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北叟頗知其倚伏

春暉

建武十三年四月廿五,冀州牧竇融受命任大司空。

自從功臣一個個的皆在授予高爵的同時被罷去兵權後,作爲河西士族代表的竇融上位,愈發使得他謹慎小心,處處謙卑,唯恐自己遭到皇帝不滿。

昔日裡膽敢與皇帝分庭抗均的朝臣有了忌憚,君主權利在一點點的集中。

竇融恰在此時獲得重用,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的升遷,更像是被皇帝置身於火炭之上,箇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才能體會。但從竇融三番兩次提交辭呈,也可看出,他這個大司空之位,實在做得有點如履薄冰。

朝廷雖設三公,然而皇帝卻躬好吏身,事事喜歡親力親爲。舊制二千石長吏的任免,需三公委派掾史進行覈查,但這舊制到了劉秀這兒,卻變成了皇帝直接聽取刺舉之吏的奏報。

劉秀的親力親爲,造就了一大批與皇帝親近的尚書勢力擡頭。前朝漢武帝時爲了突出皇權,削弱相權,將章奏的拆讀與審議,轉歸尚書。如今劉秀的一些做法,顯然也是打算利用尚書檯,慢慢削奪三公原有的龐大職能與權力。

照此等勢頭髮展下去,假以時日,多則五年,少則兩年,三公不被皇帝架空纔怪。不過,那些三公九卿,也都不是酒囊飯袋的廢物,這一場不見硝煙的政鬥,到底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十月,我順利產下一子,取名劉衡。四個月後,皇后郭聖通亦產下十皇子劉焉。

建武十四年,時任太中大夫的樑統上疏建議加重刑罰,一度在朝中掀起爭論。

建武十五年元旦初始,三十五歲“高齡”的我再度產下一子,取名劉京,至此我已是五子三女的母親。

按例仍得有一個月的時間被關在房間裡無法走動,小劉京很乖,事實上我生養了那麼多的兒女,不管性子如何,在襁褓之時都顯得特別乖巧,撫育他們的乳母也都稱讚說是胎教做得好,所以孩子們不哭不鬧,十分好養活。

不過,也有例外。

劉京的小哥哥劉衡,雖然是足月生產,可生下時體重卻有些偏瘦,三個月大更是染了一場病,上吐下瀉,所以發育得比別的嬰兒緩慢,相對的,他的性情也變得格外嬌氣。他不足週歲便喜歡黏着我,平時不要乳母也不喜歡看婦宮女,任何人抱他,他都會扯着嗓門哭嚎。他這認人的毛病一直到弟弟劉京出生也沒得到改善,所以即使我在坐月子,乳母卻還是會經常把劉衡抱到我的寢室來見我。

我疼愛劉衡比新生兒更甚,這倒不是我故意將自己的子女分成三六九等去看待,以至偏心。而是隨着劉衡的逐漸長大,他的小臉蛋慢慢長開,口眼耳鼻、臉部輪廓無一不像劉秀的翻版。我這幾個孩子中,長得像父親的,男孩當屬劉荊,女孩當屬義王,可打從有了劉衡做對比後,竟發現再沒有比他更肖似父親的了。

僅憑這一點,我便十分喜愛劉衡,常常將他捧在懷裡,使勁親他的小臉蛋。這孩子雖然從小身體養得不是最好,長相也顯得有點文弱,可嘴巴卻很甜,從牙牙學語起,他便爹啊孃的時常掛在嘴邊,叫個不停。

而劉京還太小,五官緊巴巴的湊在一起,還都沒長開,糰子臉,粉嘟嘟,肉圓圓。陳敏說小皇子長得像我,我左看右看,也沒瞧出個四五六來。

劉衡的醋勁很大,並不因爲劉京是弟弟而稍許有了做兄長的意識,別看他年紀不大,背地裡卻也不是個沒心眼的寶寶。有一回我聽到牀上正在睡覺的劉京哭,扭身去抱他的時候,卻發現劉衡整個人壓在劉京身上,右手更是偷偷掐着弟弟的小手。

“衡兒,你個淘氣的!”我將他拎到自己腿上,掄起巴掌要揍他的小屁屁。他嘴巴一扁,沒等巴掌落下,已經眼淚汪汪一副可憐樣了。

“你太不聽話了,怎麼可以欺負小弟弟呢?”我又好氣又好笑,想打卻又捨不得,看他哭的樣子活脫脫就像是在看劉秀在哭,稍有不慎,我便得憋笑出內傷來。

“娘……弟弟,喜歡……不喜歡……”他口齒不是很清楚,一邊說還一邊漲紅着小臉比手畫腳,很是傷心生氣的表情。

我故意板起臉教訓他:“弟弟小,娘多照顧他一點也是應該的啊,你看你的哥哥們不也很疼惜你嗎?”

看他抽抽噎噎的使勁用小手揉眼睛,卻不曾當真揉出眼淚來,我忍不住笑了。這小傢伙即使身爲兄長,也不過才一歲多,跟他講什麼兄弟友愛的大道理,只怕是對牛彈琴。

心念一轉,於是我換了一種方式,恐嚇道:“記住以後不許欺負小弟弟,不然你八哥哥也會這樣對你,知道嗎?”

他似懂非懂的忽閃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瞅着我,三秒鐘後,小嘴一扁,哇的放聲大哭。這一回,眼淚倒真是貨真價實的掉下來了。

我哈哈大笑,一邊替他擦眼淚,一邊順手捏他的小臉蛋。正軟聲細語的哄着,忽然門口有個聲音飄了過來:“娘,你叫我?”

劉荊虎頭虎腦的如旋風般刮進來,手裡拖着一根長長的木棍,他身後跟了一羣侍從,手裡亦是捧着或長或短,或大或小的各類小玩意。

劉衡本已漸漸止了哭聲,這乍一見劉荊,竟嚇得面色一變,哇地再次嚎啕,張開雙臂拱着腦袋直往我懷裡鑽。

“你這是做什麼呢?瞧你把弟弟給嚇得。”我一面假意斥責劉荊,一邊摟着劉衡輕拍。

劉荊舉了舉手裡的長棍:“我找六哥哥玩,六哥哥說要跟着四哥哥做學問,不理我。”他撅嘴,滿腹牢騷,“娘你什麼時候才能跟我玩啊,爲什麼娘你每次生小弟弟都那麼麻煩?下次你生妹妹吧,生妹妹就不用躲起來了!”

我忍笑:“哥哥們要做學問,你不會去找劉延玩麼?”

“七哥哥?算了吧。”他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擺手,“母后不讓他跟我玩,說我太頑劣,把七哥哥也帶壞了……娘!”他蹭了過來,表情困惑中帶着受傷似的抑鬱,“我真是壞孩子嗎?”

“當然不是。”我騰出一隻手,摩挲着他的頭髮,安撫,“我的荊兒怎麼會是壞孩子呢?”

小孩子天性純良,十分好哄,他聽我贊他,像是一下子飄了起來,喜滋滋的拍着胸脯說:“是啊,父皇還誇我呢,說我會替娘照顧弟弟,是好哥哥。娘,父皇說的話是不是要比母后管用?”

我哭笑不得,邊上抱着劉京的乳母插嘴道:“那是自然,皇帝是天子嘛。”

劉荊頓時歡呼雀躍:“那我只聽父皇的,不聽母后的。”正高興着,卻突然發覺自己手裡的棍子被一隻小手給悄悄攥住了,不由沉下臉來,“哭氣包,你要做什麼?”

劉衡眼饞他手裡的棍子,嘴巴癟着,淚水含在眼眶裡,小手緊緊攥着,卻並不鬆手。

“荊兒,你不是好哥哥嗎?”

