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婉其實自己也知道,自己這種想法太矯情,太沒道理。
她並不知劉穎是遇見了什麼樣的困難,爲什麼缺錢,她願意給出那筆錢,只是因爲原主的記憶中,對五小姐劉穎是不同的,至少在整個劉家,那是原主唯一一個,覺得可以是朋友的人。
於是,她纔會爲了原主,慷慨解囊。
而且,她就算不給那筆錢,也許劉穎遇見的情況會更糟糕,以她的性子,哪怕走了絕路,恐都不樂意走回頭路。
可人的想法,有時候根本就不由自己控制。
董婉深吸了兩口氣,閉了閉眼。
幾個巡捕面面相覷,看她臉色不好,就勸她先離開停屍房,回會客廳喝杯茶,慢慢談。
董婉也沒推拒。
回到會客廳,她的身體才一點點變得暖和些。
巡捕看她的精神好了些,才繼續道:“我們只查到,夏明和劉穎一直在一起生活,聽鄰居們說,兩個人有一陣子很是恩愛,有時候還一起結伴出去玩,就是都覺得夏明這人沒腦子,有時候老是發瘋,動不動就撕心裂肺地哭喊,跟唱戲似的,性子也冷傲的很,從不和鄰居們說話,在飲食上還特別挑剔,好像前陣子他忽然想吃蜜瓜,逼得劉穎跑了好些地方,求了好多人,纔買回去一個,沒想到買回去之後他又不肯吃了。”
“後來,兩個人的關係似乎有些變化,夏明瘋狂地迷戀上一個學生妹,拼命追求,把家裡的錢都拿去花在了那學生妹的身上,給人家買花,買書,請人家喝咖啡,劉穎和他鬧得很僵,老是吵架,兩個人也是分分合合的”
董婉蹙眉。
她沒想到,那麼驕傲的劉穎,自己的男人喜歡上別的女人,居然還能忍受,還不離開!
是了,她不覺苦笑,自己認爲這事兒根本不能忍受,卻忘了眼下是清末。
劉穎即便再新潮,思想再開放,她也還是古板的家庭出來的千金小姐,她恐怕心底深處也覺得,男人不可能‘從一而終’,守着一個女人過日子。
“有幾個月,夏明甚至打了劉穎,把劉穎打得遍體鱗傷,連鄰居們都看不下去,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一度降到冰點,不過,從三個月前開始,夏明忽然對劉穎特別好,還帶着她去做了頭髮,給她買化妝品,新衣服,簡直像變了個人似的,劉穎的笑容也多起來。”
“可惜好景不長,又過了沒多久,就是兩個月前十五的夜裡,劉穎瘋狂地把夏明給打出了大門,從那以後,她就大變樣,白天就去煙館抽大煙,晚上去歌舞廳當舞女,賺了錢又去買福壽膏,日子一日比一日消沉……一直到她的屍體被鄰居發現,報了警,夏明還是隔三差五地出現在她家門前,兩個人一見面就吵架,有鄰居聽見夏明罵她本來就是個婊、子,何必裝得跟貞潔烈婦一樣之類……”
董婉聽完,使勁咬緊牙關,這才把滿腔怒火硬生生給吞下去。
“……有遺書嗎?”
巡捕怔了怔,想了想道:“也不能說是遺書,就是死者死前,用口紅在書桌上留下一些東西。”
說完,他們便帶着董婉去她住的地方。
房子實在不算好,就是很尋常的上海弄堂裡的筒子樓。
周圍的鄰居也都不是什麼富貴人家,他們過來的時候,就看見不少人在周圍晃,顯然是企圖撿到點兒什麼東西,一看巡捕領着人過來,頓時鳥作獸散。
進了屋子,裡面亂七八糟。
董婉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就看見破舊的梨木八仙桌上,用口紅寫了一點兒東西,線條凌亂,顯然寫字的人心裡浮躁的厲害。
留言大約是給她孃親的。
叮囑她孃親,劉家靠不住,多給自己存點兒棺材本,要是再趕上劉家放妾出門,就也出去算了。
顯然,劉穎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知道了前些時候劉家的變故。
剩下的,就是張牙舞爪的詛咒,她道老天不公,詛咒夏明不得好死,最後一句,怨氣沖天——“我在地獄等你!”
