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婚
他的臉色蒼白如雪,雙靨卻透出一抹異樣的嫣紅,他睜着眼,眼光有些迷亂。
我驚呼一聲,伸手觸及他的額頭。果然,手心下的溫度燙得嚇人。
“你在發燒!”我慌亂失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父城戰況如何?你……”
“麗華,你可以嫁給我嗎?”
“什麼?”
他的臉,紅得像是日暮的霞光。雨水順着他的髮髻鬢角蜿蜒淌下,眼神迷離,像是帶着一種失控般的瘋狂。
這不是平日我熟悉的劉秀!
“你剛纔說什麼?”我諳啞着聲,含淚擡頭凝望他。
蒼白中微微泛紫的雙脣,顫抖着再度開啓,音量不高,我卻聽得再清楚明白不過。
“你能……嫁給我,做我的妻子嗎?”
靜默,我在震駭中忘了該如何答他,他屏息,蹙起的眉尖刻畫着深切的痛,氤氳如霧的眼眸中閃現着一種複雜莫名的神情,或許是期盼,或許是害怕,或許是擔憂……
我迷失在他的眼神中,探究的試圖從他臉上尋出我能真正明白的答案。
心在悸跳,耳根火辣辣地在燃燒。
他在等待答覆,我舔了舔脣,未等張口,就聽身側傳來一聲厲喝:“她不能!”
遽然扭頭,陰識面色鐵青地從走廊盡頭的陰影下走出。大雨滂沱,雨聲震耳,然而那比雷電更爲高亢的聲音卻斬釘截鐵地截斷一切幻象,“你休想――”一個箭步的跨度,在我還沒從劉秀帶來的震驚中轉醒過來前,他已然一掌將劉秀推開,右臂將我攬至身後,“趁早打消你的念頭!你要如何裝瘋賣傻那是你的事,若是妄想打她的主意,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陰識雖然一直陰陽怪氣,有時候對我兄代父職,更是嚴肅得像個老學究,但他與人結交向來都是八面玲瓏,面上功夫相當圓滑高明,我從沒見他像現在這般毫不留情地當面與人翻臉。
特別那個人……還是素有老實人之名的劉秀。
劉秀低垂着頭,過得半晌,忽爾輕輕一笑,肩膀輕快地抖了下:“我明白了。”雙手高舉,衝着陰識深深一揖,“打擾。”
他退後兩步,卻沒轉身,我眼睜睜地看着他搖晃之餘一腳踩空臺階。
“小心哪――”我大叫一聲,不假思索地從陰識身後搶出,一把拽住他的手。無奈劉秀已經大半身子倒了下去,這股力太大,我沒能把他拉回來,反被他帶着一同朝階下直墜了下去。
撲通一聲,我和劉秀二人一起摔在了泥地裡,雨水混着發黃的泥土濺得我滿頭滿臉。我的鼻樑撞上了他的下巴,疼得兩眼發酸,幸虧臺階不高,不然這麼仰天摔下來,不斷骨也非得腦震盪。
陰識在我落地的同時飛快地跳了下來,緊張地將我從地上拉了起來:“沒摔着哪吧?”
襦裙被雨水淋溼後緊裹在我身上,我舉着沉甸甸的衣袖,指着仰天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劉秀直喘粗氣:“他怎麼不起來,不會是摔昏了吧?”
“你管他作甚?”
“不是……他在發燒。”我掙脫開陰識,焦急地抓住劉秀的衣襟,“劉秀――你醒醒!”
劉秀雙目緊閉,臉如白紙,我擡手貼他的額頭,即便是在冰冷的雨水沖刷下,額上的溫度也未見絲毫的冷卻。
體力還沒完全恢復的我根本沒法將劉秀從地上拖起來,我拽着他的胳膊扭頭對陰識喊:“大哥,快來幫下忙!”
陰識沉着臉一動不動,雨水順着他緊鎖的劍眉滑過他微眯的眼梢,透着冷意:“你幫了他這次又如何,他終是要死的!”
“大哥――”我來不及多思量陰識話裡的深意,僅僅爲着他的譏誚與冷漠而惱怒起來。劉縯的死已經讓我自責難過不已,他如何還能拿這樣絕情的話再來刺激我。
“我要救他!我就是要救他!我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會讓他死!”我惡狠狠地宣泄,幾乎是咆嘯般衝着陰識大吼大叫。
滾燙的眼淚不知不覺地墮下,混在雨水中,被沖刷得乾乾淨淨。
我要救他!
劉縯死了!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再眼睜睜地看着劉秀出事!
忍住淚水,我憤恨地瞪了陰識一眼,強撐一口氣,拽着劉秀的胳膊試圖揹他起來。陰識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揚手欲打,我閉上眼,下意識的扭開頭。可是那一巴掌最後並沒落在我臉上,只聽一聲冷哼:“將來你可別後悔!”我身上陡然一輕,睜眼轉身,陰識已將昏迷的劉秀背到了自己背上,徑直往我房裡走去。
我又驚又喜,感動得破涕而笑,快步追了上去:“不會的,大哥,我絕不會後悔……”
救劉秀!不計一切代價!
我不會後悔!永不會……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了劉縯,我不願再失去劉秀!我寧可自己死了,也不要再看到悲劇發生!那種失去親人的痛楚,承受過一次就夠了!
陰識對劉秀並不像對我這般客氣,把他背進房後一鬆手就任他重重摔在席上。砰的一聲巨響,劉秀的腦袋撞在了地上,我心疼地喊:“輕點啊!輕點……”
“女大不中留!”陰識冷哼,低頭看着面色蒼白的劉秀,倨傲地問,“你真想嫁給他?”
我滿臉尷尬,想回答說“不”,可那個字在舌尖上轉了三圈,終是沒能吐出去。我紅着臉含糊地支吾了兩聲,沒做任何正面回答。
陰識瞥了我一眼,目色深沉,就在我好奇他異於平常的表現時,他突然彎下腰,左手揪住劉秀溼漉漉的衣襟,右手照他臉上啪啪就是兩巴掌。
我驚呆了。
“起來,別裝死!”
劉秀蒼白的臉頰頓時泛了紅,興許是這兩巴掌真的管用,蝶翅般的黑睫顫抖了兩下,眼瞼緩緩掀開了。
他一臉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陰識,兩個人彼此對視着,漸漸的,陰識的眼神越來越凌厲,劉秀的眼神越來越清澈。
他倆始終不開口,屋子裡悶熱得像是個大火爐,他們兩個是炭,而我正在炭上烤。
“嗯哼。”我清了清嗓子。
陰識退開一步:“你起來!”
劉秀單手撐地,搖晃着勉強站直了,雨水順着他的袍角滴滴答答地落在席上,瞬間洇溼了大半張席子。
“麗華不會嫁給你,除了這個,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劉秀微微一笑,輕輕地搖了下頭。
陰識眼底寒芒閃動,銳氣逼人:“你打的什麼主意,旁人不知,難道還能瞞得過我麼?你要娶何等樣的女子都隨你,相信即便不是麗華也不會有多少差別。若是那樣,我非但不會阻你,還可全力助你……”
陰識話裡藏話,我不是聽不出來,可我此刻卻沒多少心思去仔細琢磨他的意思。劉秀身子微微一晃,似乎站立不住轉瞬便要暈倒,我擔憂地望着他,想伸手扶他一把,可又怕越發觸怒陰識,弄巧成拙。
“我只要她……”
“劉秀!”勃然怒吼,陰識揮起右拳砸上劉秀下顎。
劉秀像只沙袋似的砰然倒地,我驚呼一聲,陰識的第二拳轉眼落下,我伸手一格,抓住他的手腕順勢扭住胳膊。陰識微微一愣,左手伸出捋開我的糾纏,我來不及多想,屈膝擡腿,腳尖直踢他肋下。
陰識鬆手,往後跳開一步,我轉身撲向劉秀。
陰識那一拳可沒手下留情,一看就知道是使了全力的。劉秀嘴角破了皮,脣上掛着血絲,頜下更是腫起一大塊青紫。
“他病着呢,你打他幹什麼?趁人之危是小人行徑,你要找他比武,難道不能等他病好了?”
