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奔
數日後,漢軍攻克棘陽。
這裡已離宛城不遠,宛城乃南陽郡都,只有最後佔領宛城,纔算是真正拿下了整個南陽郡的政權。
不過,正是因爲宛城乃是政權集中之地,漢軍雖連連得勝,我卻對能否同樣順利一舉攻下宛城,深感憂慮。大多數人都已被勝利衝昏了頭腦,特別是那些綠林軍,在劉秀將所得財物傾囊相送後,他們對於攻佔宛城、瓜分財物的興趣更濃了。
劉縯其實也不是一個沒頭腦的人,之前劉秀的權宜做法得到了他的認可,然而在選擇一鼓作氣攻下宛城,還是稍候時機才定決策上,他開始搖擺不定起來。
這日晨起,霧水朦朧,我正準備去城郊晨跑,纔出門便聽不遠處有人喊:“陰姑娘!”
回頭一看,只見一輛牛車緩緩停在我跟前,隨後車上一人跳下,落地輕盈,身姿頎長,雖粗布短衫,卻無損其俊逸。
我眯着眼瞅了半天,眼前陡然一亮,脫口驚呼:“李通!”
李通望着我吟吟而笑,臉上滿是疲憊之色,人也憔悴消瘦了許多:“陰姑娘還記得李某,真乃通之幸。”
宛城兵變失敗後,劉秀、劉稷、李通等人都失散了,劉稷、劉秀、李軼先後回了蔡陽,唯獨李通,下落不明。很多人都以爲李通已死在戰亂之中,沒想到他竟還能毫髮無傷的活着,我激動的上下不住打量他,笑道:“不錯!不錯!上次見你病怏怏的沒什麼精神,身手卻是一點不含糊,這回你還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想來應該無大礙。”
李通笑了,身子稍側:“你瞧瞧還有誰來了?”
“誰?”
“陰姬。”車上居然還有一人。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我便猶如五雷轟頂。若問這世上我最不願意面對的一個人是誰,那便是……他。
“表哥。”我心跳加快,顫抖着喊了一聲。
鄧晨從車上下來,動作很慢,一舉手一投足都牽動着我的心,我怔怔的看着他每一個細小的舉動。他下車,徑直朝我走來。
“陰姬……”他的肩膀微微一動,我下意識的閉上眼。可是最終卻並不是我所預想的巴掌,而一聲喟然悵然。
我睜開眼,鄧晨面色蠟黃,像是久病初愈,長長的衣裳套在他身上顯得有些肥大,他整個人像是瘦了一大圈。
我咬了咬脣,憋着氣的開口:“表姐她……”
“嬋兒的事讓你費心了!”
我倏地一顫。
他卻只是黯淡的衝我點了點頭,沒再說別的,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樣。
聞訊趕來的劉縯等人將李通、鄧晨一干人等迎了進去,潘氏自去迎接尾隨其後的鄧府內眷。
十多輛大車上陸陸續續下來一大批的女眷,爲首的赫然是劉元。潘氏拉着劉元敘話,劉元也是一臉憔悴,姑嫂二人相見,不一會兒都紅了眼,舉袖拭淚。
“姑娘!”人羣裡突然躥出一個人影來,又驚又喜的撲向我,“姑娘!姑娘――奴婢可算找着你了。你沒事……太、太好了……”說着,跪在地上竟是抱着我的雙腿嚎啕大哭。
“胭脂……”我萬萬想不到這丫頭居然也混在鄧家的內眷裡,忙拉她起身。
她哭得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像是受了萬般的委屈。
“你怎麼跟來棘陽了,你沒回家嗎?”
“姑娘!姑娘一走就經月,影蹤難覓,連鄧公子都說不知道姑娘最後去了哪裡……奴婢見不着姑娘,不敢獨身回府……”她抽抽噎噎,傷心不已。
我眼瞅着潘氏領着鄧府內眷往府衙去了,便拉着她走到僻靜無人處,輕聲問道:“你是怕我大哥責罰你麼?”
胭脂先是點點頭,接着又急忙搖頭,流淚:“奴婢擔心姑娘。”
我嘆了口氣,按捺下心頭的煩亂,理了理思緒:“你們怎麼從新野趕來了?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姑娘。”胭脂壓低了聲,顯得極爲驚恐,顫顫的說,“鄧公子偕同門客反了朝廷……新野宰帶着官兵上門剿殺,兩邊打得驚天動地,死了好多人。”她捂着嘴,烏黑的眼眸浮出深切的懼意,“最後鄧公子敗了,我們僥倖逃了出來……可、可是鄧家的祖墳被刨、宗廟被毀,鄧……鄧家莊子家舍也全被焚燒殆盡。”
我如遭電亟,一把抓住胭脂,顫聲:“那陰家怎樣?”
陰、鄧兩家盤根糾集,世代姻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今鄧家落得如此慘淡局面,陰家不可能無恙。
胭脂嚇了一跳,瑟縮的回答:“奴婢不知。奴婢一直跟隨鄧夫人……逃出新野後星夜兼程的往這裡趕,鄧夫人說到這裡能見着姑娘,所以……所以奴婢心心念念盼着……鄧夫人不曾相欺,果然叫奴婢見着姑娘了。”
她說話顛顛倒倒,完全沒說中重點。我放開她,轉身追進府衙,只這會兒工夫,潘氏已將劉元等人安置進府中後院,院子裡走動着不少下人,卻獨獨不見鄧晨、李通他們這些人。
前堂上聚了很多人,劉縯讓潘氏整治了一頓頗爲豐盛的筵席,算是替李通與鄧晨洗塵。我衝進去的時候,七八張席上跪滿了人,見我進來,皆是不由自主的挺起了上身。
我一腳才踏進門,忽地一陣天旋地轉,心臟狠狠抽了一把,痛得我彎腰,險些摔在地上。眩暈間有人疾步過來扶了我一把,柔聲問道:“怎麼出了那麼多汗珠子,嘴脣都白了,發生了什麼事?”
痛覺只在瞬息之間,凝眸細細感覺時,那種窒息痙攣的感覺已然消逝得無影無蹤,我噓了口氣,無力的扶住劉秀:“我不要緊,我來找表哥,我有要緊的事要問他。”
說話間目光搜尋鄧晨身影,卻見堂上俱是清一色身着戰袍的男子,其中不乏兩位熟人――馬武和劉玄。
劉玄和馬武分列兩張席案,隔了條走道相對而坐,與劉玄同席的還有兩名男子,看似相貌平平,仿若尋常鄉間農夫;馬武身邊同樣亦是兩名男子,相貌酷似,像是一對親兄弟。
我定了定神,心裡跟明鏡似的,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情豁然明朗起來,不由笑了兩聲。
堂上首位面東而坐的是劉縯,劉秀作爲陪客,坐在面西的侍席上。正思忖進退時,劉秀身側有個年輕人站了起來,站在席上對着我行了個禮,甕聲甕氣的喊道:“嫂夫人好。”
我一愣,看了眼邊上的劉秀,剎那間明白過來,頓時霞飛雙靨。
那人身材高大,看年紀不大,國字臉,皮膚又黑又糙,一雙眼倒是炯炯有神。劉秀輕咳一聲,解釋道:“這位是陰姑娘,非是拙荊。”
那年輕人憋紅了臉,好在他臉皮黑,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見我睜着眼瞧他,尷尬的一拱手:“請恕王霸唐突。”
我也不好說什麼,笑容掛在臉上連我自己都覺得虛假。
劉縯坐在對面,肩膀略晃,似乎想站起來,我忙一矮身,甩脫腳上的帛屐,跪坐到劉秀的位置上,劉縯神情閃過一絲不悅,終是坐着沒動。
劉秀在我身側坐下,細聲詢問:“需要另置食案麼?”