劉荊撓頭。

“哥哥,玩……”劉衡怯生生的喊了句,眼淚尚含着,小嘴卻慢慢咧向兩邊,衝劉荊綻放出一個絢爛的笑容。

劉衡的笑,到底有幾分殺傷力,回頭參照劉秀即可知曉答案。果然,劉荊愣了下神,手鬆開了,很小聲的嘟噥:“給你玩會兒吧。”說完還不忘加一句,“你別弄壞了噢。”

劉荊與劉衡兩兄弟玩在一塊兒,我讓乳母看緊着,叮囑她們注意別讓棍棒舞到兩位皇子,然後伸手將劉京抱進臂彎,這孩子黃疸才退沒多久,臉色不紅,也不白,呈出一副菜色。

劉荊玩了會兒,忽然衝過來問道:“娘,小弟弟爲什麼那麼醜?”

我一愣,嗔道:“胡說,小弟弟哪裡醜了?”

劉荊爬上牀,細細的盯着劉京瞅了會兒,很肯定的說:“醜醜的,皺巴巴的……”

“弟弟還沒滿月,小嬰兒長得都這樣,你小時候也是這樣啊。”

他歪着腦袋想了會兒,伸手向後一指,脆生生的否定:“不對,九弟弟就很漂亮。”

我順着他的手指看去,劉衡正岔着兩條小肥腿,活像卓別林似的在室內晃來晃去,聽到我們提到他,他扭過頭來,不料滾圓的身子失了平衡,頓時一跤跌坐到地上,小手裡仍是傻傻的抓着木棍。

我原本以爲他摔倒了會哭,沒想到他眼眸彎彎的眯成一條縫,反倒咧開嘴笑了起來,露出稀稀拉拉的七八顆乳牙,笑得既傻氣又天真,活像個洋娃娃。

乳母心疼的將他抱起來,他還不依不饒的非要下地繼續走路,那副樣子惹得我又憐又愛,真想抱他過來,在他肥嘟嘟的臉上狠狠親上一口。

好容易把劉京哄睡了,我讓乳母將劉荊和劉衡領了出去,正覺得鬧了這陣子,身上乏了,想在牀上躺一會兒,陳敏卻急匆匆的從外頭進來。

我瞧她臉色不對,忙翻身從牀上坐了起來。

“有事?”

她略一點頭,吸氣,聲音冷得如同殿外屋檐上未融的冰霜:“韓歆死了!”

我先是吃了一驚,不過很快冷靜下來:“怎麼回事?”

數日之前才聽聞韓歆因爲出言頂撞了皇帝,被罷免大司徒,遣送回鄉,怎麼突然又死了呢?

陳敏壓低了聲:“韓歆回鄉後,陛下隨即又遣了使節下詔書嚴厲斥責。之後,韓歆在家中攜子自殺身亡。”

“自殺?”這事可真有點玩大了。這幾年劉秀爲了不讓朝臣在三公位置上做長做久,所以三公的頻繁更替已不算是什麼新鮮的事,但這回搞出人命,卻還是相當叫人震驚。

我眯起眼,微微吸氣,這事實在透着蹊蹺,劉秀罷了韓歆的職,居然還不依不饒的追加詔書,罵到門上去,直至將人“罵”死,這實在叫人不敢相信。

“調查清楚了沒有?這中間可有隱情?”

“暫時還查不到什麼眉目,陛下手底下的人把關極嚴,詳細的東西只怕不容易查出來。”

我點點頭,人都死了,查不查其實意義並不大。我所擔心的是,劉秀如此操之過急的做法,可能會令他的聲名有損。

殺雞儆猴固然是好的,但……我總覺得隱有不安,只是一時間又說不上來是什麼感受,不禁嘆道:“這事能查便查,不能查也別硬來,我們犯不着和陛下的人硬擰着。”

“諾。”

韓歆自殺一事就此撂下,朝中官吏即使心有不滿,卻無人敢站出來替韓歆辯護。韓歆死後,汝南郡太守歐陽歙繼任大司徒。

祓禊

十年前,王樑代歐陽歙任河南尹時見洛水水道淤淺,不便漕舟運行,於是穿渠引水注入雒陽城下,可是渠道挖成後,水卻沒有流過來。挖渠飲水失敗,王樑在建武七年被彈劾,當時劉秀念他往日功勳,便放他到濟南做了太守。

建武十三年功臣增邑,王樑也在名單之列,受封爲阜成侯,可轉眼才過一年,他便逝於任上。

如今洛水依舊長流,可昔日的故人卻一個個都已經不在了。

難怪劉秀會唏噓感慨,實在是原來陪伴過的那些舊友同伴離開的太多了。人生無常,近年來劉秀忙於政務,時常夜不能寐,他年輕的時候仗着自己身體好,在戰場上廝殺浴血,到如今隨着年紀的逐漸增大,身體狀況衰退得尤爲厲害。太醫令也曾對他講解一些養生之道,但我明白,如今的劉秀是無論如何都靜不下心來了。

他性仁慈,卻不等於不善心計,處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整日琢磨的事只怕比原先更耗神。

去年王樑死後,多年未犯的心絞痛居然再次發作,我感懷過往,不免鬱鬱寡歡,劉秀便以“奉朝請”的名義,將陳俊、臧宮、朱祜等人先後從地方上徵調回京城。

朱祜回京後,劉秀賜他白蜜一石,追憶二人在長安太學求學時做蜜合藥的往事。翌日,朱祜便上繳了大將軍印綬。

“娘――娘――你也來玩!”

洛水泱泱,劉荊光着腳丫,和劉陽、劉蒼、紅夫幾個人一起在河邊踩水玩。

我回過神來,淡淡笑着,朝他們搖了搖手。

一年一度的上巳節,適逢舊友重逢,劉秀的興致極高,帶着滿朝文武、公侯一起到洛水祓禊。這場暮春之禊,搞得空前轟動,京城貴胄,幾乎傾巢而出。洛水河畔,朱帷連網,耀野映雲,這場盛宴真是一點都不比兩年前罷兵權的那次遜色。

“在想什麼?”傘蓋蔽日,我仰起頭來,華蓋下的他笑容中帶着難掩的憔悴。

他挨着我坐了下來,因有內臣在側,我按禮起身避席卻沒想被他一把摁住。

“坐着別動。”他沒讓我起來,揮揮手打發那羣侍從退到十丈開外。

河水清潺,鼻端嗅到清新而熟悉的香氣,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笑什麼?”

“秀兒,覺不覺得你更適合做個商人?”

“嗯?”他眯起眼。

“一石白蜜換了一個大將軍綬印……”

他突然起身離開,我看他走到一株柳樹下,徑直抽剝柳條。

我沒動,仍是靜靜的坐在原處,過了半晌,正低頭怔怔出神,額頭上倏地一涼。劉秀笑吟吟的將柳環兒戴在了我的頭上,彎腰俯身望着我,和煦的微風拂過他的臉龐,我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將手貼在他的面頰上,細細撫摩。

“我戴這個好看麼?”

“好看。”他笑答,眼神溫柔如水。

我抿嘴一笑,從頭上摘下柳環,他遞手過來,手上捧着一束野山雛菊。我莞爾一笑,心裡暖暖的,他跪坐在我面前,將雛菊一朵朵細心的插進柳藤隙縫中。

“其實……”我捧着花環,揚起笑臉,小聲說:“我很喜歡,一直都很喜歡。”

他笑了起來,笑聲震動胸膛,陽光映照下,他的鬢角折射出一道銀芒。

心,倏然脹痛。

我僵硬的維持着笑容,可心裡卻又酸又澀,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我捧着他的臉,貪戀的看着:“秀兒,答應我一件事。”

他一怔,緩緩收起笑容:“朕本就欠你一件事,只是,現在尚且爲時過早。你再等等……”

“不是那個。”我靠近他,依偎進他寬厚的懷中,汲取着獨獨屬於他的味道。我勾起他的手指,與他拉鉤,雖然極力使自己保持平靜,聲音卻仍不由哽咽起來,“你要答應我,要活得比我更長久。”

胸口震動,半晌,他的胳膊環上我的腰,緊緊箍勒住:“癡兒,我比你年長九歲……”

“我不管,我要你好好活着,留給我再多的子女,他們長得再像你,也始終不是你。”我噎聲,想到那些離去的故人,心裡莫名悲慟,“所以,你不能再這麼不顧惜你的身子,你是我的……顧惜你自己,纔是真正顧惜我……”

腰上的胳膊環得更緊,他是我的秀兒,如何能不懂我的意思。

“你……別做傻事。”

“我一向傻氣,做事衝動,你又不是不瞭解。你若活得沒我長,又豈能管得住我不做傻事?”我任性的威脅着,雖然明白這種威脅實在很無理。

他抽了口氣,須臾,才啞聲保證:“我答應你。”

我將花環戴到頭上,拋開心頭感傷,笑道:“好巧的手,再編幾個小玩意給孩子們玩。”

他點頭應了,從席子外的草叢裡挑了一種寬葉的韌草,細細的編起了小東西。

我在一旁指指點點,不等草編物成型便胡亂猜道:“這是什麼?蝗蟲?”