背後沒了聲。我顧不得理會陰識的反應,撐着劉秀站起,他的樣子既狼狽又落魄,瞧了叫人心裡愈發不忍。
劉秀微微一笑,笑容帶着幾分苦澀,他對我擺擺手,掙開我的攙扶,徑直走到陰識跟前。陰識靠牆站着,臉色陰晴不定,可他看着劉秀的眼神,卻活似一柄利劍,要將他千刀萬剮。劉秀雙手交疊舉於額頭,雙膝落於席上,竟是向他跪了下來,拜道:“但求次伯成全!”
陰識扭頭,冷淡地漠視他。
“大哥……”我小聲開口。
桃花眼陡然怒睜,凌厲的眼神讓我爲之一顫,底下的話頓時忘了要怎麼說出口。
劉秀再拜:“求次伯成全!”
三拜:“求……”
“你莫求我!你且去問她――”陰識厲聲,伸手直指向我,“麗華,你看清楚這個男人,他要娶你,爲的不是憐你、愛你……他在火裡受着煎熬,爲了要險中求勝,爲了要苟且活命,他打算拖你入火坑!你只是他利用的一個工具,他不愛你,六年前如此,現在亦是如此!你別被他花言巧語的迷昏了頭!”他一口氣說完,胸口不住地起伏,深吸口氣,“終身大事,你……自己拿主意吧。”
劉秀直挺挺地跪着,背影孤單而冷清,單薄潮溼的衣裳貼伏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個消瘦單薄的身影。
我的腦子很亂,亂得就像一團打了死結的麻絮。
劉秀不愛陰麗華!的確,他和以前那個陰小妹或許當真毫無感情可言,但是劉秀對我……他對我,也是……不!不!我和他之間並無任何承諾,即使有感情,也和愛情無關!我本不信劉秀會愛上我,他對我若即若離,就如同我對劉縯一般!
但是,他爲什麼會突然向我求婚?到底是爲了什麼?
衣裳被雨淋溼了,透着股寒意,我打了個哆嗦,只覺得全身的汗毛都炸開了。陰識期盼的等待着我的回答,他是希望我能理智的拒絕,的確,我很理智!我比死去的陰麗華理智!因爲我不是她!不是那個爲愛情自傷至死的傻女孩!
跨前兩步,我在劉秀身側蹲下,側着頭靜靜地看他。
他的側臉很漂亮,猶如刀削般輪廓分明,即使此刻臉色白得像紙,嘴角掛着血,一綹散發溼答答的貼在臉頰上,狼狽中盡顯落魄潦倒,也仍然無損他的儒雅,他的溫柔。他的確算是個好人,但……並不是心思單純的好人!
忍不住伸手將散發從他臉上撥開,他身子一震,慢慢扭過頭來。
眼球佈滿血絲,可那雙眼卻仍是清如小溪,溫柔的氣息潺潺的流入我心裡。我的心猛地一軟,柔聲問道:“你想娶我?”
劉秀脣角抿緊,定定地瞅着我。須臾,他緊繃着下巴,沉重地點下頭。
我笑了,卻不知道這份笑裡有多少苦澀以及心痛:“好!我答應嫁你!”
“麗華――”陰識失聲驚呼。
劉秀亦是不敢置信般地看着我。
我含笑點頭,淡淡地說:“你回去準備吧,想什麼時候親迎都行!”
陰識頹然地嘆了口氣,撥腿就走,我急忙拉住他的胳膊,低低地,懇切地喊:“大哥……”
他頓住,半晌掙開我的手:“嫁妝我自會替你備下,不用你操心。”
“大哥……”
陰識頭也不回的去了。
我愣愣地望着空蕩蕩的大門,門外的雨簾猶如重巒疊嶂,遮蔽住我的視線,我無法看得更遠,就像……無法預知今天做出的抉擇,會遭遇怎樣的未來。
“麗華……謝謝……”諳啞的聲音,透着真誠。
我苦澀的扯出一絲笑意。
劉秀,我們的這場婚姻,但願……不是個錯誤的選擇!
親迎
雨,淅淅瀝瀝的連續又下了兩天,終於在第三日夜裡止了。
天亮時分,陰家迎來了一位客人――朱祜。
漢代婚儀分爲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六部分,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六禮”,我原以爲非常時期非常手段,我和劉秀的婚禮自當簡而化之,可沒想到即便是非常時期的非常手段,劉秀仍是託了這位同窗做了大媒,照足了六禮的步驟來操辦,一步都沒省。
然而從最後定下的日期可以看出,這場婚禮仍是稍顯緊迫倉促些。
聽說劉縯的葬禮比我的婚禮還不如,簡單的似乎世上本沒有劉縯這號人存在過,我心裡發酸,但也明白這是沒辦法的事。
日子挑在七月初一,卻也是今年夏天最熱的一天,好在親迎是在晚上,按規矩得等到太陽落山,臨近黃昏時分,新郎纔會過來接人。
婚禮,昏禮……
我哂然一笑,雙臂平攤,任由琥珀跪在席上替我擼着裙裾下的褶皺,做最後的妝容整理。玄黑色的曲裾深衣,長長的裙襬如鳳尾般拖在腳後跟,我扭過頭看着那逶迤的裙襬被一對五六歲大的童男童女分別抓在手裡,神情不禁一陣恍惚――黑色的裙裾,如果換作白色,像不像是婚紗呢?
頭頂金步搖顫動,桂枝狀的流蘇兒碰撞在一起,發出叮咚的悅耳聲響。
“唉,小姑真是貌如仙子!”
我眨眨眼,回過神來。
柳姬滿臉歡笑,柔柔的端詳着我。
“真的嗎?”我露出一絲欣喜的笑意。
無論這場婚禮的意義是什麼,畢竟這是我人生裡的第一次……我要結婚了,新郎是劉秀,不管我對他,或者他對我的感情究竟存在怎樣彆扭和怪異的利害關係,至少,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古今如一――做一個美麗得令人稱讚的新娘子,是每個女人鐫刻永生的夢想。
我輕輕扭動腰肢,沾沾自喜的問:“是不是很怪?我平時從不綰這麼複雜的髻子!”
頭頂的髮髻有點沉,發笄用以固定假髮的時候將頭皮扯得有些痛,可是梳髮的婦人說這是必須的,不然假髮即便與真發絞在一起盤髻,也會因爲不夠牢固而掉下來。
“不會!”柳姬笑道,“小姑梳了這高環望仙髻,配上這身行頭,真的是態擬神仙,恍若仙子下凡呢。”
我羞澀的拿手指撓了撓刺痛的頭皮,卻被她急忙制止:“別亂動,你只是不適應,慢慢會習慣的……”她握着我的手,手心兒很熱,暖暖的,“小姑,你以後爲人婦,劉家雖無公婆伺奉,但小姑尚在,你……”
說到這裡沒聲了,估計是想到了自己,她也是爲人婦,陰家的小姑是我。
果然婚姻不是好玩的事,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想到這裡,我突然又很慶幸起來,幸虧我和劉秀的婚姻,不過是逢場作戲。
是場戲……只是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認真的完成這場戲。
劉玄現在心裡是如何想的呢?陰識能夠看透劉秀的心思,難道精明的更始帝會獨獨走眼?
和他們這些人精相比,我涉世顯然不夠深,對於這些陰謀算計,僅僅纔看出了些許皮毛。而且我性子也太直,藏不住事,比智商,我這個本科學歷的現代人或許不差多少,但是比城府心機,實在差遠了。
唉,要是鄧禹在這就好了,最起碼有些事我還能找他商量下。這個世上,再沒人比他更聰明瞭吧?