我搖了搖頭:“不用。”頓了頓,小聲問,“我在這兒,不會妨礙你們談正事吧?”
劉秀笑道:“這些正事不正是你最想聽的麼?”
我眯眼笑得特奸詐:“你還真是瞭解我。”
和劉秀正交頭接耳,那邊李通已經開始用不緊不慢的聲音講述自己在宛城經歷的風風雨雨。雖然這些前因後果我都已經知曉,可是當我聽到李家六十三口人被甄阜下令挫骨揚灰時,仍是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劉秀伸過手來,輕輕握住我的右手。
我微微一顫,劉秀的笑容彷彿是一劑最好的良藥,能夠神奇的安撫住我心中的狂亂與不安。
那隻溫暖的手最後還是鬆開了,放手時在我手背上毫不着力的輕拍兩下,我隨即感激的向他投去一瞥。
李通的情緒越說越激昂,在說到親人慘死時,竟是悲傷的流下了眼淚。
我長這麼大,除了電視上看到演苦情戲的男女哭天抹淚之外,還從來沒真正見過男人哭泣,這裡更是信奉男兒有淚不輕彈,就算是陰興、陰就小的時候,我也沒見他們流淚過。所以,李通的哭泣帶給我的震撼力相當大,鄧晨想來也是深受其害的一員,李通的話在很大程度上引起了他的共鳴,於是他和李通兩個人一唱一和,憤慨的指責着王莽新朝的種種惡行。
衆人唏噓,劉縯面色由白轉紅,由紅轉青,然後“砰”地聲巨響,他一巴掌拍在了食案上,震得案上的碗盤、耳杯紛紛跳起,酒湯四溢。
“殺到宛城去,要甄阜、樑丘賜這二人抵命!”
我心頭一驚,劉縯的性子好衝動已經不是什麼稀奇事,但是在這節骨眼上揚言要打宛城,未免也太欠考慮。
我不禁擔憂的蹙起眉頭,環顧打量,無論是王匡、王鳳兄弟還是陳牧、廖湛都露出欣喜之色,馬武更是個愣頭青,劉縯如果只是“衝動”,那他便已將“衝動”轉化爲“行動”了。
“都部好主意,咱們這便帶領兄弟打到宛城去,叫甄阜這狗賊也嚐嚐挫骨揚灰的滋味!”他騰身從席上站了起來,拔劍走到正中,竟是擊劍長歌,歌聲粗獷,透着豪邁之氣。
我一個頭漲得比兩個都大,正大感頭疼時,卻接觸到劉玄意味深長的一抹笑意。
我打了個顫:小聲問道:“劉秀,打宛城我們有幾分勝算?”
劉秀一愣,半晌才壓抑的吐出兩個字:“不知。”
我心裡一涼,劉秀都說不知了,那看來這場仗真要打起來,會是場激烈的硬仗。
“你怕了麼?”劉秀端着耳杯,淺嘗輒止,脣邊凝着一抹淡雅的笑容。他並不看我,目光直視前方,一邊欣賞着馬武的劍歌,一邊繼續喝酒,即使是喉結上下吞嚥的動作,都能做得那般雅緻如蘭,“你大哥――次伯,已經回到新野。”
陰識回家了?我眉心一動,心裡欣喜的升起一股希望的火苗。有陰識在,陰家就算是化爲白地,家中老少也必能保得安然無恙。
劉秀放下耳杯,微微一笑,聲音細若蚊蠅:“次伯這幾年花在陰家莊園的心血果然沒白費,陰家固若金湯,門客人才濟濟,別說一個小小的新野宰蘇康,就是甄阜親自領兵南下,也未必能輕鬆拿下陰家。”他側過頭來,彎彎的眼瞼洋溢起一抹醉人的笑容,“麗華,以你大哥的能力,雖不能保全鄧府,然而要保全陰家卻是綽綽有餘,二姐夫這次能帶着內眷賓客全身而退,未嘗不是他的功勞。他託二姐夫帶了口訊來,讓你速回新野。”
我才欲張口,他已快速在食案地下握住我的手,“他知你性野,絕不肯乖乖聽勸,所以這口訊不是帶給你的,而是說予我聽的。”
這一次,他的手攥得很緊,捏得我指骨有種抽痛感,我疼得吸氣:“爲什麼我就非要聽你的呢?這口訊帶給我或是帶給你,又有何區別?”
他靜靜的望着我,眼裡氤氳如霧,已沒了半點笑容,眉宇間淡淡的籠上一層憂色:“你問我勝算幾何,我無法答你。換作以前,我從不做心裡沒底的事情,可是眼見得被逼到今日這付田地,我越來越覺得力不從心。麗華,你是無辜的,你不需牽扯到這些紛爭裡來。”
心口揪疼,有點酸,也有點澀,說不出到底是何滋味。我咬了咬脣,仍是那句話:“我憑什麼要聽你的?”
他一愣,而後淡淡的笑了,眉宇間的憂色不減:“是,你的確沒必要聽我的。”鬆開我的手,繼續埋頭喝酒,這一場口舌之爭,竟像是完全沒發生過一樣。
馬武舞完劍後,衆人喝彩捧場,我意興闌珊的也拍了兩下手,明顯應付的樣子讓馬武興奮的笑容爲之一收。
酒到酣處,氣氛愈加熱鬧,在場的除了劉秀素來內斂文靜,唯一還能保持莊重有禮的便只劉玄一人。
從頭到尾他看似都在不斷的敬酒、陪酒,到現在即使沒有百杯,就眼前一尊足有十斤重的陶罐擱下時搖晃的程度,也可猜出尊內所剩酒水已是不多。漢代的酒水多爲糧食釀製,酒精濃度的確不太高,但是酒畢竟是酒,像他這麼海量,且喝下去面不改色的,在現代當個公關部經理是絕對沒問題了。
我對劉玄有種莫名的戒備牴觸心理,這也許是因爲他是目睹我發狠狂怒,甚至錯手殺人的人。
“劉……文叔。”我目光偏移,落在王匡、王鳳兩兄弟身上,“當年的綁匪三人,我大哥未曾加以任何追究,是否就是應了今日這般局面?”
我等了兩三分鐘,他只是不答,也不看我,當我是空氣。我並不生氣,慢騰騰的像在自言自語,“馬武在這裡了,那麼成丹和王常又在何處呢?”我眨眨眼,湊近他的耳鬢,吐氣,“不會是湊巧在下江吧?”
劉秀的耳廓居然發紅了,輕咳一聲,膝蓋微微挪動,與我重新拉開些距離。
我哧的低笑,越發肆無忌憚起來,恬着笑臉繼續挨近他。他被我逼得沒法了,終於悶聲說道:“當年馬武、成丹、王常三人之所以綁你勒索贖金,正是爲了前往綠林山投奔王氏兄弟。後來綠林山遭瘟疫之擾,被迫分兵下山,成丹和王常眼下的確是在下江,他二人正是下江軍的首領。”
我冷哼一聲:“我大哥沒殺他們,也沒將他們三個押送官府,一是看在王氏兄弟的情面上,二也是未雨綢繆……”心中忽然一動,有句話想說卻未曾說出口。
陰識!如果四年前就能預防到今日的局面,可以想象他的心智與計謀有多異於常人。
劉秀輕輕一嘆:“次伯是人才,可惜他是個方外閒人,不肯……”
我心中一動,往後飛快退開:“是麼?我大哥是個精明睿智的閒人,我卻是個盲目任性的野人。”不等劉秀開口,我已冷笑出聲,“劉秀,你還真是個務實的商人,從宛城轉一圈回來後,你便由原來的不聞不問突然轉變成出謀劃策,你投入得可真是快啊。哼,我陰麗華再天真也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你現在犯不着爲了我大哥討好我!爲朋友我兩肋插刀在所不惜,那些帶着某種目的才接近我的人,在我眼裡,卻是連條狗都不如。”
我站了起來,無視於堂上衆人訝異的目光,淡淡的施禮:“既是兄長之命,陰姬莫敢不從,這便收拾行囊,回新野家去。諸位告辭!”
