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甦醒

聽雲閣乃是琴學舉辦祭祀或者詩書禮樂活動之地,樓起三層,可容百餘人以上。

此時聽雲閣內外皆熱鬧非凡,閣外早早已經站了兩排披甲持纓的親王近衛。

閣樓內不光坐滿了琴學的學生們,更有各繡行、織造行的主事人,皆已經在位上就列。

湘南繡行之首,民造挑戰江南織造官辦琴學繡門這等大事,怎麼可能不傳出消息

何況,一個繡門外行人,針都拿不穩的紈絝少女,迎戰湘南繡門魁首的挑戰,實在太具有話題性,更早有賭行,開了賠率。

楚瑜一行人才進聽雲閣,原本人聲鼎沸的聽雲閣便瞬間靜了一靜,隨後又更沸騰了。

楚瑜立刻受到了所有人的注視,諸如猜忌、譏諷、嘲弄、看笑話、疑惑的目光,交織成刺人的網,當頭罩下。

她看着坐得滿滿當的聽雲閣,挑了挑眉:“這場面可真是夠大的,只是這樣的事情,若沒有有心人在其中推波助瀾,也不會有這麼多人得到消息前來罷?”

這有心人是誰,不言而喻,除了宮家那位主事,不做第二人想。

金姑姑聞言,淡淡一笑:“怕麼,丫頭?”

楚瑜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輕嗤一聲:“怕什麼,就算輸了,總歸賠慘的也不是我。”

說罷,她便轉手牽着琴笙的手在讓小廝領着自己往座位上而去。

金姑姑看着她輕鬆的背影,被噎得無言以對:“……。”

這丫頭的嘴這真是夠毒的……但卻是實話,就算敗了又如何?她既非琴家人,又不是真正的琴笙母家小姨媽,能有什麼損失呢。

但不知爲何,看着那少女認真思量對策,有條不紊地執行她的計劃的模樣,自己卻莫名地相信那個少女——不會敗。

“小魚,真是你呀,咱們都以爲和宮家開戰的是另外一個人,你怎麼又惹事了?”領着楚瑜入座的小廝,忽然偷偷湊楚瑜身邊壓低了聲音說話。

楚瑜一瞅,小廝正是早先和自己一塊在花田裡幹活的川雲,立刻微微瞪大了眼,喜道:“你被寧侯世子打的傷可大好了?”

川雲看着她靈動俏美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臉,結結巴巴道:“哎……好……好了。”

楚瑜笑眯眯地拍了他肩頭一把:“這次可不是我惹事兒,一會你們大傢伙就瞧個熱鬧罷。”

她還是喜歡和這些平民下人們打交道,這琴學裡,除了仙仙,也他們對她還真有幾分關心。

川雲愈發臉紅了,嚅嚅道:“嗯……小魚,你今天真好看呢……。”

‘看’字尚且未曾出口,川雲忽感身後一點寒氣刺身,他無意一瞥,瞬間對上一張毫無表情的慘白麪孔,其上一雙詭譎猙獰的幽瞳,卻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暗流洶涌似能將他瞬間吞噬。

但也只是那麼一瞬間,那張慘白的臉又垂下去了,彷彿一切都不過是他的幻覺一般。

那是……什麼東西?

恐懼卻如霧氣一般纏繞上心頭,川雲瞬間腿都軟了,顫聲道:“座到了,我先……走了。”

語畢,他低着頭匆匆就跑。

楚瑜有些莫名其妙,但也只笑了笑,便拉着琴笙坐下。

金姑姑倒是覺出了些異樣,但琴笙已經垂下了臉,讓人看不清楚他的神情,金姑姑雖有些擔憂,卻也未曾多想,只當他傷口癒合期有些不適。

畢竟,今日還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她應付。

譬如……

“金大娘子,一年不見,怎不見你上京城轉轉?”一名容貌斯文優雅的華服中年男子在衆人的簇擁下向金姑姑的位子款步而來。

金姑姑見狀立刻帶着楚瑜等人起身,向對方恭敬地屈膝行禮:“民婦見過廉親王。”

廉親王笑眯眯地趕緊伸手將金姑姑扶了起來:“快起,都是故人,本王也不是那種喜好端着架子的人。”

說着,他的目光便落在的楚瑜身上,頗有興趣地挑眉:“這位小姑娘,想來就是那位並不會刺繡,今日卻要代替琴學應我兒挑戰的人了罷。”

楚瑜剛要點頭回話,卻一愣……我兒?