“姐姐,時辰到了!”回過神來,卻見陰興、陰就兩兄弟站在門口。陰就一臉的喜氣,陰興也在笑,只是笑容有點兒古怪,怎麼看都覺得假。
琥珀攙着我出門,童男童女尾隨其後,陰就喜滋滋的瞧着我,讚道:“姐姐真是個大美人啊!”
我赧顏一笑。
陰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卻截斷了我的去路,指着通往大門的道路說:“大哥讓姐姐不必去行禮了,婚家親迎的隊伍就在大門口,這便去吧!”
我心裡一緊,說不出的滋味。
因爲婚期壓得緊,陰母鄧氏以及族中長輩還留在新野沒來得及趕來,論起尊長,這裡當屬陰識最大,女子出嫁,理應拜別纔是。
他讓我不用行禮就直接出門,聽起來像在體貼我,其實卻是大大的冷落了我。
我心裡難受,可面上卻不好顯露出來,於是笑了笑,回身對柳姬道:“哥哥不在,長嫂如母,這禮對嫂嫂行也是使得的!”
柳姬一臉驚訝,我不等她推辭閃避,恭恭敬敬的曲膝拜了下去。
未等出大門,遠遠就見同樣一襲玄黑曲裾深衣的頎長男子,筆直的站在門外,翹首以盼。
我抿嘴兒一笑,沒來由的心裡歡喜起來,一掃方纔的鬱悶。門外門裡聚了許多人,有婚家來親迎的,也有姻家送親的。劉秀紮在人堆裡十分顯眼,猶如鶴立雞羣,見我款款走出,他疾步向我奔來,惹得人羣發出一聲轟笑。
兩腮飛紅,我似嬌且羞的瞥了他一眼,忐忑激動的心情越發強烈。
數日未見,劉秀的面色已不似病中那般慘然,可下巴上的瘀青仍在,我仰着頭,目光閃爍的迎上他。他的眼睛彎起,笑得十分開心,我卻突然感到一陣惘然,不由自問,這樣的笑容,到底有幾分是真?
劉秀握住我的手,手心滾燙,我的手指瑟縮的顫抖了下,終於坦然而笑。衆親友在門外歡呼道喜,我略略數了下,姻家送親的人沒幾個,大部分都是婚家過來親迎的人,但真正是屬於劉氏宗親的族人同樣一個沒有,就連平素最最親厚的劉嘉也未曾見。
我心中透亮。
劉秀歡喜無限的扶着我上了車,在我東張西望的時候有人將我和劉秀縭帶相結,這與古裝劇中新郎新娘各執紅綢一端的情景類似,只是我既不戴紅帕喜巾,也不穿鳳冠霞帔。
這樣的場面更像是現代婚禮,只是……我孃家人似乎並不怎麼熱情。
想當年鄧嬋出嫁,姻家送親的人可絲毫不比婚家親迎的人數少,如今再看我,站在大門口的幾乎全是下人,就連熟識的門客也沒幾人露面,陰識更是避而不見,連個人影也瞧不見半點。
我眼睛有點酸漲,心裡難免堵得慌。
陰興忙前忙後的張羅,陰就依依不捨的站在車下看着我,一個勁的對劉秀說:“姐夫,你一定要待我姐姐好……”
劉秀笑着保證,眸光溫柔得似能軟化一切,我險些把持不住,醉死在他那柔水般的眼神裡。如果不是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尚存一絲理智,我幾乎也要被他認真懇切的表情所打動,以爲他說的都是真的。
“姐夫!姐夫!”陰就抓着劉秀的胳膊,使勁搖晃,“我姐姐脾氣雖然不大好,可心地卻是最最純善的,她今後若有什麼不是,你千萬別跟她太計較……”
我額頭掛起三道黑線,這小子在胡說八道什麼?
正要朝他瞪眼警告,他突然垂下頭,語帶哽咽:“她最愛口是心非……即便面上冷淡,可她待姐夫你的一片心卻是世間少有……姐姐,弟弟今日好開心,姐姐盼了那麼多年的心願,終於……”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一掌將他從車上推了下去。
陰就在地上摔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屁墩,慘叫的同時換來身旁劉秀的一聲輕笑。
我扯了扯縭帶,背上不安的冒起汗:“他……他說的都不是真的,黃口小兒信口雌黃,你……”
手背上一熱,劉秀笑吟吟地伸手握住我的手,滿臉溫柔。
他的笑容是克敵制勝的最佳兵器,在這樣的溫柔一刀下真是不死也傷。我失神的看着他發呆,這個男的……今後就真的是我丈夫了?
有人在外頭嚷了一聲,馬車顛動一下,似乎就要啓程了。劉秀仍是毫不避諱的望着我,笑容裡竟有種說不出的寵溺與愛憐,我心裡居然涌起一絲絲不易覺察的甜蜜。
車子晃了兩晃,卻沒繼續往前走,過了一會兒,頭頂一片陰影罩下,擡頭一看,卻是陰興探頭進來,表情怪異的看着我倆。
他抿着嘴,目光淡淡的掃過我,最後停留在劉秀身上。十五歲的少年,身量未足,五官尤帶着稚氣,可他說的話卻帶着不容忽視的迫人氣勢。音量不高,可隱含的壓力卻任誰都能聽得出:“這女人很蠢,但再蠢也是我們陰家的人,就算嫁入你劉家爲婦,也還是陰家的人。今日是你自個兒求了她去做你的妻子,不管你出於何種目的,她既然做了你的妻子,你便要待她真心實意的好,若是今後有什麼地方對不住她……”他移過臉瞥了我一眼,像是在對劉秀說,又像是對我在說,“這婚姻既然能結得,自然也能離得!”
我嚥了口唾沫,好傢伙,纔剛開始結婚呢,似乎已經料到我會離婚了。不過……陰興這小子,面冷心熱,果然還是刀子嘴。雖然這幾年他不怎麼待見我這個姐姐,說話沒大沒小,舉止無禮傲慢,可真落到實處,他心裡其實還是向着我的。
我心裡充滿歡喜,第一次感受到這個弟弟的可愛之處,忍不住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叭的聲在他臉頰上印下一個鮮紅的脣印。
陰興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呆愣幾秒鐘後,他氣急敗壞的用袖子拼命擦着自己的臉頰,低聲怒叱:“瘋子!”頭一縮,哧溜消失在我跟前,倉皇而逃。
我掩脣笑得肩頭直顫,劉秀伸手摟住我,我靠在他胸口,感覺到了他胸膛同樣的振顫,詫異間擡頭,那抹燦若朝霞般的明朗笑容毫無遮攔的跳入我的眼簾。
心咚的聲,漏了一拍。
“秀何幸,娶妻麗華,至寶也。”他俯首輕柔的在我額上印上一吻。
馬車終於起動,親迎的大多數親友都是隨車步行,隊伍走得並不快。我在顛晃中依偎在劉秀懷抱,聞着淡淡的熟悉的香氣,竟像是喝醉酒般微醺。
車行十餘米,突然身後飄來一陣悠揚的絲竹之聲,我凝神聽了片刻,大叫一聲:“停車!”手腳並用的從車上爬了起來,沒曾想劉秀跟我縭帶相結,我爬了一半被絆得摔在他身上。
“小心!”他圈住我的腰。
我扒着車廂扭頭看,陰興、陰就帶着一大幫人站在門口,絲竹之樂是從陰家院牆內傳出來的,我眼眶一熱,激動得手指都顫了。
“麗華。”劉秀摟住我,微微嘆息。
我垂下頭,似哭還笑的說:“大哥並沒怪我……”
劉秀輕輕拍着我的背,臉上露出一絲寬慰。
接下來的婚儀從簡,可少不得還得在將軍府內大宴賓客,只是來賓皆是劉秀的部下,諸如朱祜、祭遵、臧宮等人皆在席,劉氏宗親仍是一個不見。除此之外,王鳳、陳牧、張卯等人,甚至李軼、朱鮪二人亦在席間。
敬酒之時,看着他們這些人談笑風生,明裡說着恭喜,暗裡充滿挑釁的話語,我差點控制不住自己膨脹的怒氣當場發作。再看劉秀,倒是應付得極有分寸,推杯換盞,喜氣洋洋的臉上看不出半點不妥,全然一副新郎的開心模樣。
什麼叫韜光養晦,這一夜的鬧騰下來我總算是全都看明白了。
怪道陰識直言劉秀非等閒人物,這會兒就連我都不得不服他。要忍下這口氣,豈是常人能夠做得來的?