劉秀仰着頭,目光幽然澄淨的望着我,那雙湖水般清澈的眼眸中再次流露出一種哀傷的氣息。
我不懂他,從一開始就不懂這個男人,也許他是故意要激怒我,也許他是不擅長剖析自己的內心,也許他是……爲了我好。
然而我卻覺得和這樣的人交往實在太累,什麼話他都不明明白白的說出來,什麼事都要靠我來猜……這樣太累!
我狠狠心,毅然轉身。
不管了,由你去!是死是活,由你去!我的人生由我定,你的人生始終歸你……
生離
我幾乎是帶着一種賭氣的性子離開了棘陽,走的時候甚至拒絕了劉縯提供的輜車。其實倒也不是真的不接受,故意給自己的兩條腿找罪受,只是一想到他們馬上就要攻打宛城,軍中輜重本就不充裕,能省還是省些吧。
這本是我的一番好意,可我卻偏學劉秀的作派,不說真話,還擺出一副“誰要你們施捨”樣子,把劉縯氣得當場抓狂。結果臨走那天,就在衆目睽睽之下,我和劉縯兩個當真在院子裡動起了手。
都說拳腳無眼,我當時正在氣頭上,別說劉縯皮厚肉糙,就是細皮嫩肉的劉秀,我也照揍不誤。最後劉縯一個沒留神,捱了我一記迴旋飛踢,身子倒飛出去兩米,活活把潘氏、劉黃、劉元等女眷嚇得個魂飛魄散。
“姑娘,爲什麼我們不往南,反而要往北走?”
我走路早已成習慣,胭脂雖是奴婢,可一向不曾幹粗活,從沒吃過這等苦頭,一路上少不得唉聲嘆氣。
“你就那麼急着回家?”我停下腳步等她跟上,乜着眼輕笑,“你就不怕我大哥揭你皮了麼?”
胭脂白了臉,哆嗦道:“姑娘莫嚇奴婢,但凡大公子有責罰,還請姑娘代爲求情些,免得奴婢多挨皮肉之苦。”
我噗哧一笑,從她肩上將包袱卸下,隨手背在身上:“走吧,希望天黑之前能趕到那裡。”
胭脂不敢讓我背行李,爭執了老半天終是搶不過我,只得苦着臉問:“姑娘到底是想去哪裡?雖說姑娘本事了得,可如今兵荒馬亂,四處都有流民匪類,姑娘畢竟還是個嬌滴滴的姑娘家……”
“我去小長安。”我幽然嘆氣,心裡填充的盡是苦澀,“我答應過表姐,要帶她回家……”
轉念想到鄧家已化爲灰燼,就連祖上墳墓都被刨挖殆盡,當日若非我無能力將她的屍身帶回新野,只怕如今她的骸骨也已慘遭凌辱,曝露荒野。
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眼見天色陰沉下來,急忙催促胭脂:“快走!快走!能用跑的最好。”
小長安其實是個村落,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和胭脂趕到村口的時候,天已擦黑,灰濛濛的頭頂突然飄下一朵朵雪花。
飄雪如絮,扯不斷,理還亂。
當夜借宿在一戶農家,因家室簡陋,沒有門廡,我和胭脂只得在豬圈邊上的一間堆放雜物的房舍裡擠了一宿。
緊靠着豬圈的就是茅廁,這一晚不只是受凍,還得憋氣,好容易撐到天亮,出門一看,我不禁傻了眼。
當初把鄧嬋葬於草野,我就不是十分清楚地形,只是後來詢問劉玄,方知爲小長安。我原想小長安地方再大,我慢慢尋找,總能憑藉記憶找到位置。可誰想天不助我,這一夜的好雪,竟是將天地方圓盡數染成白色。
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我呵着氣,雙手攏在臉上,悵然若失。
鄧嬋啊鄧嬋,你究竟在哪?這可要我如何尋到你呢?
胭脂在風雪中抖抖瑟瑟,眼巴巴的等着我拿主意,可我眼下也沒了主張,只得硬着頭皮說:“等雪稍歇,便是把這山頭翻轉過來,也要把表姐的墳頭找到。”
這句話說出來容易,做起來卻是比登天還難。老天爺故意跟我爲難,這雪下了三天兩夜纔算停住,沒等天放晴,胭脂卻因爲夜裡受凍,渾身無力,發起燒來。
這樣拖拖拉拉一直過了四五天,胭脂的病情才稍見起色,然而天地銀匝,積雪凝冰,即使穿了木屐也是一步三滑,別說找墳頭,就是蹣跚走出村子也得費半天工夫。
就在這日晨起,溼潤的空氣中漂浮了一層大霧,我見之大喜,胭脂不解的問我爲什麼反而高興。我笑道:“大霧過後,必見陽光。這說明天將放晴,咱們且等着吧,過中午便可出門了。”
兩個人正說笑着,忽然聽見前堂嘩啦聲響,這家男主人倉皇失色的跑了來,比手畫腳:“快跑!快跑!官兵來了!”
胭脂條件反射的從牀上跳了起來,抓起包袱就要往外衝,我連忙拉住她,定神問道:“官兵又非是強盜,爲何要逃?”
男主一拍大腿,懊喪道:“可不是連強盜也一塊兒來了嗎?”不等我再追問,掉頭就跑。
胭脂慌道:“姑娘!強盜固然可怕,官兵也不得不防啊!”
我點點頭,當下拉着胭脂往外跑。適逢天寒地凍,大霧瀰漫,出門只聽哭喊聲與兵刃敲擊聲互相摻雜,從四面八方涌來,卻無法看清五米開外任何景物。
胭脂大病初癒,一見這等狀況,早嚇得腿軟無力,我咬緊牙拖着她在雪地裡拼命往前走。沒等走上十步,就聽咣噹一聲,一柄明晃晃的長刀破空揮落,砸在我倆腳邊。
胭脂嚇得“啊――”聲尖叫。
長刀緊握在一隻手上,手腕連着上臂,再往上的部分卻是齊刷刷的被斬斷了,斷口處汩汩的流出鮮血,灑出的血跡猶如紅梅般點點綴在雪裡,觸目驚心!
胭脂瞪着那隻斷臂,頻頻跳腳,尖叫聲不斷。
我一把捂住她的脣,兇巴巴的說:“不想刀下枉死,最好閉嘴。”
她也是個機靈人,雖事出突然被嚇得不輕,到底還是懂得其中利害關係的,於是含淚點頭,顫抖不已。
我鬆開手,彎腰將長刀從那斷臂的五指中掰下,轉身塞進她的手中。她抖縮了一下,終是彆彆扭扭的把刀握在了手裡,只是終究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女,刀拎在手上竟是抖若篩糠。
“你會殺人嗎?”
她嚇得差點把刀丟掉:“奴……奴婢不……不……”
“那你會殺雞嗎?”
