來了興趣,甚至灰勉吃東西的節奏都慢了。
王雲春手中抓着一根雞翅尖,聞言只是嘆氣。
“我也是如此覺得,但架不住老人不停磕頭啊,他還將自己攢着的所有身家都給了我,足足六十二兩白銀,外加一根亡妻留下的金簪”
“你拿了?”
聽到易書元這麼問,王雲春臉上露出尷尬,猶豫着點了點頭。
“財帛動人心,這麼多錢.我也是鬼迷了心竅,覺得不拿白不拿,至多託人在留州打聽個消息,誰成想過了兩天有朋友發現老人凍死在街頭.”
“唉,這之後我才明白爲什麼一個古稀老人能拿出這麼多錢,他是把屋宅給賤賣了.”
易書元聽着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那兄臺一定去了留州吧?”
聽到這話,王雲春略感詫異地看向易書元。
“易先生是這麼想的?”
易書元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
“否則你也無需向我這個陌生人吐露這些,完全可以裝作無事發生!”
沒想到平日裡鄉人把自己當地痞,今天卻被一個初次見面的儒生信任,王雲春心中多少有些感動,隨後點了點頭。
“去了,也找到了那老人的小兒子家,正如老人夢中所見,小孫女不見了當初收錢的時候,我搪塞着說盡力打探查找,如今騎虎難下啊.”
“兄臺不是千里尋蹤麼?”
聽到易書元的話,王雲春面露無奈。
“我那土法也是早年一個老術士教的,其實也就是大概的命數測算,有時候很神奇,有時候也是毫無頭緒。
這次那小女孩的生辰八字在手,我也只是能模糊得出一個方位,就和無頭蒼蠅一般,途徑長風府心中苦悶,又聽聞有大湖奇觀,就來看看.”
灰勉鼓着腮幫擡起頭看向易書元,後者想了下就問了一句。
“可否將那小女孩的生辰八字說給易某聽聽?”
王雲春看了看易書元。
“先生懂得算命?”
“也不是很懂,但收過一個徒弟,比較擅長此道,說不定能幫幫忙。”
徒弟懂,師父不懂?
王雲春納了悶了。
換平常不可能隨便泄露人八字,但這會酒也喝了不少了,人也醉醺醺了,訴苦大半,再加上這位易先生卻有種令人信任的感覺,王雲春居然就這麼說了出來。
“XX年臘月初三丑時.”
聽到這個八字,易書元心中泛起一陣漣漪,臉色也微微有所變化。
“何欣.”
“吱~~”
易書元失語,而灰勉聞言都都叫喚了一聲。
“易先生,你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能撞上此事,也是一種緣分,王兄臺,我也來助你一手如何?”
這不光是王雲春的事情了,也是易書元的事了,更是墨石生的事。
本打算等石生稍大之後借其自身感應,前去尋找何欣,相較其他,石生與何欣的緣法纔是最重的,看來如今不得不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