等筵席完畢,衆人又胡天胡地的藉着酒瘋兒鬧起了洞房,我被他們一干人灌了不少酒,好在酒量不差,不然非得出糗。這般胡鬧一直熬到寅時,人才散去。
我累得往牀上一倒,連妝都懶得卸了,可閉上眼,李軼、朱鮪、張卯等人的臉孔卻不斷反覆的出現在我腦海裡,晃來晃去攪得我睡意全無。
不遠處傳來嘎吱關門聲,我一個激靈從牀上坐了起來,劉秀關上門後,腳步沉重的走進內室。暈黃色的燭光搖曳下,他的笑容已然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疲憊與哀傷。
“劉……”
他向我走來,突然扯下腰帶,身上的玄黑深衣隨即散開。我目瞪口呆,後半句話硬生生的卡在喉嚨裡。
心跳得飛快,我情不自禁的往牀角退縮,他身上的衣襟敞開了,寬大的喜服甩落牀下。出乎意料的是,劉秀在喜服之內穿的並非是褻衣,而是一身正正經經的白色素絹直裾深衣。
我驚駭得噫呼出聲!萬萬沒想到這麼熱的大夏天,他居然會在玄黑色的喜服內穿了套縞素,他這是……這是在替劉縯戴孝!
“秀……”我哽咽,眼淚奪眶而出,從牀上爬起撲入他懷裡,痛哭。
哭聲方逸出,脣上一緊,他的大手緊緊的捂住我的脣。我淚流滿面,不明所以的擡頭,卻見他又痛又憐的看着我,啞聲:“不能哭。”
不能哭……
不能哭!
曾幾何時,哭泣竟然也成了一種奢求!我默默無聲的流着眼淚,淚不曾斷,可聲已啞。
是的,不能哭!隔牆有耳,誰知道這外頭又有多少耳目在盯着,就等着逮我們的行差踏錯。劉縯被他們害死了,接下來就是劉秀,只要被他們找到丁點的藉口,劉秀又會像劉縯一樣,慘死在他們手裡。
我打了個冷顫,不敢想象那樣的結果,害怕的用力抱住他的腰。我想保護他!這個想法或許十分可笑,可我就是想努力守住他!
那麼多熟悉的人一個又一個的從我的生命裡消失了,我不要劉秀的命運再和他們一樣!
“麗華,麗華……”他同樣用力摟緊我,下巴擱在我的肩窩裡,熱熱的呼吸拂在我的耳旁。一聲又一聲的呼喚,他反覆念着我的名字,聲音微弱、低沉、傷感,乃至絕望。
這一幕讓我想起那日小長安潰敗後,在逼仄潮溼的山洞內,他亦曾有過如此彷徨不安的悲傷。
屏息,我的脣角咬出了血,腥甜的味道刺激着我的味蕾,有點澀,有點苦:“哭吧!求你……哭出來!”
如果有淚,請你不要在心裡哭泣!請你相信我……
笑遠比哭難!特別是眼下這種時候,哭泣已成了奢望,笑容已成了堅忍的僞裝。這樣的人生實在太過悲苦,他肩上的壓力太沉太重,我甚至不敢想象同樣的感受若是攤到我身上,我能不能承受得住萬分之一的痛。
壓抑的喘息聲漸漸加重,由細變粗,一聲聲微弱的喘息最終化作抽噎,悶悶的鑽進我的耳朵。心如刀絞,我分擔不了他的痛,他的苦,只能顫抖着將他用力抱緊,緊緊的……緊緊的抱住他。
我不會放手!他若是在水中沉溺,我必然下水救他。無論我會不會游水,我都要救他!
洞房花燭夜,燭淚相伴到天明!
真正痛苦的磨難與考驗,隨着旭日東昇的曙光,悄無聲息的拉開序幕。
面聖
新婚第二日需行家禮――按照規矩,成親後我算是成爲“人妻”,可要想成爲“人婦”,還得拜見長輩,拜宗廟方可入宗祠,算做真正的劉家婦。
南陽劉姓這一脈的宗主是劉敞,宗子是劉祉,若是按照原先的規矩,我在家拜了劉良後,還得和劉秀一塊兒去拜見劉敞或者劉祉,可是眼下漢朝初建,更始帝劉玄尊位,這個大宗主大家長的位置再大已大不過他去。所以無論如何,覲見天子已成了勢在必行的一招。
去見劉玄,說不緊張那純粹是哄人。我不善掩藏情緒,若是萬一在面見時露出絲毫破綻,不但救不了劉秀,只怕還會給他當場招來殺身之禍。
一路上乘車去衙邸,我心裡七上八下的直打鼓,劉秀仍是一副從容淡然的老樣子,波瀾不驚。
車子停在了偏門,劉秀才攙着我下車,就見申屠建猶如鬼魅般從門裡突然閃了出來,笑臉相迎:“劉將軍!”
劉秀自然謙讓一回,兩人都是客客氣氣的寒暄,申屠建一雙眼有意無意的瞥了我幾眼,笑着對劉秀說:“劉將軍,陛下讓你去偏殿。”
劉秀點了點頭,帶着我進門打算往左拐,卻不料申屠建伸手微微一擋,笑道:“劉夫人止步!”我一愣,他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十分寒磣人,“劉將軍一人去見陛下足矣,夫人自請往祠堂拜禮吧。”
這算什麼意思?
我狐疑的擡頭去看劉秀。劉玄的用意難道是想把我們拆開,逐個擊破?
劉秀接收到我的眼神詢問,暗暗點了下頭,算作默許。其實申屠建既然把話說到這份上,我們就算想反對也已是妄想,更何況,劉玄是君,我們是臣,劉秀的一條小命正系在劉玄的一句話上,我們沒有任何能力反抗。
我乖乖的跟着一名小黃門去了祠堂,所謂的祠堂,其實在戰亂時期哪可能弄得規模太正規?不過也就是府衙裡頭的一間偏廂清理出來暫作祠堂,四壁懸掛漢高祖劉邦、漢惠帝劉盈、漢文帝劉恆、漢景帝劉啓等一列西漢皇帝的畫像,堂內供奉着三牲鮮果,安安靜靜的空無一人。
小黃門把我領進門後就走了,我怕明裡沒人,暗中卻有人窺探,不敢有絲毫懈怠,規規矩矩的按着三跪九叩的大禮衝這些毫無生氣的畫像磕頭行禮。
行完禮我跪在席上未起,等了半晌仍不見有人出來招呼我,於是大着膽子四下裡張望。堂上靜悄悄的,晨起時曾下過一場小雨,前後半小時,還來不及潤溼地面雨就停了。雨雖小,卻把地上的暑熱給蒸發出來,愈發顯得氣悶。
樹梢上傳來吱――吱――吵鬧聲,昨晚鬧騰了一宿,我只在天明時分才稍稍闔了下眼,劉秀估計是整晚都沒睡。也是,心裡若是壓着那麼重的心事,又有幾個人能睡得着呢?