“會……會……”
我閉了閉眼,強迫自己狠下心腸,無視她眼中的懼意:“那你就只當自己是在殺雞!”
我知道自己說這樣的話很殘忍,不只是在逼她面對最殘酷的事,也是在逼自己做最殘酷的事!
拖着胭脂踉踉蹌蹌的跑出百來米,廝殺聲卻是愈來愈厲害,耳邊充斥着淒厲的慘叫呼喊,猶如修羅地獄。我暗自慶幸多虧這場大霧遮蔽,總算沒讓胭脂親眼目睹戰亂的恐怖。
好容易跑出村子,我纔要鬆口氣,突然前頭毫無預兆的躥出一輛輜車,拉車的牛顯然受驚過度,竟是歪歪扭扭的朝我撞來。大霧中的能見度太低,等我看清是個什麼東西撞過來時,只來得及把胭脂推開。
牛犄角擦過我的肩胛,幸虧我肢體韌度極好,閃得夠快,否則一定被那尖角戳個血窟窿。
胭脂嚇得哇哇大哭,連滾帶爬的衝過來:“姑娘!姑娘!”也不知她哪來的膽量和力氣,竟然舉刀就往牛身上砍。
有兩道人影快速從車上跳了下來,一個撲向胭脂,搶下她手中的刀子,一個則撲向我。
我躺在地上還沒爬起來,見人影撲至,順勢擡腳蹬腿,一腳踹在那人腰上,同時借力從地上跳了起來。
那人“哎唷”一聲,捂着腰往後退了兩步,擡頭滿臉痛苦的看向我:“是我啦。”
我不及思考,順嘴回他一句:“管你是誰!”
“陰姑娘,是我……”擡手護住頭臉,怕我再打他,“我是劉軍。”
“劉軍?!”我終於醒悟過來,奔前兩步,眼前之人可不正是劉軍?再往前一看,那輛輜車上坐滿了男男女女,狹窄的平板牛車上居然擠了四個人。
還都是些我熟悉的老面孔――良嬸、潘氏、劉興、劉仲的妻子王氏。
再回頭,那個搶下胭脂手中長刀的人居然是良嬸的大兒子劉安。
“你們……怎麼會在這兒?”我腦筋急轉,驚愕不已,“不是說去宛城麼?”
劉軍道:“就是去宛城呢,結果半道兒遇到了伏擊,碰上這樣的大霧天,根本不知道咱們的人在哪兒,新兵又在哪兒,混打一氣……這牛驚了亂跑,我們迷路了。”
“女子。”良嬸在車上衝我招手,“你是不是也跟秀兒走散了?上車擠擠吧,讓劉安和劉軍兩個隨車步行就是。”
我心裡一酸,敢情良嬸還不知道我已經離開漢軍了,於是婉轉道:“良嬸和兩位嫂子若不介意,可否允我的丫鬟上車歇一歇,她病了還沒好,實在沒什麼力氣趕路。”
胭脂抹淚道:“姑娘……奴婢、奴婢能自己走……”
良嬸是個老好人,不等潘氏和王氏答話,她已憐惜的招手:“上來吧,都上來,雖然人多,可擠一擠總好過走路。”
我溜眼一看,算上胭脂,這輜車上已經擠了五個人,基本跟個沙丁魚罐頭沒區別。我是無論如何都擠不上去了,除非把潘氏或者王氏趕下車。
“我隨劉大哥、劉二哥走路就行。”我其實更擔心這車嚴重超載,那頭老黃牛已是白沫橫飛,就怕想跑也跑不快。
這會子可是在逃命,速度比什麼都重要!
事實證明,我的擔心不無道理,牛車跑了半里路不到,車輪突然卡進了一個坑裡,無論怎麼使勁推拉,都沒法把車輪從坑裡拔出來。
正躊躇不決,忽聽周圍廝殺聲起,竟是一股新朝官兵不知打哪兒衝了出來,霧色中無法得知對方到底有多少人馬,我拔出隨身攜帶的長劍,手腕一抖,挽出一朵劍花,挺劍而上。以一敵衆,我殺紅了眼,使出渾身解數,劉軍卻突然在我身後悶哼一聲。扭頭一瞥,他半邊身子從右肩到胸口竟給劃了一道大口子,鮮血淋漓,浸染衣衫。
我打了個寒噤,正要撲過去相救,他倏然擡起左手往後一指,淒厲的尖叫:“快救我娘――”
輜車上那堆女人早嚇作一團,劉安手持劈柴的砍刀和三四名新兵混戰在一起,明顯處於下風,手忙腳亂之餘身上已有不少地方掛彩。
我三步並作兩步的衝到輜車旁,三下五除二,連砍帶劈,將準備爬上馬車的幾名新兵毫不留情的打下車架。這時已有不少騎兵圍住輜車,不住的兜馬繞着車子轉起了圈子。
“女子!”良嬸厲聲長呼,“你走――走得一個是一個!”
我心裡咯噔一下,胸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了,手上動作稍一滯緩,背上一陣劇痛,巨大的衝力迫得我往前撲出兩步,險些摔倒。
背上火燒似的疼,我來不及細想原由,便聽一聲慘叫,劉軍口噴鮮血,砰然倒地。魂飛魄散間,就聽見身後潘氏一聲慘然高呼:“陰麗華!求你――”
“娘――娘――”劉興被潘氏抱着用力拋向我,我不敢大意,忙伸臂去接,只一個簡單的動作,卻是牽動的背上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劉興不懂事的在我懷裡踢騰掙扎,哭鬧不止:“我要娘!我要我娘――”
我悶哼一聲,舌根下一股腥甜氣息上涌,生生逼出一身冷汗。轉眼間,有人搶上車去,良嬸爲了保護潘氏和王氏,與那人爭執,竟被那人推下車去,一時馬蹄奔過,活生生的在良嬸身上輪番踩踏……
劉安大叫一聲,睚眥盡裂,猱身撲上與人拼命,卻是被飛來的七八枝竹箭釘在一棵枯死的樹幹上。
“大嫂,我求你件事……”我抱着劉興左躲右閃,卻聽王氏突然悽聲高喊,“我沒能替夫君生下一男半女,但求大嫂念在你我妯娌一場的份上,若是興兒僥倖得救,便讓他轉於我做兒子吧……”
好半晌卻不見潘氏回答,我暗叫不妙,匆匆一瞥,果然見她雙手抓着一枝長矛,矛尖已沒入她的胸口,眼見不活。
血絲順着她的脣角滑落,我依稀看到她悽婉而笑:“好……興兒一定會……是你的兒……”
我潸然落淚,將哭鬧不止的劉興抱在懷裡,殺開一條血路,衝到黃牛身旁。手起劍落,一劍將掛在牛身上的繩索砍斷。
那些新兵見我搶牛,紛紛圍攏過來,我一鼓作氣的帶着劉興跳上牛背。劉興這會兒估計徹底嚇呆了,頻頻尖叫哭泣,倒是不再掙扎。
我咬牙憋住一口氣,拿劍在牛股上輕輕一刺,疲憊不堪的老牛吃痛,踢騰着四蹄奔騰起來。顛簸震動我背上的傷口,我只覺得背上熱辣辣的有股熱流淌下,眼前一陣陣的發黑。
隱約間,耳邊似乎傳來胭脂淒厲的慘叫:“姑娘――不要拋下奴婢――”
我揮手持劍架開一柄長矛,心虛手軟的摟着劉興不住發抖。
對不起,胭脂……我沒辦法帶你走!你服軟屈降吧,以你的身份新軍應該不會太過爲難你。可是……興兒,我不能不帶他走,以劉縯的叛逆行爲,那是滿門抄斬的重罪,興兒落在官兵手裡,必死無疑。
淚如雨下,我哽咽着緊緊抱住劉興。
驅牛衝開包圍圈,我體力不支的癱軟下來,上身的重量壓住了劉興,他似有所覺,不舒服的在我懷裡蠕動身體。過了許久,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止住了哭聲,黑乎乎的小手摸上我的臉頰,稚聲稚氣的說:“姑姑別哭,姑姑別哭……我把這個送給你。”