紅色的字,就和鮮血書就的一樣。
“這些讓你看過,就送去證物室保管了。”幾個巡捕招呼着收拾東西,他們心情到不錯,董婉是個大方人,勞動人家跟了一路,肯定不能讓人家白跟,給了不少銀錢。
劉穎的屍體必須收斂,董婉也沒想着大操大辦,一個小女生,生前無人重視,死後得以入土爲安就不錯了。
孫家那位族人辦事妥當,很快就幫着把劉穎給下葬,墓地、墓碑,一概不缺,墓地的環境也還不差,這麼一套簡單的喪事辦下來,董婉也累得不行,主要是精神上萬分疲憊。
不過,聖約翰大學的課程,還是得認認真真去講。
人家聖約翰大學可不是一般的學校,裡面出了不少名人,像著名的外交家顧維鈞,前幾年才從學校轉入哥倫比亞大學繼續學業,現在也常常回母校。
董婉登上這樣一所學校的講臺,還是有那麼一點兒緊張的,不像在京師大學堂客串講師,就算這座大學以後再出名,再有能耐,這會兒也只是一座摸索着建立的新學校,學生還沒有多少。
來一次也不容易,校長顯然也對她這個女性作家很感興趣,十分殷勤,親自帶着她在校園裡四處參觀,還時不時問一問關於歷史方面的東西。
這個校長雖然是美國人,卻是個中國通,他妻子也是中國人,所以中文說的特別好,只是,董婉和他說話,很容易從他口中聽出來,他希望自己的學生平日交流都用英語,儘量杜絕中文,提起中國的革命,更是深惡痛絕,認爲自己的學生,絕不能參與那種沒有意義的活動。
董婉到覺得,別管他杜絕中文的初衷是怎麼讓人不痛快,反正他這樣嚴厲的英文教學,能讓學生們更好地學習英語,以後從大學畢業,英語說不得都和母語差不多,畢業之後更容易找工作,沒什麼不妥當的。
至於不許學生參加愛國運動,董婉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學生們本來就該認真學習,有什麼理想,等走出校門之後再去實現吧。
要是她家的女學生們,一天到晚不上課,老想着去遊行示威,她也會心有不安。
兩個人就這麼很詭異地思想同步了,還聊得十分投緣,董婉甚至去他家做客,見到了那位校長口中溫柔美麗如畫的中國妻子。
呃,校長口口聲聲說他妻子溫柔美麗,董婉一見面,到是覺得對方確實書香氣很濃,但身高至少有一米七六以上,略有些豐滿,兩道劍眉……按照中國的審美,這位夫人顯然不大合格。
而且,夫人還不會做飯,他們家下人做的中餐也口味奇怪的很,甜不甜鹹不鹹的。
好在董姑娘辛辛苦苦來一趟上海,也不是爲了吃頓飯,校長希望她能給學生們講一講世界歷史,就和開眼看世界裡寫的一樣,開拓學生們的眼界。
董婉便答應了,也沒怎麼準備教案,她沒少在自家學校裡講這些,直接把課程挪到聖約翰這邊就是。
…………
“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紫珉,你居然拉着我來聽什麼女作家講課?”
一個身材高高大大,一看就是軍人的男人氣急敗壞地躲開自己的同伴。
偏偏他這位同伴明顯是個練家子,他躲半天,還是躲不開。
“煥章,你不是最喜歡讀書,跟你說,這次機會難得,咱們正好在上海,下次想碰上人家董先生講課,都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了。”
這位顯然是董婉的粉絲,手裡還抱着一摞書,有老殘遊記,還有陸小鳳傳奇,甚至連秦夢和福爾摩斯都有。
甚至有一整套開眼看世界。
董婉要來聖約翰講課的事兒,雖然沒有大張旗鼓地宣傳,不過,報紙上還是提了幾句。
她的粉絲過,上海這邊也同樣很多,一時間蜂擁而至,至於是爲了聽她講課,還是爲了看一眼偶像,那就不得而知。
校長也不生氣,乾脆校門大開,由着那些校外人士進入,連一幫子學生都因爲這個,多多少少起了點兒好奇心,本來可有可無,不打算去聽的,也都紛紛決定去聽一聽。
“煥章,你不是也很喜歡人家編著的《開眼看世界》,還有《老殘遊記》?”
那個被稱爲煥章的軍人頓時一愣,“呃,是她?”
這人平日裡喜歡讀書,但只看書而已,對作家是誰並不太關注,不過,現在知道來講課的是編著了開眼看世界的人,講的又是歷史,他也就不再牴觸,被同伴拉着,隨着人流涌進校園。
進了校門,這人的心情頓時好起來,學校的環境是真不錯,他不免很羨慕,他沒正經地讀過書,對讀書人還是有幾分尊重。
兩個人剛一進門,就聽見前面有人大聲爭吵,有個年輕的學生臉色漲紅地被推到一邊。
“你還敢想娶曉月,也不想想你們一家子是什麼人,北洋水師,哼,好一個北洋水師,我妹妹要是嫁給你,我就掐死她,省得丟我們劉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