我直挺挺地跪在席上,百無聊賴的將那些帝王像一一看了個遍,最後支着下巴,目光停駐在漢武帝身上。
線條粗糙,畫工很是一般,就連人物的五官、神態都是那般的抽象。我怔怔的瞧着有點兒出神,都說漢武帝是漢朝歷史上,乃至中國歷史上最有作爲、最有魄力的皇帝,因爲他最爲人所知的功績,是替漢人揚眉吐氣擊退了匈奴。
我撇了撇嘴,心下大不以爲然。人人都說他好,卻只是看到他爲帝風光的一面,他倒真是名垂青史、萬古流芳了,現代人說起漢武帝來哪個不知哪個不曉?就連電視劇也老拿他的豐功偉績來炒作,從政治到愛情,把他描繪得天上有、地上無,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似的。
其實不過是個窮兵黷武的傢伙罷了,風光了自己,苦了百姓。還有他那狗屁的愛情,又有什麼值得炫耀得了?先有金屋藏嬌,再來衛子夫、李夫人、鉤弋夫人……這些跟他扯上關係的女人最後都沒一個有好下場。
悶熱的空氣裡靜謐得流轉着一種異樣的感覺,我收了神,鼻端隱約嗅到一股香氣,淡淡的,似乎是檀香味……
猛回頭,我驚出一身冷汗,拼命壓下舌尖的尖叫,忙用膝蓋蹭動着轉身,磕頭叩拜:“賤妾……拜見陛下!”
“平身。”
“謝陛下!”我戰戰兢兢的從席上爬起來,倒不是真就那麼懼怕他,只是他這麼悄沒聲息的出場方式,着實將我嚇得不輕。我還沒從驚悸中緩過勁來,站起時只覺得手足無力,掌心裡黏黏的膩着汗水。
劉玄並不曾讓親信跟隨,身側就連個伺候的小黃門也沒有。我眼珠子轉動,低頭瞅着他足上的絲履,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悶熱的感覺讓人有點吃不消,汗水將我的內衫浸溼,我忽然想起,他這會兒不是應該在偏殿接見劉秀的嗎?怎麼會突然出現在祠堂?
“恭喜了。”不冷不熱的聲音,聽不出是嘲諷,還是調侃,但總之不大可能是真心道賀。
我把頭壓到胸前,再次矮下身去:“謝陛下。”
胳膊一緊,我沒能跪得下去,他托住了我的手肘,我的心跳怦怦加速。因爲捱得近,經過薰香後的冕服上散發的檀香味愈發濃郁,我手心發膩,五指握緊了又鬆開,不知該如何應對。
劉玄把我的沉默當作了不抵抗的默許,他的手非但沒撤回去,反而用力一拉,將我直接摟進他的懷裡。這下子,我再難保持冷靜了,變臉道:“陛下……”擡頭一瞧,他臉上似笑非笑,眉頭挑動,似乎在鼓勵我繼續說下去。
我倏然住嘴。
“想對朕說什麼?”
按着我往日的心性,已經不是要“說”些什麼了,我動手的速度遠比動嘴要快。可是現在,我卻只能強按心頭怒火,勉強扯住一絲笑意:“陛下這是剛下朝麼?”
他穿的不是便服,而是冕服,頭上頂着十二垂旒的冕冠,白色的珠玉輕微搖曳,偶爾碰撞發出碎冰般的聲音。珠玉遮擋住他的五官,使得他的臉孔即使近在咫尺,也帶着種朦朧不清的恍惚。
也許,皇帝佩戴的冕冠之所以要垂這十二旒玉,就是不想讓階下的臣子們看清天子的表情,揣摩聖意。
同樣,隔着這層旒玉,我完全無法看透劉玄,然而心裡卻有個聲音一再的提醒着我:要忍!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都得忍住!
他不過是想挑起我的怒火,讓我衝動之餘犯錯罷了。
“嗯,才下朝……”他順着我的話應答,一副貓戲耗子的口吻。
“陛下不是應該往偏殿去見賤妾的夫君麼?”
“不急。”
他並未放開我,旒玉垂蕩,甚至刷過我的額頭,那雙眼烏沉如墨,一點光澤都沒有,黑白分明間我卻絲毫看不清他的瞳仁。
這就是個惡魔!
就是他,爲了排除異己,爲了穩固頭上這頂冕冠,殘忍的殺害了劉縯!
“你可真是個禍水呢。”他輕輕吐氣,盯着我的眼神讓我全身汗毛凜立。
“陛下何出此言?”笑容就快掛不住了,他成心想逼我失控。
“仕官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這是劉文叔當年發下的宏願,婦孺皆知,如今他位列九卿太常,與執金吾相差無幾,眼下又娶了你陰麗華,真可謂如願以償。只是……”
“只是什麼?”
“我朝孝義爲先,劉母樊氏亡故,劉秀依禮當予寧三年,喪期內違禮娶妻是爲不孝;其兄屍骨未寒,劉秀不予厚葬,操辦喪禮,反將其妹許於李通,是爲不義!如此不孝不義之人,我劉姓宗室如何容得下他?”
我重重的吸了口氣,只覺得胸口熱辣辣的似要燒起來般。須臾,我咯咯一笑,脆生生的答道:“陛下,漢初文帝曾下令‘出臨三日,皆釋服’,後至武帝時雖恢復了秦時的三年喪制,但今時不同往日,眼下天下分崩,新朝傾國兵力四十餘萬敗亡,敗局已定。孫子有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命尚且如此,何況禮制乎?至於劉縯……”我心中一痛,面上卻是笑容不減,“劉縯袒護劉稷作亂,是爲逆賊,陛下已將其斬首。陛下乃是仁君,未嘗牽連無辜,株連家人,我們夫婦自當感激涕零,與逆賊劉縯劃清界限纔是。試問,逆君者即爲逆天,對逆天者何談義字?”
我一口氣把話說完,心裡痛得沒了知覺,這番說詞在來之前我早已爛熟於胸,可當真要親口講出來,卻是比割我一千、一萬刀還痛。
劉玄稍愣片刻,忽然哈哈大笑,眼前旒玉亂晃,竟像是要笑得瘋癲般無狀。我心知此人心機甚深,此刻不知道又在玩什麼花樣,被他這麼肆無忌憚的笑得我背上冷意颼颼。
“陰麗華!你當朕是什麼人?”
“陛下自然是天子!是皇帝!是明君……”
他的食指點在我的脣上,止住我的話,笑意沉沉:“朕不是明君,奉承的話朕愛聽,但是……你說的奉承話不好聽。”
我恨不能張嘴一口咬下他的手指。
食指下滑,貼着我的下頜將我的臉擡了起來,拇指指腹一點點的摩挲着我的脣。我打了個冷顫,這樣曖昧的挑逗動作,再白癡的人也能覺出哪不對勁了。
他眼瞼一眯,我心中頓時警鈴大作,再也顧不得後果,縮腿扭頭就跑。腳步纔剛移動,便被他一把拽了回來。我劈面一巴掌甩了過去,卻反被他擒住手腕,動彈不得,身上穿的是件曲裾深衣,兩條腿綁得跟美人魚似的,根本無法擡腿。我心裡一急,另一隻手試圖推開他越來越靠近的臉。
訇的一聲,兩個人糾纏倒地,我沒撓着劉玄的臉,卻把他頭上的冕冠給扯歪了,一時間系在他頜下的纓子勒住他的脖子。他惱怒的皺起眉,彈壓住我四肢的同時騰出一隻手解了纓結,甩手將冕冠扔出老遠。
啪的聲,聽着那巨大聲響,我的心遽然一沉。
“我是……我是劉秀的妻子!”我顫聲做最後的抵抗。
他的脣蠻橫霸道的壓下,我緊閉雙脣,牙齒咬得死死的,脖子猛地用力朝上一頂。砰然一聲,我眼前一陣金星亂撞。他被我撞得也不輕,噝的抽了氣,笑罵:“真有你的。”
“呸!”我趁機啐了他一臉唾沫,“放開我!”
他壓着我的四肢,居高臨下的俯瞰,神態倨傲帶着一抹戲謔:“現在……朕還算是明君麼?”
“調戲臣妻,你是昏君不如!”