劉秀不答,三兩下便編好了一隻草蜻蜓,手腕一振,草蜻蜓噗的鑽入我的衣領之中。

“呀!”我低聲驚呼,急急忙忙的探手入懷,卻反把自己的衣領給揉皺了。

回眸瞥到他別有用意的笑顏,我不由嗔怒:“你故意的。”

他吃吃而笑,我不依不饒的撲到他的背上。兩人正鬧得起勁,忽然身後哇的響起一片哭叫聲。

我和劉秀緊張得回頭,卻見身後劉衡淚汪汪的看着扭在一塊的我倆,一邊尖叫,一邊不住蹦跳的扭動自己胖乎乎的身體。

“衡兒!”我低呼一聲,急忙抱住他,“怎麼了?”

劉衡忿忿的瞪着我倆,停止了哭聲。我和劉秀面面相覷,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許久,劉秀伸出手來,假意掐住我的脖子,輕輕搖晃。

果然,劉衡立即放聲尖叫起來,小手噼噼啪啪的不住拍打着父親的胳膊。

我醒悟過來,忍不住哈哈大笑,在劉衡臉上吧唧親了一口:“我的寶貝兒,別哭,看爹爹給你做了什麼好玩的。”

我把草蜻蜓在他面前晃了下,他果然安靜下來,鼓起腮幫子,拍手笑道:“蟲!蟲蟲!蟲蟲飛――飛,飛……”

他迫不及待的搶了草蜻蜓,我揉着他的發頂,感慨道:“這孩子,到現在都是口齒不清。”

“沒事,說話晚的男孩兒聰明。”

“是嗎?”我將信將疑,“可是陽兒和蒼兒他們說話都很早啊,難道陽兒他們不夠聰明?”

劉秀被我問啞了,摸摸鼻頭,訕笑:“那……衡兒像我,將來比他們更聰明。”

“嘁。”我翻了個白眼,心念一轉,忽然對劉衡說道:“衡兒!爹爹欺負娘,你幫娘打他好不好?”

劉衡烏溜溜的忽閃着大眼睛,忽然咧嘴一笑,對面劉秀面色一變,扭頭就走。我抱着劉衡追了上去,劉衡咯咯咯的發出清脆的笑聲,興奮得手舞足蹈。

劉秀跑得並不快,沒幾步便故意讓我追上,之後我用手託着劉衡騎到了劉秀的脖子上。劉秀伸手拉着兒子的兩條腿,我在身後託着兒子的背,劉衡笑嘻嘻咧開嘴,一隻手高舉着草蜻蜓,一隻手緊緊的揪着父親頭頂的發冠。

劉秀架着劉衡沿着洛水岸邊跑了起來,歡笑聲灑了一路,引來無數驚駭的目光。

來回跑了好幾個來回,我擔心再鬧下去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於是出聲適當制止。劉秀停下腳步,吁吁的喘氣兒,把劉衡從肩上舉了下來,笑道:“又重了不少。”

“爹爹,再來!再來……爹爹,再來……”劉衡從牙牙學語起,便只會喊“爹爹”,不會喊“父皇”,怎麼教都沒用,劉秀也並未刻意要求兒子改口,時間久了,便也習以爲常。

“不行嘍!”劉秀笑着把他放下地,“爹爹老了,扛不動衡兒了。”

“爹爹,再來……玩,要抱抱……再來……”

“乖。”我蹲下身子哄他,“等一會兒再玩,衡兒要不要吃東西?肚子餓不餓呢?”

他怏怏不樂的撇嘴,扯着手裡的草蜻蜓:“要抱抱,不要吃。”

“看你這孩子,怎麼把蜻蜓翅膀給扯斷了?”

眼見他耍小性兒把草蜻蜓給扯了,我才嗔責了一句,卻馬上被劉秀制止:“小玩意,扯就扯吧,不值得跟孩子生氣,本來就是編給他玩的。”

我撇嘴:“盡護着他,寵得太過對小孩子不好。”

劉秀溫柔一笑,慢慢蹲下身來,撫摸着劉衡的小臉蛋:“他還小啊。”說着,眼神漸漸變得迷離起來,“其實朕想給他們更多……”

他側過頭來看我,我也直直的看向他,兩人彼此心意相通,不由會心一笑。

“吳漢這兩年可沒少上奏章,你駁了多少回了?”

“嗯。”他笑意沉沉,回頭瞅了眼劉衡,略思量,低低的說,“花了兩年工夫呢,朕覺得還是比預期的要慢了。”

“已經很快了,你還教育陽兒說什麼欲速則不達。怎的擱到自己身上,便又心浮氣躁起來了呢?”我循循開解,“身體要緊,別太拼命了。不差這幾年,我們……來日方長,你可別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來日方長……”他重複着我的話,投向小劉衡的目光愈發柔軟。

劉衡甜甜的衝他一笑,突然丟開扯散的草蜻蜓,伸出藕節似的小肥胳膊,一把扯住劉秀頜下的鬍鬚。

“喔……”劉秀低呼,連忙握住劉衡的小手,柔聲道,“不行,這個不能扯。”

我笑得跌倒一旁,憋着氣說:“別啊!小玩意,扯就扯了吧,不值得跟孩子生氣……扯吧扯吧,寶貝兒,使勁扯,哈哈哈……”

分封

翻閱司馬遷寫的《太史公》,會感慨許多帝王之家的悲歡離合,這部被後世喻爲《史記》的鉅著,如今正珍而貴之的擱在南宮雲臺其中一間高閣之內。

雲臺有四間高閣,是貯藏珍寶、書簡的寶庫,劉秀稱帝后從高邑遷雒陽,拉來了共計兩千餘輛的珍貴典籍,盡數珍藏在雲臺與雲臺北面的蘭臺。

這幾年,在宮中度日無聊時,我便會到雲臺翻閱古籍,不知道爲什麼,埋首置身於成堆的竹帛中,能令我緊繃的神經很自然的放鬆下來。後來劉秀知道我的作息習慣,便特意在雲臺收拾出那間廣德殿給我當寢殿,偶有空暇,他也會到廣德殿來休憩。

關於高皇后呂雉的種種經歷,也是到了這裡後,我才真正接觸呂雉傳奇的一生。客觀的將心比心後,我由一開始對她的排斥鄙視,到最後不得不深感敬佩――劉玄說得不錯,高皇后叱吒風雲,我若能學得幾分真傳,當可不輸漢廷上的任何一位朝臣。

“貴人看什麼這麼高興?”