他從懷裡掏出一樣小東西,一本正經的放到我手心裡:“三叔說,想哭的時候看看這個,就又會笑了……”
淚眼朦朧的看着手心裡的一隻草編蜻蜓,我驀地心裡大痛,五指合攏,緊緊捏着草蜻蜓,失聲慟哭。
死別
人都說老馬識途,可是老牛……不知道認不認得正確的歸途。我無力再駕繮,只得放任它隨意踱步。
身上一陣陣的冒虛汗,我反手摸到身後,背上傷口疼得肌肉痙攣,手指觸摸之處,卻是一枝毛糙的竹杆。
我深吸了口氣,看來背心上插着的是枝竹箭了――沒被一箭斃命,是否也該慶幸自己命硬?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是我卻一點都看不到自己的後福在哪裡。
劉興哭累了,窩在我懷裡閉着眼睛沉沉睡去,小臉上猶自掛着兩串晶瑩的淚珠兒。我顫巍巍的伸手替他擦去臉上的淚痕,可不曾想我滿手是血,手指拭過他細嫩的臉頰,反而將他的臉塗抹得血跡斑斑。
我渾身虛軟,眼下兵荒馬亂,自己一旦昏死過去,後果當真不堪設想。可是神志昏昏沉沉的,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我知自己大限將至,不敢大意,狠心用牙齒咬破舌尖。
劇痛的感覺讓我精神爲之一震,我勉強勒住繮繩,驅使黃牛往開闊地帶走。
不知堅持了多久,就在我又昏昏欲睡時,猛然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哭聲尖銳,像根針般直刺入我的耳膜。
我打了個寒戰,眼前凌亂的閃過潘氏、王氏、良嬸、劉軍、劉安、胭脂的臉孔,那一張張或悲或恨的表情,像把尖刀似的在剮着我的心。
我悶哼一聲,從混沌中恢復了少許神志,隨着哭喊聲的臨近,我分辨了半天終於確定那不是我的幻覺,是真的有孩子在哭。
我伏在牛背上微微喘氣。劉興睡得很熟,那樣沉穩的睡容讓我害怕得幾乎以爲他沒了呼吸――現在的我猶如驚弓之鳥,稍有風吹草動便可擊潰我脆弱的神經。
哭聲越來越近,就在我看到變得稀薄的大霧中隱約現出人影時,老牛突然駐足,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也許是動物通靈,覺察出前方有危險,所以不肯再前進了吧?
我心裡存了這個想法,一時也猶豫不決,到底是否該上前探個究竟。
便在這時,那一片慘淡的哭聲中,一個熟悉的聲音苦苦哀求:“二姐,求你上馬吧!弟弟求你了……”
“文叔,你只管走你的就是……”
“二姐!”劉秀突然厲聲尖叫。
這一聲透着他的悲哀,他的無助,他的絕望……我從沒聽過劉秀如此淒涼的聲音,彷彿垂死掙扎的動物,發出最後的悲鳴。
劉元的聲音平靜祥和,和劉秀的一反平時溫柔的態度截然相反,這會兒的劉元完完全全是個安撫小弟的姐姐:“我和孩子們若是上馬,你和伯姬怎麼辦?更何況……一匹馬無論如何也承載不了我們母女四人……文叔,你帶伯姬走吧,快走……就算當真遇上了官兵,我們母女不過是羣婦孺,想來他們也不至於太過爲難我們……”
聲音時斷時續,我虛軟的摟住劉興,想催牛上前,卻發現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了。也不知劉元最後還和劉秀說了什麼,突然“啪”脆響,劉秀一聲驚呼,青驪馬竟是長嘶奔騰。
“二姐――”劉秀的呼喊聲逐漸遠去。
劉元啜泣的聲音漸漸響了起來。
“娘,卉兒怕,卉兒要三叔,卉兒要小姑姑……”
“娘你爲什麼要打三叔,爲什麼要趕他走?”鄧瑾不解的問着母親,她向來乖巧,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也沒聽她因爲害怕而哭泣,反而拼命安慰着妹妹。
我的心一陣陣抽搐。
劉秀無力救助她們,我亦是……想到方纔不得已拋下了胭脂,我又是自責又是難受,眼淚怔怔落下。
“什麼人?!”
“拿下!”
馬嘶人吼,紛至沓來的聲音驚動了胯下的老牛,它倏然掉頭,騰騰騰的帶着我繼續飛奔起來。
身後驀然傳來劉元撕心裂肺般的叫喊:“瑾兒――你們這幫畜牲,她還是個孩子……”喊聲嘎然而止。
“娘――別殺我娘,別殺我妹妹,別……”
嬰兒哇哇的啼哭,驚惶恐懼……
我心如刀絞,泣不成聲。
“那邊有個人跑了……”
“快追!”
神魂俱碎,我險些無力抱住劉興,伴隨着一陣接一陣的眩暈,眼前只見得金星亂舞,全身被顛得像是徹底散了架,胸口有股火辣辣的東西直往上衝。
“咳!”我身子一顫,嘴裡噴出一口腥甜,剎那間天旋地轉,失去知覺。
“麗華!麗華!”有人噼噼啪啪的拍我的臉,下手可真不輕。
眼皮困澀得實在睜不開,我不滿的嘟噥:“幹什麼?”
“幹什麼?”那聲音哭笑不得,“你是不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啊!”然後使勁拖我的胳膊,我不耐煩的甩手。“管麗華,你是真的不在乎了?那好,我告訴你,今天考研成績出來了,我剛纔打電話問了,你落榜了……”
你落榜了!你落榜了……落榜了……
我一個哆嗦,挺身躍了起來。
“哎唷”背上一陣劇痛,我僵硬着身軀慘叫。
“麗華!”有人着急的扶住我。
我痛得渾身發抖,背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收縮抽搐。
“麗華,你醒醒。”
“我……醒着呢……”啞聲開口,連自己都嫌聲音太低,我慌亂的抓住身前的胳膊,急道,“我真的考砸了?”
越想越委屈,自己辛苦努力了那麼久,居然最後什麼都沒得到,忍不住揪着那人的胳膊,哽咽的哭了起來。
這一哭,卻覺得心口似有滔天的悲哀與委屈涌了出來,愈發難抑,直哭得淚流不止,渾身發顫。
“麗華……你忍忍,再忍忍……”那聲音也顫了,摟緊我肩膀卻又不敢太使力,“伯姬!伯姬――你好了沒?”
“好……好了……”顫慄的聲音奔了過來,卻聽“啪”聲巨響,像是陶罐摔裂的聲音。
我嚇得瑟縮了下,耳聽劉興哇哇大哭,頓時清醒過來。
“興兒……”我睜開眼,迷茫的搜索。
“麗華,別動!”一股柔和的勁道按住了我,“伯姬,別愣着,重新去燒水!”