“啪!”他狠狠甩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牙根兒發酸,左耳嗡嗡鼓譟。
脖子上一緊,他捏着我的下巴將我的臉扳正,我恍惚的對上他的視線。他再次笑問:“朕是明君麼?”
“你……”指力加強,下頜骨一陣劇痛,我抖抖瑟瑟地回答,“陛下……乃是明君……”
疼痛的力道消失,他用手指輕撫着我火辣辣的左臉,笑道:“還是說的不好聽。”
我扯着嘴勉強一笑,用連自己都覺得噁心的口吻諂諛的說:“陛下乃是千古明君,仁心仁德,萬古流芳……”
他吃吃輕笑,烏黑的長髮從他肩上披落,髮梢隨着他笑聲的振顫不時的拂過我的臉頰,麻酥酥的刺癢難當,我微微側過頭,不去看他的癲狂得意,卻又被他卡着下頜強行扳正。
“陰麗華,你爲何要嫁給劉秀?”
我直直的望入他眼底,烏黑的瞳仁一如既往的看不到一絲光澤,他的眼裡沒有我的倒影,有的,只是一望無際的黑暗。
“陛下真是愛說笑,賤妾對夫君的一片愛慕之情,南陽婦孺皆知,陛下又何必故意羞辱賤妾呢?”
“嗯――”他拖長鼻音,似在思索。片刻後,他將我從地上拉了起來,我搖搖晃晃的站定,只覺得頭暈目眩。現在不是我報復的時候,穿着這身累贅的服飾,我一點勝算都沒有。而且,他是皇帝,就算我打贏了他又如何?他能對我做的未必我也能對他做,以下犯上這種罪名可是會掉腦袋的。
死我一個不要緊,如果連累了劉秀,甚至陰家全族老幼,那我就真是罪大惡極了。
他攏起腦後的長髮,髮絲飄逸,俊美的外表透着幾分邪魅:“這麼說來,恭喜你們夫婦百年好合,朕也理當送些薄禮以備慶賀纔是。”
我猜不透他又想打什麼主意,忙道:“不敢當的……”
“這樣吧!”他打斷我的話,帶了三分狡黠,三分興奮的說,“劉秀昆陽有功,朕便任命他爲破虜大將軍,封――武信侯!”
我心兒一顫,一時間根本捉摸不透他的喜怒,只得順着他的話,應承道:“賤妾代夫君叩謝陛下!”
風雲
劉秀爵封武信侯,一時間上門道賀的官吏同僚絡繹不絕,大有要把武信侯府大門門檻踩破的趨勢。劉秀閉口不提昆陽的戰功,碰到有人談及劉縯遇害一事,亦是唯唯諾諾的含笑岔開話題。
新婚半月,人前我倆恩愛有加,他甚至不避親友的替我畫眉綰髮,那種親暱的姿態不僅讓旁人信以爲真,就連我,也時常會生起一種似假還真的恍惚。然而到了晚上安寢,卻仍是我睡牀,他睡席,互不相擾,這固然是我的提議,可他……居然一點反對的意思也沒有,當真在牀下打了半個月的地鋪,毫無半句怨言。
沒有旁人在的時候,他總是穿一襲縞素。每每睡至中夜,我會被他夢裡的低咽驚醒,爬下牀去瞧他時,他卻猶自未醒,只是枕畔已溼。
那種刺骨的痛,夜夜相伴,這或許是他二十八年的生命裡,最軟弱最無助的一次。也幸好,他能這般相信我,把這份軟弱毫無避諱的展現在我面前。
劉秀――他骨子裡其實是個很要強的男人!雖然他總是面帶微笑,看似無憂無慮,可我卻更清楚的瞭解到他不爲人知的軟弱。
劉秀違反喪制娶妻,不僅如此,還在最短的時間將劉伯姬許給了李通,兩家定親後沒多久,便又擇日完婚。
出嫁那天,劉伯姬拉着我的手,戀戀不捨之餘更是滿臉的擔憂:“三嫂,三哥太苦了,以後就只能拜託你了。”
她是個心氣極高的女子,這麼多年都堅守未嫁,我懂她的心思,原是誓言非意中人不嫁,還記得她曾暢言:“此生若能覓得一懂我、知我、惜我之人,則無怨無悔矣!”
然而最終她選擇嫁給了李通!
我明白她的出嫁就跟劉秀娶親一樣,都是爲了使劉秀的“大逆不孝”更加深入人心,混淆視聽。但是對於她最終選擇的丈夫,我卻仍是心存芥蒂。
什麼人不好挑,爲何獨獨選了李軼的堂兄李通?
“三嫂……”她湊近我,貼着我的耳畔澀然一笑,“你有一顆七竅玲瓏之心,然而我寧願你有時候糊塗些,把事情想得簡單些,那樣你和三哥相處,會比現在更幸福許多!”
我似懂非懂,從什麼時候起,連劉伯姬也學會講話暗藏玄機了?那般直來直往爽直性子的姑娘,此時即將嫁爲人婦,卻是帶着一顆處處警惕的心踏上了?Z車。
她以後會幸福嗎?
肩上落下一隻手,劉秀從身後摟住我,輕聲:“次元爲人甚好,你毋須擔心。”
我點了點頭,在鼓樂聲中目送軿車遠去。
是的,即便是權宜之計,劉秀也不會隨意把妹妹的幸福當成兒戲喪送――李通無論從家世、才學、相貌上皆是上上之選。
伯姬嫁給他,也確實沒什麼不好。
我微笑着仰起頭,劉秀的皮膚在晚霞的映照下泛出一層透亮的色澤,猶如刷上髹漆的漆器,倍覺驚豔。
輕輕的將手放進他的大手裡,袖管下我和他緊握雙手,五指交纏。他俯下頭,我倆彼此相顧一笑。
也許的確是我太過多慮了,如果把什麼事都想得簡單些,我會非常幸福吧。
因爲,劉秀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溫柔之人!與他朝夕相處,並不如我當初對於古代男子想象中那般排斥。
就在我和劉秀新婚,劉秀有意躲避朝政,韜光養晦的同時,天下局勢卻是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長安城內,因爲當年蔡少公震驚四座的一句:“劉秀當爲帝!”,引得之前改名“劉秀”的國師公劉歆在道士西門君惠的挑唆下,與衛將軍王涉、大司馬董忠、司中大贅孫伋騁黃鵪笸己夏鄙鋇敉趺В?恢復劉姓宗室。可沒想孫伋臨了倒打一耙,向王莽告密。謀反之事曝光,王莽將董忠施以剉刑,且株連其宗族上下以醇醯、毒藥、白刃、叢棘……無一倖免。
劉歆與王涉聞訊後自殺謝罪,可他們的家人,親族卻仍是難逃死罪。
整個長安朝野陷入一片血雨腥風,王莽自此覺得誰都不可信,他以前最最親信的是王邑、王尋二人。可王尋在昆陽大戰中被劉秀殺了,如今只剩下一個王邑在外地繼續征討叛亂。王莽覺得身邊沒有親信之人,便把王邑召回長安做大司馬,又讓大長秋張邯爲大司徒,崔發爲大司空,司中壽容苗爲國師。
新朝地皇四年、漢朝更始元年七月下旬,就在新莽政權在長安自相殘殺,天水成紀人隗崔、隗義與上??人楊廣、冀人周宗等,起兵應漢。這羣人起初只有數千人,推舉隗崔的侄子隗囂做了上將軍――隗囂原受劉歆賞識,舉爲國士,劉歆死後,他歸了故里。
隗囂帶領這批人攻下平襄,殺了王莽的鎮戎大尹李育,又遣使聘請平陵人方望爲軍師。方望建議他“承天順民,輔漢而起”,隗囂聽從其言,立廟邑東,祭祀漢高祖、太宗、世宗,牽馬操刀,割牲而盟。其盟言曰:“凡我同盟三十一位大將,十有六姓,允承天道,興輔劉宗,如懷奸慮,明神殛之。高祖、文皇、武皇,俾墜厥命,厥宗受兵,族類滅亡。”
緊接着隗囂又命人寫下傳檄郡國,披露王莽慢侮天地,悖道逆理,甚至鴆殺孝平皇帝,篡奪其位的滔天大罪,檄文遍傳天下:
“漢復元年七月己酉朔。己巳,上將軍隗囂、白虎將軍隗崔、左將軍隗義、右將軍楊廣、明威將軍王遵、雲旗將軍周宗等,告州牧、部監、郡卒正、連率、大尹、尹、尉隊大夫、屬正、屬令:故新都侯王莽,慢侮天地,悖道逆理。鴆殺孝平皇帝,篡奪其位。矯託天命,僞作符書,欺惑衆庶,震怒上帝。反戾飾文,以爲祥瑞。戲弄神祗,歌頌禍殃。楚、越之竹,不足以書其惡。天下昭然,所共聞見。今略舉大端,以喻使民。
蓋天爲父,地爲母,禍福之應,各以事降。莽明知之,而冥昧觸冒,不顧大忌,詭亂天術,援引史傳。昔秦始皇毀壞諡法,以一二數欲至萬世,而莽下三萬六千歲之歷,言身當盡此度。循亡秦之軌,推無窮之數。是其逆天之大罪也。分裂郡國,斷截地絡。田爲王田,賣買不得。規錮山澤,奪民本業。造起九廟,窮極土作。發冢河東,攻劫丘壟。此其逆地之大罪也。尊任殘賊,信用奸佞,誅戮忠正,覆按口語,赤車賓士,法冠晨夜,冤系無辜,妄族衆庶。行炮烙之刑,除順時之法,灌以醇醯,襲以五毒。政令日變,官名月易,貨幣歲改,吏民昏亂,不知所從,商旅窮窘,號泣市道。設爲六管,增重賦斂,刻剝百姓,厚自奉養,苞苴流行,財入公輔,上下貪賄,莫相檢考,民坐挾銅炭,沒入鍾官,徒隸殷積,數十萬人,工匠飢死,長安皆臭。既亂諸夏,狂心益悖,北攻強胡,南擾勁越,西侵羌戎,東摘?桴觥J顧木持?外,併入爲害,緣邊之郡,江海之瀕,滌地無類。故攻戰之所敗,苛法之所陷,饑饉之所夭,疾疫之所及,以萬萬計。其死者則露?撇謊冢?生者則奔亡流散,幼孤婦女,流離系虜。此其逆人之大罪也。
是故上帝哀矜,降罰於莽,妻子顛殞,還自誅刈。大臣反據,亡形已成。大司馬董忠、國師劉歆、衛將軍王涉,皆結謀內潰,司命孔仁、納言嚴尤、秩宗陳茂,舉衆外降。今山東之兵二百餘萬,已平齊、楚,下蜀、漢,定宛、洛,據敖倉,守函谷,威命四布,宣風中嶽。興滅繼絕,封定萬國,遵高祖之舊制,修孝文之遺德。有不從命,武軍平之。馳命四夷,復其爵號。然後還師振旅,橐弓臥鼓。申命百姓,各安其所,庶無負子之責。”
這道文辭犀利、慷慨激昂的檄文一出,竟是四方響應,數日內召集十萬兵馬,攻打雍州,殺了州牧陳慶。緊跟着打安慶,殺了大尹王向。這股兵力所到之處,隴西、武都、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各郡各縣,竟是紛紛歸降。
同在這個月,任職新朝蜀郡太守的公孫述,起兵成都。蜀地肥饒,兵力精強,南陽漢軍起兵時,南陽人宗成、商人王岑起兵徇漢中響應漢軍,他們殺了王莽庸部牧宋遵,聚集起數萬人。公孫述先是遣使迎宗成等人入蜀,而後又聲稱:“天下同苦新室,思劉氏久矣,故聞漢將軍到,馳迎道路。今百姓無辜而婦子係獲,此寇賊,非義兵也。”竟是把宗成等人指鹿爲馬的說成是假漢軍,殺了他們的同時更是侵吞了那數萬兵馬。
之後,公孫述自立爲蜀王。
八月,宗武侯劉望起兵,佔領汝南,自立爲天子。嚴尤、陳茂前往投奔,於是劉望以嚴尤爲大司馬、陳茂爲丞相,欲奪天下。
天下大亂!
先前縱觀農民起義軍雖多,左右能成些氣候的也只赤眉、綠林、銅馬等幾支隊伍。但自昆陽大戰之後,新朝兵力告罄,實力大減,劉歆等人偷覷機會,意圖謀反。雖然最後謀反不成,卻也成爲一個契機,將原本煮成一鍋粥的天下攪得更爛。
稍具野心的梟雄趁機崛起,打着漢室劉姓招牌的造反隊伍已不單單隻更始漢軍這一支。你說自己是正牌漢軍,別人也說自己是正牌漢軍,可最後能入住長安未央宮的劉姓真命天子卻只能有一個。
我大嘆一聲,額頭貼伏在壘滿木牘、竹簡的案上,茫然中透着彷徨。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光武中興?這個已知的結局到底離我還有多遠?
抑或……歷史已經改變,脫離了我所知道的命定結局?!
激靈靈的打了個寒顫,我搖着頭把腦袋裡閃過的一切不吉的念頭給甩了出去。我搖頭嘆息,忘乎所以,以至於劉秀進了寢室,站到我跟前我都不自知。直到有根手指戳到我額頭,將我的臉擡了起來:“一直搖頭做什麼?”
劉秀身上換了緦麻,另一隻手舉着燭臺,僅看他的裝扮,我便知道房內已無外人,於是伸了個懶腰,打着哈欠道:“看了一天,頭有點暈。”
幸好陰識知道我對篆體字頭大,用來傳遞信息的簡書寫的皆是隸書,可即便如此,長達八小時坐在案邊盯着這些東西,連蒙帶猜的將它們都囫圇讀了個遍,仍舊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別是那些官面上的通告檄文,斟詞酌句,字字皆是精闢的文言文用語,對於我這個理科出身的準研究生而言,IQ再高也吃不消這麼消耗腦力。
“那便趕緊歇歇吧。”頓了頓,他望着我沉沉的笑,“我去給你打洗腳水。”
我忙拉住他:“別……”
“這不費什麼事。”
“別去。”我漲紅了臉,拉着他的袖子不放,“你過來坐下,我有很重要的話要跟你講。”
劉秀是個性子極柔的人,平時我若用這種軟言細語來跟他提要求,他都不會拒絕。果然,他沒再強求,走回來挨着我在席上坐下。
他坐姿筆直,我卻是兩條腿朝前伸得筆直,後背還順勢靠在夯土牆上,藉以偷懶,減輕腰背肌肉壓力。
他對我不雅的坐姿視若無睹,只望着我笑問:“何事?”
我舔了舔脣,思慮再三,終於從案上翻出那塊寫有隗囂檄文的木牘,慎重的擺到他面前。劉秀詫異的看了一眼,三秒鐘後眉心略略一皺,竟是不動聲色的將木牘推開,婉言說:“麗華,你不必拿這個來給我看,我不想……”
“難道你以爲我和外面那些人一樣,也是想試探你的真假麼?”
“不。”他輕輕嘆了口氣,“我在你面前無需作假。”
“那就是了。眼下時局那麼混亂,你不關心時政,在人前做做樣子也就罷了,難道還真的打算什麼都不管不問了嗎?”我把木牘往他身前推,“我讓你看,你看就是。”
他含笑擋開木牘:“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我不想通過你知道這些。”
“爲什麼?”我衝口問出。話說出去了才猛地愣住,細細品味出他話裡的意思,不覺癡了。
他……不願意通過我得到這些情報訊息,這是不是說,不想利用我佔陰家的便宜?我眨眨眼,心裡有一絲絲苦澀,又有一絲絲驚喜與甜蜜。
劉秀手指輕輕敲在木牘上,輕笑:“隗囂的這篇檄文寫得氣勢如虹,口誅筆伐能到這種地步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你……你看過這篇檄文?”