我收了竹簡,細心的裝入布袋內,繫上絛,封存好。陳敏給我端上水果,漆盤內擱着兩隻剝了皮的桃子,若拳頭大小,水汪汪的正滴着蜜汁。

“今年桃子熟得倒早。”

陳敏抿嘴一笑:“哪是這季節吃得上的東西?這是郡國上進貢的,算是今年的早桃了,統共也就得了那麼兩筐。陛下賞了諸侯大臣,太官那兒都沒有多餘的。”

“哦?那這……”

“掖庭只皇后和貴人各有一份。”陳敏努嘴,眼中有了笑意,“這另外一隻是陛下的份兒,陛下讓送到西宮來了。”

我一怔,輕輕“哦”了聲,拿起桃子,粘了滿手的汁水,想了想又放下:“還是給陽兒他們留着吧。”

“嗤。”陳敏笑出聲,“四殿下果然聰明,他早料到貴人會捨不得吃,所以送來之前讓奴婢先給去了皮。貴人趕緊吃了吧,今兒天熱,這東西可放不得太久。若是壞了,豈不是白糟蹋了?”

“陽兒……”我恍然失神。這對父子,行事作風有時真是如出一轍。

咬下一口桃肉,因是早桃,肉感雖細膩多汁,口感卻不是很甜,淡淡的如同清水滑過舌尖,桃肉雖不甜,卻自有一股甜味早已沁入我的心脾。我喜滋滋的一口口啃完兩隻桃子,陳敏遞上溼帕子。我一邊擦手,一邊笑問:“考考你,昔日武帝施行推恩令,分化王權,那他自個兒的那些皇子,又是如何分封爲王的?”

饒是陳敏機靈聰明,能猜到我可能是以古喻今,卻仍是無法說出典故來。沉吟半晌,很巧妙的回答:“貴人選中了大司馬,昔日衛皇后也應該有個不輸於大司馬的朝臣,向皇帝上疏進言纔是。”

“果然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我忍不住讚了句,指着那堆竹簡道,“幸而你讀書不多,不然那些博士、士大夫見了你,只怕也得羞愧得無地自容了。”

陳敏赧顏一笑:“貴人謬讚,奴婢叩謝。”說着還真給我行了禮。

看着她曼妙靚麗的容姿,我忽然嘆道:“再過些時日,必然也要替你尋個好人家。”

陳敏臉皮子薄,聞言大窘,漲紅着臉不敢接話,半晌找了個話題岔開:“貴人,到底當年是誰提出分封皇子的?”

“你不是都猜對了麼?”我淡然而笑,一字一頓的說出答案,“大司馬――霍去病!”

歷史的軌跡如此的相似,又或許是我和劉秀都在刻意仿效這種軌跡。昔日霍去病首先上疏奏請分封皇子,再由丞相率領羣僚數次奏請,最終漢武帝在一種被朝臣們“逼迫”的姿態下破了例。如今,歷史似乎再度重演,步步爲營下,由吳漢奏請,被拒,再奏請,再拒的拖了兩年拉鋸戰,最終的結果將在今天一錘定音。

“你去卻非殿打聽一下,陛下何時下朝。”

“諾。”

我伸了個懶腰。萬無一失,結果,即將在今天揭曉。

***

“古者封建諸侯,以藩屏京師。周封八百,同姓諸姬併爲建國,夾輔王室,尊事天子,享國永長,爲後世法。故詩云:‘大啓爾宇,爲周室輔。’高祖聖德,光有天下,亦務親親,封立兄弟諸子,不違舊章。陛下德橫天地,興復宗統,?鐗律脫?,親睦九族,功臣宗室,鹹蒙封爵,多受廣地,或連屬縣。今皇子賴天,能勝衣趨拜,陛下恭謙克讓,抑而未議,?k臣百姓,莫不失望。宜因盛夏吉時,定號位,以廣藩輔,明親親,尊宗廟,重社稷,應古合舊,厭塞??心。臣請大司空上輿地圖,太常擇吉日,具禮儀。”

建武十五年三月,大司空竇融、固始侯李通、膠東侯賈復、高密侯鄧禹等人聯合上奏,請求皇帝分封皇子。

這一次,皇帝的批覆簡明扼要,僅僅一字――“可!”

四月初二,太牢告祠宗廟。

四月十一,使大司空竇融告廟,建武帝十一個兒子,除皇太子劉??外,包括尚在襁褓之中的十一皇子劉京在內,皆封爲公。然而雖同列爲公,皇子們各自受封的采邑卻高低不等,甚至相差甚大。

右翊公劉輔,封地中山,位於雒陽北一千四百里。十三城,戶九萬七千四百一十二,口六十五萬八千一百九十五;

楚公劉英,封地楚,位於雒陽東一千二百二十里。八城,戶八萬六千一百七十,口四十九萬三千二十七;

東海公劉陽,封地東海,位於雒陽東一千五百里。十三城,戶十四萬八千七百八十四,口七十萬六千四百一十六;

濟南公劉康,封地濟南,位於雒陽東一千八百里。十城,戶七萬八千五百四十四,口四十五萬三千三百八;

東平公劉蒼,封地東平,位於雒陽東九百七十五里。七城,戶七萬九千一十二,口四十四萬八千二百七十;

淮陽公劉延,封地淮陽,位於雒陽東南七百里。九城,戶十一萬二千六百五十三,口五十四萬七千五百七十二;

山陽公劉荊,封地山陽,位於雒陽東八百一十里。十城,戶十萬九千八百九十八,口六十萬六千九十一;

臨淮公劉衡,封地臨淮,位於雒陽東一千四百里。十七城,戶十三萬六千三百八十九,口六十一萬一千八十三;

左翊公劉焉,封地左馮翊,位於雒陽西六百八十八里。十三城,戶三萬七千九十,口十四萬五千一百九十五;

琅邪公劉京,封地琅邪國,位於雒陽東一千五百里。十三城,戶二萬八百四,口五十七萬九百六十七。

除十位皇子之外,三位皇女亦有尊封――長女劉義王,封舞陰長公主;次女劉中禮,封涅陽公主;三女劉紅夫,封館陶公主。

按漢制,皇女封縣公主,儀服同列侯。諸王女封鄉公主、亭公主不等,儀服同鄉侯、亭侯。

自古以來,帝女皆封公主,帝姊妹尊崇者,方可加號長公主,儀服同藩王。我萬萬沒有想到劉秀會將長公主的尊號加給義王,這個年僅十歲的小女孩,居然當真如同她的名字一樣,成爲不輸於藩王的長公主。

“娘!”義王興奮得雙頰通紅,手裡提着純縹深衣的長裾,因爲跑得太急,頭上綁的髮辮都散開了。

“舞陰長公主……”陳敏才喊了一聲,沒等行禮,義王已一頭栽進她的懷裡,笑聲咯咯逸出。

“娘!父皇封我做長公主,我……是不是已經成人了?”

我站在庭中,看着雲鬢散亂的笑臉,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小女孩有種破繭化蝶般的變化。

“是長公主了呢。”我感慨的伸出手,替她把頭髮重新編成麻花小辮,“你若改不了這毛毛躁躁的性子,始終都只能當個小孩子。”

她不樂意的撅嘴,推開我的手:“娘,你又教訓我,我是大人了。”叉起腰,她揚起下巴,擺出一副高貴的架勢。我正覺得她這副倨傲的神態瞅着有點兒眼熟,她已得意洋洋的笑了起來,“娘,我現在的爵秩可要比你高出許多呢,妹妹們也及不上我……”

眼神一黯,這話像把利劍似的直刺我胸口。想起來了,她這副頤指氣使的神氣,活脫脫就是皇后的翻版。

“是啊。”我的口氣冷了下來,沉着臉靜默了會兒,隨後斂衽向她拜道,“貴人陰氏見過長公主殿下……”

“娘――”

“貴人――”

陳敏及時扶住了我,我冷冷的望去,義王神情慌亂,語無倫次的念着:“這……這……”

我淡淡的吁氣:“按制,理當如此。”

義王呆呆的站在原地,面色煞白。我心有不忍,雖有心給她一個教訓,可瞧她似乎已是嚇糊塗的可憐樣,又不禁心生憐惜。嘆了口氣,正想說幾句安撫的話,讓她吸取教訓,以後不許再這般狂妄,門口驟然爆出一聲厲喝:“劉義王!”