“諾……諾。”腳步聲慌慌張張的遠去。
我睜大了眼,逐漸對上了焦距。眼前是一張憔悴蒼白的俊雅臉孔,清澈的眼眸中明明白白的縈繞着擔憂與哀傷的氣息。
我喜歡瞧這張臉,喜歡看這雙眼睛……幽幽的噓了口氣,我攀着他的肩膀自嘲的揶揄:“你還沒死啊?”
他身軀一顫,過了許久,雙脣顫抖的印上我的額頭:“是啊……我還沒死。”脣角抽動,似乎想笑,可是最後卻扯了個比哭還不如的表情。
我想到劉元母子,想到良嬸母子,想到潘氏、王氏……一時嘴脣哆嗦,淚水盈眶,想來自己的表情比他好不到哪去。
背上有種麻木般的火燒劇痛,我身子一動,就會牽扯到傷口,不由皺眉道:“箭拔出來沒?”
劉秀眼神一黯:“沒。”
我深吸口氣,明白他在擔憂什麼。荒郊野外,這裡什麼急救設施都沒有,更別說傷藥之類的東西。這箭釘在我背上,我瞧不見傷勢,估計入肉頗深,要是碰上是個鐵製的箭鏃,那麼鐵器生鏽,搞不好傷口潰爛,還會得個破傷風……
我越想越後怕,咬着脣抖道:“你打算讓它留在我身上做一輩子飾品麼?”
他猶豫片刻,伸手繞到我背後:“你忍忍……會有點痛。”
“我他媽的已經忍了那麼久了,你還要我忍,難道不知道忍無可忍,無需再忍嗎?”
“你說粗口?”他驚訝的瞅着我。
我氣結:“是啊,我說了,我就說了怎麼樣?我都快痛死了,你管我講話粗細……”
他遽然俯身低頭,溫暖的脣瓣覆上我的嘴。
劉秀的脣軟軟的,像羽毛一般輕柔拂過,卻像是在我平靜的心湖砸下一顆石子。腦子裡有片刻的眩暈,我伸手抵在他的胸口,嬌羞呻吟的想要退卻。
見鬼了,這早已不是我的初吻,想當年在大學交往過的男友沒有一個足球隊,也起碼夠得上一個籃球隊正選。我爲什麼還得像個青澀的小丫頭一樣,忐忑侷促的腦充血?
一定是因爲受傷了,一定是我失血過多……一定是……
他環臂摟着我,一手託着我腦後,不讓我回避,淺嘗的親吻慢慢加深力度,我胸口憋悶,腦袋缺氧。劉秀彷彿給我下了蠱,我居然開始期待他進一步的探索。
朱脣輕啓,正欲化被動爲主動時,背上猛然一陣劇痛,我慘叫一聲,兩眼發黑,顫抖着倒在他懷裡。
“三哥……”劉伯姬怯怯的站在兩丈開外,手裡提拉着自己的裙裾包裹了一隻破邊缺口的陶罐,臉上髒兮兮的,黑一塊白一塊,一雙杏目淚汪汪的,鼻頭通紅,說不盡的楚楚可憐。
她臉上有驚恐、有震駭,手裡捧着陶罐不住的顫抖,可是她卻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慘白着臉,很硬氣的站着。
那一刻,我不禁佩服起她的勇氣。
背上的劇痛逼出我一身冷汗,之後冰凍般的寒意如暴風般席捲而來,我癱軟的倒在劉秀懷裡,牙齒咯咯打着冷顫。
“把熱水拿來!”劉秀冷靜的吩咐妹妹。
劉伯姬把水放下,靜靜的望着我,黑白分明的眼裡閃耀着滿滿的敬意。
“你替她把衣服脫了,小心些,別碰到她的傷口……”
我痛得說不出話來,全身無力的連根手指頭都動不了,劉伯姬默不作聲走到我身後跪下,劉秀撐着我全身的重量將我扶了起來。
外套被小心翼翼的扒了下來,我看不見劉伯姬的表情,卻能清晰的聽到她的呼吸急促粗重起來。外衣是深色的,血污了也許還看不出來,可是裡面內衣卻是白麻裁製,吸水性極好,估計這會兒早被血水浸透了。
她開始脫我的內衣,手指冰冷的顫意透過我的肌膚很鮮明的傳遞過來,我“噝”地吸了口氣,不舒服的哼了聲。
“動作輕些……”劉秀小聲的提醒。
“三哥……”她顫聲,“傷口……衣服粘住了……”
片刻的沉默後,劉秀果斷的做出決定:“你來撐着她!”
劉伯姬應了聲,兩人交換了位置,劉秀的手撫上我赤裸的肩膀,雖然同樣帶着如冰般的寒意,卻如磐石般堅定,毫不猶豫。
“麗華……”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雖然我什麼話都說不出,卻仍是眨了眨眼。
“你撐住一口氣,無論多疼,都不許昏過去!你聽到沒有,我不許你昏!”
我閉眼,睜開時一顆滾燙的淚珠自眼角悄無聲息的墜落。
向來柔和愛笑的劉秀,居然也有霸道的一刻,這是我第一次發現劉秀用這種命令式的口吻說話。那麼溫潤如玉的人啊……居然……
嘶――內衣被撕裂,劉秀果斷的用撕下的布料蘸了陶罐裡的熱水,往我傷口上摁去。
我悶哼一聲,火燒般的感覺再次涌了上來,我痛得渾身顫慄。入眼,劉伯姬的輪廓從一個變成兩個,又從兩個變成三個……晃晃悠悠的重影疊在一起,晃動得一片模糊。
“麗華――挺住!”
我屏息,一口氣憋得自己滿臉通紅,眼前的影子漸漸清晰起來,卻是換成了劉秀焦慮的臉孔。
我瞪大了眼望着他,他在害怕嗎?
是的,他是在害怕!他眼裡真真切切的寫着驚恐!
這一次,我相信他是真心的,沒有戴上任何掩飾的面具,沒有掩藏自己的內心,這就是他真正的心意。
好難得,能看到他的心――而他,在害怕!
胸中的一口氣終於耗到盡頭,就在我以爲自己再也接不上下口氣時,他突然低下頭,鼓足一口氣對着我的嘴渡了過來。
“咳!”我緩過一口氣。
他迅速脫下長衫,我牙齒打顫的看着他,他極爲小心的把自己的外套替我披上,然後將我側着放倒在一席破席上。
“箭已經取出來了。”他伸手拂開我遮面的溼漉長髮,眼神極盡溫柔。
眼皮很沉,似有千斤重,我困得實在不行了,可是卻怎麼也不放心讓自己就此昏睡過去。於是強撐一口氣,細若蚊蠅的擠出一句話:“箭……拿來……”
劉秀眉頭輕挑,露出一個困惑的神情,但他卻沒說什麼,招手讓劉伯姬把那支血淋淋的箭捧到我面前。
箭是毛竹削制,做工十分粗糙,我眯着眼,目光下垂落到箭頭上,然後大大的鬆了口氣。
還好,只是枝很簡單的竹削箭,箭頭也只是削尖了而已,並沒有安上鐵製的箭鏃。
“謝謝……”我低語一聲,全身放鬆,神志終於漸漸迷離。
緯圖
據說,我這一挨席便是接連睡了三天三夜,且一到夜裡便高燒不止,如此周而復始。劉秀兄妹衣不解帶的在溼氣很重的山凹裡照顧我,因爲怕我有閃失,就連困極時眯個盹都不敢稍有疏忽,一日兩餐,餓了便就着燒融的雪水啃燒餅。
他們兄妹倆如此照顧了我三天三夜,我卻什麼都不知道,醒來時恍若一夢,雖然體力不支,可是精神卻是好得很,一點也想象不出劉伯姬口中描述的那種九死一生的情景。
不過,劉伯姬卻是明顯瘦了,眼眶瞘了下去,臉色蠟黃,下巴尖瘦,愈發襯得那雙眼睛大得空洞。
在拿燒餅給我時,她雖還睜着一雙眼,表情卻是呆滯的,一副恍惚走神的樣子,臉上時時流露出悲傷淒涼的神情。
我明白她在想什麼,幾次想把劉元等人遇害的實情相告,可又怕她承受不了這麼殘酷的打擊,只得啃着燒餅角默默的看着她。
賴以藏身的地方無法用“山洞”來形容,這裡也就是一處山面往裡凹進去一個癟坑,堪堪擠上三四個人,只是山面背陰,坑裡污水沉積,溼氣很重。
洞裡唯一一處稍微乾燥的地方被我佔了,腳邊燃着一簇乾柴,已經快燒燼了。洞口不時有風颳進來,那股藍幽幽的微弱火苗順着風東倒西歪,感受不到一點熱度。
劉伯姬縮在火堆邊,像只受傷的兔子,雙眼紅腫,身子消瘦單薄的,火光將她的影子投在洞壁上,長長的像根細竹杆。她身上沒穿外套,她的外套這會兒正蓋在我身上充當被子,內裡穿了身嫩黃色的中衣,卻也是破破爛爛的扯去了一大塊。
天寒地凍,燒餅硬得就像是塊石頭。我牙齦發軟,咬在餅上居然只能咬個印子,連皮都撕不下來。正食不知味,洞外一陣馬蹄經過,我的神經不由自主緊繃起來。一直蹲着不說話的劉伯姬卻站了起來,望着洞口喊道:“是三哥麼?”