“檄文早已遍佈天下,就算我再如何糊塗,每日也總要上朝聆訓的。”
這倒也是。他雖然極力表現得諾諾無爲,可這等伎倆能瞞得過朱鮪、李軼等人,我卻不信劉玄會一點疑心都沒有,完全當他是無害的放任不管――其實劉玄不但沒有放任不管,甚至將劉秀長期羈絆在身邊隨侍,有時候甚至一連幾天都不放他回家,害我總是提心吊膽,生怕他和劉縯一樣遭遇不幸。
“不過,陛下只是讓我完善禮制,其他的……什麼都沒讓我過問。”劉秀似乎能猜到我心裡在想些什麼,漫不經心的把答案說出口。
我心中一動,一手支頤,一手似笑非笑的衝他眨眼:“老實招來,你究竟瞭解多少?除了這篇檄文,你還知道些什麼?”
他笑意沉沉,目光中隱現讚許之色,嘴脣朝書案上堆砌的木牘、竹簡一努:“差不多……你瞭解的,我都知道些,你不瞭解的……我也知道些。”
我柳眉一挑,又驚又喜。好傢伙!到底還是小瞧了他!
我忍不住伸手捏他的臉,他稍稍往後一讓,明明可以順利躲開,最終卻仍是讓我捏了個正着。我眯着眼,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我自己:“劉秀,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究竟嫁了個什麼樣的人呵?”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細細摩挲,聲音愈發的感性溫柔:“是個娶了你,會對你一輩子好的人。”
我抿嘴兒一笑,與其說我們兩個像夫妻,不如說更像朋友、知己、親人……起碼,他對我親暱卻不過分,尊敬卻不疏離,也許在我倆彼此心裡,對方都佔據了一定分量,但是這個分量裡包含多少愛情的成分,連我自己都說不準。
“劉秀……”
“你應該稱呼我一聲‘夫君’。”
“那是在人前!”我哼哼。夫君,這種文縐縐的敬稱,只適合在官面上使用。
“那也應該喊我的字――文叔。”
“那還是在人前……”
他又開始雞婆了!結了婚以後才發現,其實劉秀這人性子雖溫吞,話卻是一點都不少。平時少有接觸他私生活的機會,真正接觸了,才知道原來他沉默寡言都是表象,私底下他的話很多,能言善辯,還特別的……雞婆!
他定定的望着我,面上假顏怒色,可眼裡透出的寵溺卻分外溫柔。
我嘻嘻一笑,帶着撒嬌的口吻膩聲道:“人人都喊你文叔,那我跟別人有什麼區別呢?我是你的妻……自然要與衆不同些。
他的嘴角勾起一道好看的弧度,食指彎起,在我鼻子上輕輕颳了一下。
我低呼一聲,表示抗議。他眼角眉梢都帶着抹笑意,我很清楚他並沒有在生氣,此時無論我喊他什麼,他都會接受,於是眼珠子一轉,湊近他輕聲噓氣:“秀兒……”
他肩頭猛地一顫。
這個暱稱,我以前聽樊嫺都和良嬸喊過,揣度着這該是他的小名。其實這裡的男子打從及冠取字之後,無論長輩還是同輩,都會以“字”來稱呼,以表示尊重對方已經成人。也許……自他成人後,也唯有他的母親和類似養母的良嬸,還會忍不住把他當作孩子,時常喚他的小名兒。
“麗華……”他的瞳仁似是蒙上了一層薄霧,聲音略帶顫意。
我小聲的低喃:“秀兒。”
他上身前傾,慢慢向我靠近。我的心怦怦的加快節拍,他的臉越靠越近,溫暖的鼻息吹拂在我的臉上,我臉上微微一紅,竟是不由自主的闔上了眼瞼。
脣瓣上輕柔的印上一吻,輕輕的觸碰使我心靈爲之一顫,險些兒把持不住癱軟倒地。輾轉纏綿的親吻逐漸加深,他伸手摟住我的腰,舌尖撬開我的脣齒,靈巧的滑入我的口中。我腦袋裡嗡嗡作響,心跳加快,呼吸也紊亂了。
劉秀的額頭貼着我的額頭,鼻尖抵着我的鼻尖,細微的呼吸聲,曖昧的在我倆之間環繞。
“真是……”他按着我的後腦,將我的頭壓進懷裡,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讓我又驚又羞,“我可是比你大了九歲呢。”
我偷偷撅嘴,九歲?!那是身體的年齡,就心理年齡而言,我和他可是不相伯仲。於是越發惡作劇的喚道:“秀兒!秀兒……這個名字很好聽,以後沒人的時候我就這麼叫!”我從他懷裡掙扎着出來,眼波流,促狹又賴皮的說,“你若是反對,那我以後就直呼你的名字!”
劉秀看着我好一會兒,終於無奈的笑了:“隨你吧。”
我笑嘻嘻的從席上爬了起來,只覺得窩了一天,腰痠背痛,伸着懶腰活動開僵硬的手腳。案上還有一堆的資料沒有來得及看完,劉秀細心的替我將翻亂的書簡重新捲了起來,一卷卷的堆放整齊。
看着那些滿當當的竹簡,我不由一陣氣餒,低頭見他神情專注的收拾着書案,忽然心中一動,我跳到他身後,身子趴在他背上,雙臂從身後環住他的脖子,輕輕搖晃:“秀兒,給我講講時政吧!”
“時政?”
“就是……你對眼下天下分崩,羣雄並起的分析和理解啊!你怎麼看待今後的局勢和發展呢?”
劉秀沉默不語。
我不依不饒的繼續加大幅度,拼命搖晃他:“別跟我裝傻,我知道你纔不傻!不許拿對付外人的一套來敷衍我。”
他終於笑了起來,笑聲動聽悅耳的逸出,我能感覺到他喉結的振動,心裡一陣兒迷糊,似乎被這誘人的笑聲給勾去了魂魄。
他輕輕拍着我的手背,一搖一晃的說:“好……我說……唔,別再晃我啦……頭暈了。”
“暈了纔好。”我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暈了你纔會說實話。”
“我答應你,以後無論你問我什麼,我都說實話!”
“真的?”
“真的。”
沉默。我停下晃動,靜靜的趴在他的背上,下巴頂上他的頭頂。
“我不信。”我輕輕吐氣,半真半假的說,“你是個大騙子,還是騙死人不償命的那種。信了你,纔是傻瓜。”
他幽幽吁了口氣,牽着我的手,將我拉到身前,示意我坐下:“隗囂也好,公孫述也罷,這些人無非或明或暗的打着漢家旗號想一奪天下,即便奪不得這片江山,分得一杯羹亦是好的……至於劉望,呵呵,我只能說,先稱尊者未必就真能握住江山社稷……”
“就像劉玄一樣。”我心直口快,“能笑到最後的人才是真正的贏家!”
劉秀怔怔的瞅了我一眼:“也不盡然,我們這位陛下……”他輕輕搖了搖頭,淺笑,“如果真是那般無用,南陽劉姓宗室也罷,綠林軍也罷,在大哥死後,只怕早成一盤散沙。”
他眉心微微揪結,露出一絲苦痛,我憐惜之心頓起,伸手抱住了他:“別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你以後有我……你有我了……”
他仰天長嘆,黯然無聲。
我閉上眼,不忍看他痛苦的表情,於是故意裝出一副睏倦之意,嘟噥道:“秀兒,我困了,咱們明天再接着聊吧。”
“好,”他的聲音恢復百般溫柔,善解人意的說,“你且寬衣,我去替你打水。”
我點點頭,默默的看着他離開,心裡只覺得一陣揪痛。
傷疤就算癒合了,仍然還是塊傷疤,即使面上完全看不出來,可是到底痛不痛,卻只有自己知道。
我尚且擺脫不了這份痛楚,更何況劉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