猶如平地炸起一道驚雷,義王纖細的肩膀哆嗦了下,如鴕鳥般的低下了頭。

那廂劉陽帶着一干弟妹正怒氣騰騰的踏進中庭。

“撲通”!劉陽徑自跪在我跟前,由他起頭,劉蒼緊隨其後,之後劉荊、中禮、紅夫,甚至連劉衡也在乳母的指引下,像只小蛤蟆似的趴在了地上。

我沒吱聲,作爲兄長的劉陽要在弟妹們中樹立威信,要的正是這樣一個機會。

“義王衝撞母親,是孩兒督導不嚴之過,母親切莫動怒生氣,但有責罵,孩兒替妹妹領受。”

我垂首低目,鼻腔裡淡淡的哼了一聲。

劉陽扭頭怒斥:“還不快過來給娘賠不是?你當了個長公主,便得意得忘了是誰生養你了嗎?長公主的封號很是了不起麼?娘當初爲了生下你,昏迷了足足三日……”

一通措辭嚴厲激烈的喝罵連恐帶嚇的終於將義王嚇破了膽,她從小就是個欺軟怕惡的主,面上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驕嬌女,可骨子裡卻是個最沒用的傢伙。

義王跪倒在我腳下,抱住我的腿放聲大哭:“娘,我錯了,女兒以後再也不敢了……”

眼看教訓也受得差不多了,我瞧她哭得實在可憐,正想拉她起來,忽然心中一動,趁機問道:“聽說你總愛去找郎官樑鬆的麻煩?”

小小的身子微微一顫,哭聲稍頓之後,她的耳廓紅得像是能滴出血來:“我……我沒找他麻煩,是他……他欺負我……”結結巴巴的說完,哭聲又大了起來,試圖掩蓋她的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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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自忍笑,卻聽中禮聲音軟軟糯糯的說道:“娘,樑鬆並不曾欺負大姐呢。”

義王一聽惱了,嗔怒道:“就你討巧!娘,你不知道,上巳節的時候她和竇固玩在一處,還幫竇固祓禊沐身來着……”

中禮也不生氣,仍是糯着聲,不緊不慢的說:“是啊,我喜歡他,等我長大了,我要讓父皇賜婚,嫁給他!”

“羞!羞!”妹妹沒臊,她這個當姐姐的反而羞得手腳沒了擺放的去處,從我腳邊一蹦而起,“虧你還是位公主呢!”

中禮笑吟吟的瞟了眼姐姐:“大姐其實也喜歡樑鬆吧,既然喜歡,爲什麼總愛去挑釁滋事呢?大姐難道不怕愈發惹人討厭麼?”

姐妹倆你來我往的對話越來越八卦了,惹得弟妹們在一旁竊笑不止。我心裡有了底,於是說道:“今兒告廟祭祖,你們也都累了,回去歇着。義王,中禮,紅夫,你們既然有了封號,少不得也會有自己的公主傅,娘旁的不求,只求你們好好讀書,懂得規矩,少給父皇添亂,使皇室蒙羞。”

“諾。”

一大幫人忽喇喇走了,剩下劉陽沒有動,仍是跪伏在地上,我覺得奇怪,正想問他什麼事,他卻突然直起身說:“孩兒爵邑已定,明日將隨父皇前往卻非殿聽朝。”

我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沒想居然會有如此之快:“這是你父皇的意思?”

“諾。”

“除了你還有別人麼?”

“還有皇太子。”

心在不可抑制的怦怦狂跳,終於走到這一步了。如果從十個皇子的封邑上能看出劉秀對子女的喜愛和重視程度,那麼把庶出的四皇子放到嫡長的皇太子相同的位置上,這顯然已經不僅僅只是偏心那麼簡單了。

“陽兒,你要好自爲之。”

以退爲進,這向來是劉秀慣用的手段,皇子分封后,表面上看一切都似乎是漢武帝時期的分王翻版,但本質上最大的區別是,漢武帝分封的三皇子都已成人,所以馬上就得離京就國,不得朝廷奉召便不能入京。一個不在皇權中心的皇子,自然也就談不上會對皇太子存在威脅。

然而,我的五個兒子,今年最大的,也不過才十二歲,離成年,尚有八年時間。

八年,足夠衍生出很多很多意想不到的變數。

“孩兒明白。”劉陽神采奕奕,那張眉開目朗的清爽面龐,在火熱的陽光下,竟泛出一層冰魄般的冷意。幽深的黑眸中倒映出我俯身的影子,透着一股堅毅的壓迫感。

提起的心忽然略略放了下來,莫名的,我對這個孩子的能力有了種無比的期待。

“去吧。”我長長一嘆,“朝上有聽不懂的事,若是不便問你父皇,不妨去求教高密侯。”

“娘。”劉陽神情猶豫,“高密侯說,他能做的都已盡了心,從此以後再不會插手朝政之事。”

心沉了沉,我呆呆的望向宮外,高高的闕樓,重如山巒。樹梢上的夏蟬陡然鼓譟,尖銳的叫聲刺痛耳膜,我心裡一陣悸痛,收回目光,緩緩說道:“知道了。”

劉陽似乎看出我心情不佳,十分乖巧的討好說:“孩兒若有不明,亦可請教娘。”

我不禁失笑:“娘有多少能耐,尚有自知之明。你以後有什麼不懂的,可向你二舅請教。”

“諾。”行了禮,劉陽也出去了。

我心情沉重,竟是比先前抑鬱了不少。陳敏會錯意,上前小聲說:“貴人大可放寬心,兩位公主年歲尚小,不至於做出逾禮的事來。”

我嗤的一笑,掩蓋住自己內心真正慌亂的原因:“別說她們年紀尚小,即便是真的,又有何不可?”

陳敏不明所以。

“正如中禮所言,我的女兒,漢的公主,想要喜歡誰不行?”

陳敏聞言一頓,目瞪口呆的看着我。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更何況,樑鬆是樑統長子,竇固是竇融侄子,這兩位是何等樣的家世身份?”

“貴人這是……”

“啊……”我淡淡一笑,吐出四個字,“樂見其成!”

日頭實在太曬了,我轉身回殿,臨走再次瞥了眼宮牆外的雙闕,心裡又被濃重的惆悵充塞。

就這樣吧,就這樣……

這樣……也好。

度田

四月十七,劉秀追封大哥劉?t爲齊武公,二哥劉仲爲魯哀公。

六月廿五,建武帝詔令天下度田。

所謂的度田就是以清丈全國土地、覈實戶口年齡爲主的一項經濟普查。百姓在定居之後上報家中擁有的實際土地數目,朝廷通過戶口登記承認其佔有土地的合法性,並於每年仲秋之月定期檢核戶口、年齡,形成“案戶比民”的制度,以此作爲賦役制度的基礎。

因爲戰亂時土地兼併加劇,以及地方上大姓豪強刻意隱瞞,使得登記在冊的墾田、編戶數目遠遠少於實際數目,致使國家的財政收入受到影響。爲了儘快在戰後恢復農村經濟,解決一些無田農民的實際問題,劉秀詔令州郡官吏進行這次全國性的土地清丈和戶籍普查工作。

簡單來說,這就是一項全國性土地資源大調查。當劉秀一開始向我提出他的見解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個決策背後意味着何等樣翻天覆地的驚世之舉,直到度田令公佈後,遭到羣臣誹議,甚至連久不入宮的陰興也氣急敗壞的殺到我面前……

“別告訴我這道詔令,貴人也有份參與其中!”