門外劉秀應了聲,隨即撥開覆蓋在洞口擋風的破席子跨了進來。他臂彎裡還抱着劉興,那孩子凍得小臉通紅,卻興奮的揚着手裡的一架風車,看到劉伯姬的時候興高采烈的喊道:“姑姑,你瞧,三叔給我做了架風車……”
劉伯姬順手從劉秀懷裡將劉興抱了過來,滿懷期待的望着他:“如何?”
“唔。”他輕輕嗯了聲,低着頭說,“我用那頭牛換回些吃用。”說着,從背上解下一個竹簍,“你把身上的衣裳換了吧。”
她遲疑了下:“諾。”
劉秀這才擡起頭來,目光向我投來,柔軟中閃過一絲悲慼:“終於醒了。”
我衝他微微一笑:“多謝救命之恩。”這話說的有點見外,但我又實在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好。
“三哥。”劉伯姬在他身後不死心的小聲追問,“你可有向人家打聽……”
“嗯。暫時沒什麼消息……不過你放心,現在外面很平靜,他們應該沒事的。”劉秀沒回頭,這些話仍是背對着妹妹說的,但我卻能清楚的看到他臉上閃過的痛楚之色。
他耷拉着腦袋,靜靜的站着。神情憔悴,眼袋上似是蒙了一層灰,顯得頗爲倦怠和疲憊。
我的心,莫名的疼了起來,胸口有些酸,有些堵,眼眶一熱,像是有什麼東西不受控制的涌了上來。
“文叔……”我強撐着掙扎起來,伸手欲拉他的手,卻只堪堪夠到他的袍角。
“滴答!”手背上一熱,有水滴濺落。我的手指不由一顫,剛剛夠到的袍角滑落,我呆呆的望着背上的那滴迅速轉冷的水滴。
是水?抑或是……
我遽然擡頭。
劉秀緩緩蹲下,聲音柔和得聽不出一絲異樣:“你背上的箭傷雖不足以致命,卻也非同小可。”他示意我趕緊躺下,“受了傷也不知要愛惜自己,你啊你……”
“文叔!”我有些急,他越是鎮靜,我越是不安。
“伯姬,你燒些水,一會兒替陰姑娘擦洗傷口。”
我一震,該死的,他居然又改口稱呼我“陰姑娘”。
“諾。”劉伯姬隨手去了陶罐,套好衣服出去取雪。劉興吵着也要出去,她也只好依從。
“劉秀!”待她一走,我衝動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動作太猛,結果牽連得背上的傷口一陣劇痛,險些沒厥過去。
“別動……”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的指尖冰冷,凍得我一陣哆嗦。
他沒動,任由我抓着手,眼瞼低垂着,翅扇似的睫影投映在他蒼白的臉上。
“到底……怎麼了?”我隱隱已有所悟,不覺眼睛一酸,眼角滑下淚來。
“謝謝你救了興兒……”他忽然輕幽幽的一嘆,似有無限絕望與哀傷凝聚在這一聲嘆息之中,下一秒,他突然把我緊緊摟進懷裡。
那一刻,他使的力有些失控,我背上的傷口被扯得一陣劇痛,然而我卻沒叫喊,硬生生的把那聲呼喊嚥了下去。劉秀的臉埋在我的頸窩,我措手不及的張着雙臂,隔了許久,肩上的那份沉重忽然輕輕顫慄起來,耳邊清晰的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
“劉……秀。”我的心如同傷口一樣被撕裂開。
他知道了。
他果然還是知道了。
“文叔……”心,痛如刀絞,爲死去的所有人,也是爲他……
他一個人怎麼承受得來?那些都是他最最珍視的家人,是他看得比任何東西都重要的親人啊。
耳邊猛地響起一聲渾濁的抽氣聲,而後一切歸於平靜。
我卻再也無法壓抑自己內心的悲傷,收緊雙臂,用力抱住他,流淚滿面。
“啊!”是劉伯姬驚呼的聲音。
我淚眼朦朧的擡起頭,她正一臉慌張窘迫的站在洞口,劉興呆呆的看了我們兩眼,突然拍手笑道:“羞!羞!三叔和陰姑姑摟摟抱抱,羞……羞!”
我又羞又窘,哀傷的情緒頓時被打散一半,正尷尬無措時,劉秀放開了手,回眸笑道:“興兒,等你長大自然就會明白了。”
我驚訝的側目,他面上神情自若,笑語如常,完全找不到一絲悲傷的神氣。劉秀起身,笑着將劉興領出洞去:“伯姬,你替麗華換衣裳吧。”
劉伯姬斜着眼,目光異樣的打量我,我卻仍沉浸在震撼中無法把情緒拔離。
“三哥說了什麼感動你的情話,竟惹你哭成這副模樣?”她吃吃的笑着,放下陶罐燒水。
“哭……”我迷茫的回過神來,舉起袖子擦乾眼淚,“伯姬,你三哥總是這樣笑眯眯的嗎?”
“是啊。三哥最溫柔了,從我記事起,他待人都是這般的溫柔。”她不以爲意的回答。
“可是……他難道不會哭嗎?他總是……這麼溫柔的笑着,難道他從來不會傷心,不會流淚的嗎?”
“啊?”她驚訝的回頭瞥了我一眼,“聽你這麼一提,我倒也覺得奇怪呢,我三哥生性豁達,也許沒什麼事能讓他難過得想哭吧,就算有不開心的事,他笑一笑也就過去了……”
不對!
我心裡大喊着。
不對!
劉秀絕不是這樣的人!
他會傷心!會難過!會流淚……
他會笑,也會哭。
只是他的淚流在心裡,流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
每個人都以爲他很堅強,很樂觀,很豁達,而事實上,他也有他脆弱的時候。只是,他什麼都不說,什麼都藏在心裡。
微笑是他最柔善的面具,他確是個溫柔的人,卻也是個讓人心疼的人。
何苦!這是何苦……爲什麼總是要把心事掩藏得那麼深,爲什麼總喜歡一個人扛下所有的悲傷,爲什麼……
“呀!”