瞧他面色鐵青,額頭爆出青筋,渾身充滿了煞氣,我好心的讓陳敏奉上茶湯,供他解渴。可他卻不領情,居然一掌打翻湯?D。

湯水濺翻,木?D落在席上,骨碌碌的打着轉。

“真是瘋了你,不怪人主有這等念頭,他在乎的是天下社稷,自然不會再計較這些細微得失。但你不該如此糊塗,陛下欠考慮的地方,你更應該及時提點出來,而不該慫恿……”

“你的意思,是責怪陛下做錯了?”我拔高了聲音,手按在書案一角,眸光冰冷,不怒而威。

陰興倏然住嘴,愣愣的瞅着我,半晌,他哈的一笑,譏諷道:“原來你從沒明白過!”說完,掉頭就走。

我抽出案角的弓弩,搭箭扣弩,嗡的一聲破空振鳴,弩箭擦着陰興的肩膀釘在了他面前的門扉上。

“當我這裡是什麼地方?由得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我將弓弩啪的丟在案上,跳了起來,衝上前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陰興本被弩箭震住,這時我手扳他的肩,他順勢抓過我的手,竟然一個過肩摔將我揹着摔出去。

騰身離地時我貼着他的耳廓說了句話,他手勢一頓,竟然收了力,托住我的腰將我重新放下。我雙足一踩到實地,隨即飛出一腳,毫不留情的直接踢中他的下頜。

陰興痛哼一聲,捂着下巴滾到了角落:“你……”

我拍手冷笑:“隨口說了句我有孕,你居然也信?你也不動動腦子,我才生下小十一多久,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有孕?”

他從地上爬了起來,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誰知道你們女子的……”

“宮裡確實有人又有了身孕了,但那個人,不是我!”我恨恨的咬牙,目露兇光,“聽你的話,我多等了六年,眼看着宮裡的皇子越來越多,最遲不過年底,宮裡便會再添個十二皇子,你還要我等多久?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所以才說你糊塗!”他毫不客氣的指責,“陛下之前所做種種,尚不足以撼動士族利益的根本,皇帝要權,只要不奪利,底下人自然也能退而求其次。但度田事關重大,尚無先例可循,你以爲陛下就一定能贏得了?”

“爲什麼贏不了?”我不敢說其實自己心裡也是膽怯的,打架鬥毆我是高手,但說到玩政治,我怎麼玩始終只能算菜鳥一隻。我能依賴的不過是劉秀!相信劉秀,相信他選擇的時機和決策。

陰興冷笑:“看來你已經完全失去了判斷力,我連你都無法說服,又如何能說服陛下?也罷,道理講不通,你只靜待結果吧,只怕到時前功盡棄,你後悔也遲!”

那一日,我和陰興鬧得不歡而散,最終我也沒能悟透他說的話哪裡有理?既然之前的罷兵權、封皇子都能順利進行,沒道理度田會贏不了。更何況,無論從哪個角度分析,我都覺得施行度田令對國家,對百姓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然而,在我看來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度田令,甫一推行,便遇到了巨大的阻力,而且這份阻力的強大程度遠遠超過了我和劉秀的預估。

陰興之後再沒有進宮,但是影士傳遞迴宮裡的消息卻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令人心驚。度田令推出後,各州刺史,各郡太守,不敢得罪當地的士族豪強,便將丈量田畝的數目轉嫁到百姓頭上。他們以度田爲名,把百姓趕出家門,把百姓的房屋、村落都算是墾田之數,以此擴大丈量數目,搞得百姓怨聲載道。

拿着這些滴血涕淚的簡牘,我手抖得分外厲害,心裡有個聲音反覆的問自己,難道真是做錯了?

可是,箭已發,斷難收回了啊!

“娘,我跟你說件事。”劉陽掩飾不住喜悅,眼角眉梢都沾染了這份自得,“父皇審閱各郡奏章時,偶得一份陳留郡的吏牘上寫着‘潁川、弘農可問,河南、南陽不可問’的字句。今兒個早朝,父皇詰問那名相關的官吏,他卻唬弄說是在長壽街上撿來的,你說可笑不可笑?”

我眼皮突突直跳,心悸的問:“然後呢?”

“然後?然後躲在帷幄後聽朝的太子哥哥也不明瞭,還問我知不知道原由,我就說,那木牘顯然是陳留郡吏對下臣的指令,讓他們打探其他郡縣田畝丈量的結果。我故意說得大聲了點,結果父皇和滿朝大臣都聽到了,父皇就問我:‘如果真是這樣,那爲什麼又說河南、南陽不可問呢’,我答:‘河南是帝城,多近臣;南陽乃帝鄉,多近親;田宅逾制,不可能覈准。’結果父皇當場命虎賁將出列詰問那名官吏,嚇得他馬上說了實話,與我的推論並無二樣。娘,孩兒這回是不是很爭氣?父皇對我大加讚揚……”

“河南……南陽……河南……南陽……南陽……”胸口鬱悶得快要透不過氣來,眼前忽明忽暗,終於,我撐不住那股頭重腳輕的眩暈感,人直挺挺的往後倒了下去。

“娘――”

耳蝸裡嗡嗡作響,在我倒下去的瞬間,我能清晰的聽到劉陽的呼喚,以及隨之而來紛亂的腳步聲。

爲什麼……爲什麼之前就沒想明白呢?

“原來你從沒明白過!”

原來你從沒明白過……

從沒明白過!

那樣嚴厲的斥責居然沒有敲醒我的榆木腦袋,原來我真的從沒明白過……

福禍

雖然年少時身體曾受過重創,但入宮後因爲將養得很好,除了心絞痛的毛病偶爾發作個一兩回,陰天下雨膝蓋風溼疼痛外,我的身體向來健健康康,即使小小的風寒也不曾患過。

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躺倒在牀上,頭重腳輕,四肢無力,連續七八天想爬都爬不起來是什麼感覺。太醫診斷說是憂思過度,加上年少時不注意保養,落下了沉痾宿疾,爲今之計適宜靜養。

苦澀的藥汁喝了一?D接一?D,直到喝得令人作嘔。

“你不是要去接見謁者麼?”黑黢黢的藥汁盛在木?D中,紋絲不動的端在那隻白皙的手中,藥汁黑亮得倒映出他的眼眉,一如以往的微笑中多了一份憂慮。

“等你喝完藥就去。”

固執的人!明明那麼固執的人,卻總能保持着那麼溫馨的笑容,讓人無法拒絕。

人人都說他溫柔仁慈,又有多少人能夠了解他性格背後的堅忍與執著?

我伸手接?D,他搖了搖頭,將手挪開。我沒法可想,只得勉強撐起脖子,就着木?D屏息一口氣將酸苦的藥汁強灌下大半。

“呼――太難喝了,這樣一天三頓的灌水,哪裡還吃得下飯菜?你讓太醫想想法子,下次能不能吃藥丸,不要喝藥汁?”

他微笑着將?D再度遞到我脣邊,不理會我的絮叨。我五官緊皺在一塊,憋氣將剩餘的殘渣一併喝盡,只覺得滿嘴的苦澀。

“藥裡已經加了白蜜了。”

“吃不出來啊。”我砸吧嘴,仍是覺得滿口苦味。

放下?D,劉秀輕輕的握住我的雙手,放到他的脣邊細細親吻。我平靜的望着他,勉強扯出一絲笑容:“放心,我沒事,不是什麼大病。”

他沉沉一笑:“好生養着,萬事有我。”

我點頭,不讓心裡的痠痛流露在臉上,只是咧着嘴裝出一副笑得很開心的樣子:“你去忙你的,無論你做什麼樣的決定,我和孩子們都支持你!”

他扶着我躺下。

枕着玉枕,我闔上眼,耳邊一陣?O?@,然後腳步聲漸漸走遠。本想躺下假寐,沒想到神志昏沉,居然意識模糊的當真睡了過去,等到再睜眼時,寢室內已點了宮燈,兒臂粗的蠟燭一排排的映得滿室光輝。

眼前有個虛影在微微晃動,我無力的眨眼,舔了舔着乾裂的嘴脣,只覺得嗓子眼都快冒煙了:“你來了?”

對面的人影聞聲晃了晃,跪於牀頭,一干宮女侍從上前,遞案端水。

“娘,今天好些了沒?”劉陽在牀頭跪着端過水?D,用木勺舀着送到我嘴邊。

溫潤的水沾上我的脣,我乾渴的吞嚥,身上時冷時熱,渾身肌肉痠痛。

“無大礙。”解了渴,我大大的鬆了口氣,雖然全身發燙,精神不濟,卻仍撐着讓陳敏扶我起身。劉陽想上前幫忙,被我搖手製止,“都下去,我有話和東海公說。”

陳敏想走,被我扣住手腕:“你也留着,有些事還要你去辦。”

劉陽面露狐疑的瞟了陳敏一眼,我喘氣:“這女子我信得過……”肌肉痠痛得厲害,說完這一句,眼前竟是一陣兒發黑。

我靠在陳敏身上,略略養神:“陽兒,知道娘爲什麼不讓你去聽朝了麼?”

“不是父皇讓孩兒這陣子用心服侍孃親,不用再去幄後聽朝議的嗎?”

“牀前孝子……呵呵。”果然,再沒有比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再恰當的了,這一病還真是值了。我笑得十分虛無,心裡又酸又痛。這孩子畢竟才十二歲,雖說IQ值很高,EQ值卻仍是不成熟的孩童標準。“爲了讓你坐上卻非殿,你知道娘籌措了多少年,花了多少心思麼?”

沉默半晌,牀頭“嗯”了一聲。

“不是你不爭氣,不努力,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只是……這一次,是孃的失誤,娘到底還是低估了她,低估了他們……”

“噼啪”,牀頭的燭花爆裂,響聲驚得劉陽驟然一顫:“娘……”

心律跳得太快,身上冷一陣熱一陣,我一動不動的闔上眼,心口疼得厲害,讓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身後陳敏在微微發顫,等了好一會兒,鼻端有東西慢慢貼了過來,冰涼如水。

“死不了。”我陡然睜目,正跪爬上牀,一點點膝行靠過來的劉陽嚇得往後跳起。陳敏飛快撒手,我雖然瞧不見她的神情,卻能清楚的看到對面劉陽蒼白的臉上一片驚慌。我情不自禁的心裡一軟,淚意上涌。

“不用怕,我不會那麼容易死的。”我啞聲安慰,伸出去撫摸他的頭頂,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實在不像話。

劉陽一把握住我的手,埋首大哭:“娘!你不能有事,我寧可不當太子,也不要娘你有事……”

“胡說什麼!”我怒斥,顫道,“你的親人難道只有娘一個麼?你當初怎麼說來着,你的弟弟妹妹們……咳……”

“娘!你別生氣!”他慌張的從案上重新捧過木?D,餵我喝水。

我順了氣,胸口像是有團火在燒,逼得雙靨通紅,神志卻在這一刻無比的清醒起來。

“你大舅舅以前常對娘說塞翁失馬的典故,娘那時少不更事,總是聽過就忘。現下想來,只悔當初聽他教誨不夠。”

“塞翁失馬……淮南王劉安的《淮南鴻烈》?”

這孩子飽覽羣書,博學強記,然而迄今爲止,似乎也止於此。雖然憐惜他年幼,不忍將他童年的美好盡數破壞殆盡,但皇子就是皇子,這實在是沒法逃避的事實。

“你能明白它的道理麼?”

劉陽愣了下,思忖片刻後答道:“老子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好孩子,你的悟性比娘強多了。”我嘆了口氣,“這兩年來,無論是罷兵權,還是封皇子,娘都在背後支持着你父皇,一方面爲的是你父皇皇權穩固,一方面也是爲了讓你一步步登上卻非殿,與你大哥並駕齊驅。娘總以爲,走到這一步,一直以來都是勝券在握的,卻不料禍福不過轉瞬,我在處心積慮算計別人的同時,其實也在被別人算計。”

劉陽握着我的手微微顫抖,我知道他已有了懼意,卻沒法停下來不說,雖然現實是那麼的可怕和殘忍,一如六年前。

“陽兒,父皇下詔度田,本意是好的,爲江山社稷,理當如此。但正如你所言,河南是帝城,多近臣;南陽乃帝鄉,多近親;田宅逾制,不可能覈准。你既能明白這樣的道理,應該也要明白,父皇能建國稱帝,打下這片江山,靠的是什麼人?我們母子能走到這一步,靠的又是什麼人?”

劉陽呆若木雞。

我忍着胸口的劇痛,長嘆一聲:“南陽是帝鄉,何嘗不是爲孃的故鄉,莫說那些士族豪強不滿度田,轉嫁百姓,就連你的舅舅們,也會不滿啊。國之根本在於民,這道理雖然不假,但是……國之支柱仍在於大姓士族啊!”

我真傻,十五年前,隨劉玄從長安逃亡新豐,我尚能冷靜理智的將王莽改制失敗的原因分析得頭頭是道,爲何過了這麼些年,年紀長了,人卻反而糊塗了?

陰興說得對,劉秀作爲帝王,考慮的是大局,但我卻沒辦法做到像他那樣。我不是皇帝,我只是一名後宮女子,如果追隨劉秀的腳步,我將失去一大批支持者。

這就像是一柄鋒利的雙刃劍,使用不當便會割傷自己。

“陽兒,你的確是個智力超羣的孩子,可是你還不懂人心。如果你不懂人心,不懂帝王術,即使娘將你捧上那個高座,你也沒法坐得穩當。”我見他仍是一臉困惑,不禁嘆氣道,“你唯一的缺點就是太自負,太自信了,難道你以爲你父皇真看不懂那木牘上寫的話是什麼意思,需要你來指點?你又怎能如此魯莽的斷定皇太子便一定看不懂那句話?”

他渾身一震,端?D的手遽然一抖,?D中的水盡數潑出,濺溼牀蓆。

我垂下眼瞼,有氣無力的用自己的袖子去擦拭那灘水漬:“沒關係,輸了,認輸便是。怕的是輸了還不知道輸在哪裡。”

“娘……是孩兒無能……”他輕輕啜泣,哽咽聲透着濃濃的屈辱、不甘、傷心。

“不要哭!娘教你拳腳時不是說過麼,從哪跌倒要再從哪爬起來!從這一刻起,你就留在娘身邊,我們母子遠離朝堂,遠離度田……撇清這些是是非非……”

“可是……”

“相信你的父皇,相信他有能力應付所有的變故。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先保護好自己,不要成爲他的負累。”

少年稚氣的臉龐透着蒼白,臉上猶掛着淚痕,嘴角卻已倔強的緊抿。須臾,他重重的點了點頭。

我長長的舒了口氣,如果這一次能令他學到些東西,引以爲戒,那也不失爲是件好事。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這一次,郭聖通又教會了我一樣東西。

“陳敏。”

“諾。”

“你挑兩個身手和反應都不差的人安置到東海公宮裡,以後東海公無論去哪兒,幹什麼事,都要貼身跟隨。”

劉陽一凜,飛快的朝我身後瞥了一眼。

陳敏輕輕應了一聲。

胸口火燒似的疼,無法讓我安下心來,陳敏服侍我躺下,我卻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喘着粗氣說:“你……你也去,以後你跟着他,我要你保證……”

底下的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了了,我睜大眼,死死的瞪着陳敏。陳敏略一頓,便馬上磕下頭去:“奴婢誓死守護東海公!”