淚眼朦朧間,劉伯姬在我身後尖叫一聲,沒等我明白過來,她已跌跌撞撞的逃出洞去。沒過多久,洞口腳步聲迭起,她倉皇失色的硬拽着劉秀進洞,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我沒想到劉伯姬竟會把劉秀拖來,這時內衣已然除去,上身盡裸,眼見劉秀一臉茫然的被妹妹拽了進來,我嚇得尖叫一聲,一把扯過身後的衣裳想擋在胸口遮羞,卻沒想動作幅度太大,扯痛傷口,我悶哼一聲,手上抓的衣裳滑落,軟軟的倒在草蓆上無力動彈,冷汗涔涔。
“麗華!”劉秀一個箭步跨了過來。
我渾身發顫,只覺得從頭髮絲到小腳趾都在燃燒,雖說那天受傷拔箭時也曾如此坦陳相對,可那時我痛得迷迷糊糊,也是權宜之計,活命要緊,根本不可能顧慮到那許多。然而……現在……
劉秀冰冷的手指觸碰到我滾燙的肌膚時,我又是一顫,腦袋裡像是一鍋開水在煮餃子,全糊了。
“伯姬,你把我拉進來,到底想說什麼?”他的聲音微嗔,隱有怒意,隨手扯過外衣將我圍緊,包得密不透風。
“她……她的傷口……不,不是,她的背……哎呀!”她猛然跺腳,急道,“你看看她的背,就全知道了!”
“胡鬧!”
“我沒胡鬧!”劉伯姬又急又委屈,“反正你都說非陰麗華不娶了,她早晚是你的人,你現在瞧瞧又如何?三哥,先別顧着扭捏了,我是說認真的,你非看看她背上的傷口不可,她……她背上有奇怪的東西長出來了!”
我心裡猛地一驚!
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有奇怪的東西長出來了?難道是……傷口潰爛,流膿,生瘡,出蛆……我把種種最壞的結果統統想了個遍,越想越覺心寒。
劉秀猶豫片刻,終於解開披在我身上的外衣,我也沒了太多的矜持,一顆心全懸系在傷口上。
“噝……”猛地響起一聲抽氣聲。
我心裡愈發涼了半截,慌道:“怎麼了?”
他們兄妹兩個只是不吱聲,逼仄的山洞裡只聽得見噼啪的乾柴爆裂。過得許久,背上一涼,我情不自禁的一陣哆嗦,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來,泛起一粒粒的疙瘩。
我能感覺出那是劉秀的手指在我背上游走,冰涼的感覺從右側肩胛下一路移至右腰,我有些怕癢的扭動了下,那手指倏然離開。
“可覺得疼痛?”
我紅着臉搖頭:“不,只是有點癢。”
身後輕輕“嗯”了聲,然後手指繼續撫上,這一次卻是沿着我背心的傷口打轉,緩緩滑向我的左腰側,我仍是怕癢的扭了扭,劉秀隨即縮手。
“我背上長了什麼?”
我試着扭頭往回看,卻是一無所獲,入目的是劉伯姬跪坐於後,用手捂嘴的驚駭表情。
“不,沒什麼。”劉秀一臉鎮定的替我披上外衣,“你的傷口還痛嗎?”
“有點……究竟長了什麼?”我不死心的追問。
劉秀那張騙死人不償命的笑臉,我纔不信事情真像他說的那麼輕描淡寫,單單看劉伯姬嚇得面無血色,我用腳底板猜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事。
劉秀仍是敷衍我,我終於不耐煩的大聲喝道:“究竟是什麼東西!”
也許是我聲音太響,劉伯姬被我嚇得彈跳起來:“是……是妖獸……”
“什麼?”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即使她告訴我背上長了個惡性腫瘤,也遠比她說這兩個字容易讓我接受,“妖獸?”
“是……是妖……”
“你別聽她胡說。”劉秀打斷她的話,扳正我的身子,直顏面對我,“你信不信我?”
他的眼眸清澈如水,我眨了眨眼,毫不猶豫的回答:“不信。”
他太會睜眼說瞎話,心口不一,傻瓜纔信他的話!
劉秀大大的一怔,大概沒想到我竟會如此回答,嘴角微扯,苦笑道:“你且信我一次如何?”
“你先說出來聽聽。”我揚了揚眉,“看你說的是否可信。”
他輕嘆一聲,似乎在思考怎麼答覆我,過得片刻,微眯的眼眸陡然睜開:“你可知道四象二十八宿?”
我心裡“咯噔”了下,想起葉之秋講解過的那些話,不由背書似的說道:“知道。東方青龍:角、亢、氐、房、心、尾、箕;西方白虎:奎、婁、胃、昴、畢、觜、參;北方玄武:鬥、牛、女、虛、危、室、壁;南方朱雀:井、鬼、柳、星、張、翼、軫……這關我傷口什麼事?”
“你背上有張四象星宿圖!”他爲難的看着我,“三天前替你包紮傷口時還不曾見過,可見這圖案並非是原先就有的……”他撿了根燒焦的木炭,在石壁上畫道,“你的傷口在背心正中,現在在你的傷口四周,隱約出現了四象的圖案,可是都不全,比如說你的右側肩胛上,出現了青龍的一對龍角……”
“哈!劉文叔,你在講笑話嗎?你是在跟我編故事嗎?”我甩了甩頭,劉秀的話其實我心裡倒是信了一大半的,因爲……我能出現在兩千年前,本就匪夷所思,而且的確和二十八宿脫不了干係。
“麗華,這是張緯圖!”
“緯圖……”我哭笑不得。
我好好的後背,捱了一箭後居然莫名其妙的變成了一張緯圖,這算什麼?難不成我是巫女?以後我所講的話便是讖語?
我把目光轉向劉伯姬,果然不出意外的發現這丫頭的眼神漸漸變了,不再是害怕驚惶,卻而代之竟是羨慕與崇敬。
我又擡頭看向劉秀,他亦是目不轉睛的看着我,兩兩相望,卻是無法得知彼此的心思。
“你想說什麼?”既然猜不透他在想什麼,索性開門見山。
“依這張緯圖看,你中箭之處恰恰是紫微星所在……”
“啊!”劉伯姬低噓,“紫微星。”
我不屑的撇嘴,自始至終我都沒法認可劉秀的話,出現怪異的圖畫我也許還信得過,反正我身上發生的怪事多了,不差這一樁一件。但是要說能把這圖想象成緯圖,進而推論出什麼讖語,卻是讓我不屑一顧。
兩千年前的古人瘋狂的迷信着這一套子虛烏有的學說,可這不等於說我也得陪着他們一起瘋狂。
“然後呢?你就接着胡扯吧,我背上除了有龍角,還有什麼?”
“龍角代表的是二十八宿中的角宿,除了這個,你背上的緯圖還出現了奎宿和鬼宿。”
“沒了?”
他愣了下:“沒了。”
我冷哼一聲,靜靜的繫好衣襟:“讓興兒趕緊進來吧,別把孩子丟外頭凍壞了。”我斜眼瞄劉秀,“興兒可比某些讀過聖賢書的大人懂禮多了。”
他低下頭不說話,我卻發現他耳根子居然紅了,不覺心中大樂。這傢伙二十七歲的大男人了,一直未婚,難不成當真連一個女人都沒碰過麼?
如果不是礙於劉伯姬在場,我真想上去逗弄他一番,再沒有什麼事比逗他臉紅更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