我虛弱的笑了起來,緊繃的神經終於得到放鬆,緩緩的閉上眼。

得趕緊好起來啊!爲了劉秀,爲了兒女,我都得養好身體,不能在這個時候再被人有機可乘。

我要保護他們!守護住他們……

抑揚

因陳留吏牘事件使得度田令升級,建武帝派遣謁者大規模徹查各郡二千石官吏貪贓枉法的行爲。這一查下去的結果委實駭人,十一月初一,第一位浮出水面的高層人物赫然是大司徒歐陽歙。

歐陽歙出身士族,家族世代傳授《尚書》,八世爲博士,代代出名儒,爲世人所敬重。他在汝南任太守九年,僅他親自教授的學生便有數百人。謁者查出歐陽歙在任期間丈量田畝作弊,貪污受賄的錢數高達千餘萬,這事被曝光後,歐陽歙鋃鐺下獄。

其實也許歐陽歙並非枉法第一人,也絕對不是貪吏第一人,之所以首當其衝將矛盾衝突的目標鎖定在他身上,無非是因爲他擁有位於三公之一的高爵。劉秀要的,正是拿這樣的典型人物開刀,以儆效尤。

然而,要想將歐陽歙問罪,也並非是容易的事。朝政上的官吏抱着兔死狐悲的心態,默默抵抗着皇命,歐陽歙門下學徒一千餘人集結在皇宮外,請求皇帝饒恕歐陽歙,甚至有人自罰髡剔之刑,把自己從頭到腳剃光光,以示決心。

此等場面僵持數日,滿朝上下人心惶惶。我雖在病中,深居掖庭,亦能感受到這種暴風雨來臨前的緊張氣氛。

“貴人請過目!”紗南不苟言笑的將手中的一封簡函遞了過來。

“這是什麼?”陳敏去劉陽身邊服侍後沒多久,紗南便以采女的身份入了宮,撥到西宮當值。采女的年限是十三歲到二十歲,然而紗南的年紀顯然已經超出招收範疇了,這個其貌不揚的女子,有着常人無法形容的冷靜,就連說話都是一板一眼,絕不拖泥帶水。

當然,我會將她調撥到近身,不是因爲她的行事作風,而是因爲她是個值得信任的人。紗南,全名尉遲紗南,乃尉遲峻的長女。

她是一名影士,更是一名死士——六年前,她的夫君在陰家的那場血腥大劫中喪生,那一年,她才十七歲。從那以後,她苦練武藝,潛心求學,短短數載便躍身成爲陰家影士中極少數的精英份子。

原本要隱瞞身世,謊報年齡,以采女身份入宮的機率十分渺小,不過她入選之時,恰逢郭聖通胎氣不穩,需要臥牀保胎,而我這邊也病着,於是臨了挑選采女的事竟落到了許美人的頭上。

“平原郡一個名叫禮震的少年,年方十七,不遠千里趕赴京城,想要上疏朝廷,替歐陽歙開釋罪名。”

“哦?”接過木函,函上木槽內封泥完好如新,我輕輕搖了搖,函內嘩啦作響,“裡頭寫了什麼?”

紗南並不回答,徑直從髮髻上拔下一根銅釵。木函重新回到她手上,我目不轉睛的盯住了她,卻仍是沒能瞧清她的手法。不過兩三秒的工夫,木函散成三四爿,一片木牘露了出來。

我又驚又喜:“你怎麼弄的?”印泥完好無損,她居然能將木函拆解開而不動封泥。

“奴婢學了一年。”她講話總是簡明扼要。

我接過木牘,上面的隸書字跡十分工整:“伏見臣師大司徒歐陽歙,學爲儒宗,八世博士,而以臧咎當伏重辜。歙門單子幼,未能傳學,身死之後,永爲廢絕,上令陛下獲殺賢之譏,下使學者喪師資之益。乞殺臣身以代歙命……”

“居然想以身代命,他倒真是個有義氣的。”我將木牘扔開,冷笑,“這個叫禮震的人現在何處?”

“行將河內郡獲嘉縣。”

“找人絆住他,拖延他上京的腳程。”想了想,又補充一句,“這份奏疏遲些時日再遞到歐陽歙的同黨手裡去。”

紗南一愣,但轉瞬恢復常態,應聲:“諾,貴人還有什麼吩咐?”

我眯起眼,輕笑:“這段時間我仍會臥牀養病,外人一概不見,包括皇后那邊的使者你也想法子替我擋住了。”

“諾。”

“長秋宮那邊怎麼樣了?”

“都安置好了,恰好皇后臨盆在即,宮內徵募乳母看婦,這些人都是和奴婢一塊進宮的。”

我冷笑道:“這回倒真是欠了許美人一份大人情了。”

紗南面無表情的回答:“胭脂本是陰家奴僕,雖然做了美人,根底仍在新野。她父親已亡,如今寡母和弟弟都被接入陰家,侄兒許昌更是做了公子陰躬的入幕舍人。”

我滿意的頷首,果然不愧是陰家的掌門人,陰識辦事滴水不漏,遠比我想的要周密。

室內安靜,竹片摩擦聲嘩嘩作響。我一邊翻開一卷竹簡,一邊問道:“歐陽歙的掾吏是不是叫陳元?”

“是。”

“他原先可是在固始侯的府上執事?”

“諾,李通爲大司空時……”

“嗯,沒什麼事了。”

四周重新回覆寧靜,我埋首繼續翻看各類情報,許久,擡頭,紗南已不在跟前。我合上書簡,支頤微笑。

禮震抵達河內郡獲嘉縣後,自縛上京,希望能夠代替歐陽歙一死,可是沒等他的奏疏遞到皇帝手中,歐陽歙已死於獄中。

一年之內,先有韓歆,後有歐陽歙,兩名大司徒先後身亡,震撼朝野的同時,也讓天下士人對建武帝刮目相看。

劉秀,絕對不是僅僅只會溫柔而已!如果沒有認清到這一點,那麼作爲他的對手,無論是誰,都將一敗塗地。

歐陽歙死於獄中的當日,由我親筆所書的一份密函經紗南的手遞出宮牆,再由尉遲峻面呈到了陳元手中。

翌日,陳元上疏替歐陽歙鳴冤追訟,言辭懇切,聲淚俱下。劉秀雖未赦免歐陽歙罪責,卻也法外開恩,下賜棺木、印綬,賻縑三千匹。這樣的結果雖未盡如人意,卻到底讓歐陽門下學徒忿忿的心也收斂了不少。

“這套先抑後揚的計策真是不錯。”陰興面上淡淡的,他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即使我做得再好,也休想換來他一聲讚歎。

“只是陛下與我,各取所需罷了。”

“貴人精神雖然不錯,面色卻還不是很好,平時還是多注意休息,不要太操勞爲好。”

我一頓,萬萬沒想到他會突然說出這麼句體貼人的話來,再打量他的神色,卻仍是冷冷淡淡,這副性子倒和紗南如出一轍。

我收了竹卷,在牀角尋了個義王練習女紅時縫製的靠枕墊着臂膀,懶洋洋的歪着半邊身子,似笑非笑的盯着他。

陰興見我目不轉睛的直視於他,居然羞赧的撇開頭去,悶聲:“舞陰長公主與樑統世子來往頗多,你也得注意些。”

“嗯?”

“若是可以,不妨讓陛下許了這門親事。樑統在河西那幫臣僚士大夫中頗有聲望,若能與樑家結爲姻親……”

我打斷他:“義王年紀尚小,這事先順其自然吧。等她及笄成人,愛不愛下嫁樑鬆,都隨了她。”

“兒女婚姻,事關重大,如何能隨了孩子的意?”陰興不滿的提高音量。

我不鹹不淡的說:“當年大哥如何待我的親事,如今我也不過是依樣畫葫罷了,難道我畫得不像麼?”

陰興面色大變,無語凝咽,默默的垂下頭去。

我乾笑兩聲,緩和氣氛的打起了圓場:“說到親事,我倒想起一件事來。君陵,你可見過那個禮震?”

“沒有。”陰興不解的看我一眼,又馬上將目光投向紗南。

紗南隨即答道:“奴婢不曾見過,但父親曾向奴婢描述過,稱此人相貌俊朗,頗有正氣。”

“哦?能得子山如此讚許,應該不會相差太大。”

陰興見我笑得怪異,不由狐疑道:“可是又有了什麼主意?”

“此人有情有義,若爲夫婿,想必婚姻當諧。”我垂目輕語,“陳敏年歲不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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