宮少宸什麼時候成了皇家人?

周圍人亦都一臉錯愕,倒是金姑姑神色從容地微笑:“廉親王三個月前微服私遊遇上危險,宮少仗義出手,親王帶你下平安無恙之外,更得了一個出類拔萃的義子。”

此話一出,衆人臉色皆又變了變——本來贏的希望就渺茫,如今宮少宸居然成了廉親王的義子,於情於理,琴學哪還有丁點勝算?

楚瑜聞言,眸光也微微一沉,但隨後又恢復了鎮定。

“金大娘子不愧是金大娘子,耳聽六路,眼觀八方。”一道金玉相擊般悅耳的含笑聲響起。

一道着暗金華麗長袍,手搖羽扇的高挑人影領着一個華服少年一同款步而來,狹長丹鳳眼彎彎,未笑亦含三分情,不是今日的主角之一宮家少主又是誰。

“姐姐今天真美,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呢。”他身邊十二三歲的貓眼少年上來先恭敬地隨着自己兄長向廉親王行禮後,又對着楚瑜露出個乖巧甜蜜的笑容來。

楚瑜一看這個少年,無語地扯了扯脣角,卻並不應聲。

她很好吃……這是什麼鬼形容詞?

這小子果然古怪,不能搭理,誰知道這貨會不會再當着所有人的面冒出什麼毀三觀的話來。

宮少宸的目光落在一身精巧紫裝,如睡蓮初綻的清美嬌俏少女身上,眸光便直勾勾地順着她身子繞了好幾圈,卻並不說話,只是那目光露骨得空氣都似熾熱起來。

衆人面色齊齊變得些古怪窘迫,畢竟誰都記得這位宮少主昨日對楚瑜那一番‘我要你,血債肉償’的高調宣言。

倒是楚瑜從容得很,只不耐地白了他一眼——比這露骨的目光,她在大牢裡也不知道見識了多少。

宮少宸見狀,愈發覺得有趣,低低地笑了起來:“呵呵,這小臉皮厚得,真是招人喜歡。”

他這一笑,讓廉親王都忍不主尷尬地低咳了一聲:“少宸,不是要開始了麼?就坐罷。”

“是,義父請上座。”宮少宸含笑比了個請的手勢,領着廉親王就座。

不一會,衆人便都齊齊就座了。

負責主持這一盤鬥繡之局的是蒼鷺先生,他是大元德高望重的大儒之一,便是湘南宮家的人都沒有意見。

蒼鷺先生一登臺,周圍所有的聲音都安靜了下去,他簡單地將事情來龍去脈略說了一遍之後,對着廉親王行了一禮:“殿下,請問可否正式開局?”

廉親王興致勃勃地頷首:“如此風雅盛事,能爲這等百年難遇之盛會做終判,實乃本王之榮幸,先生請!”

蒼鷺先生轉身,微微拔高了聲音:“現在,請雙方各自呈上十日內繡出的繡卷,哪一方能得到親王殿下親眼,選納爲太后供禮,那一方便爲勝者。”

宮少宸率先起身,對着在場所有人瀟灑地擡手行禮,眉目含笑:“在下不才宮少宸,湘南宮家之主,得幸爲太后千歲明年華壽奉禮,要在諸位行家高手面前獻醜了。”

那場內的貴公子挺鼻薄脣,顏似芙蕖濯濯,滿身華衣耀耀更襯出他一身風流無雙,俊美非凡,偏還有一雙宜喜宜嗔含情狹長單鳳目卻又帶着恣意風流的妖靈之氣,目光所及之處,似帶着多情的鉤子,勾了一干琴學女學生們的心魂去。

看着女學生們都齊齊羞紅了臉,宮少宸丹鳳眸更彎似天上月,含笑道:“請繡卷。”

衆人都齊齊看向臺中,隨着他話音落地,四名戴着精緻的金絲手套的小廝,各自小心地捧着一幅數尺長的卷軸慢慢地展開。

隨着他們展開的動作,中人眼中不禁皆屏住了呼吸,只覺得眼前一恍,似有萬千海潮洶涌撲面而來,鹹風潮霧氣掠鼻間。

幽光如晦平地大堂間,只忽見天連水尾水連天,碧海青天,浪如晦,銀濤滾滾,躍萬丈,撞碎青山黑巖滿身光,落花飄零,碎玉飛濺入眼簾。

風起飛雲涌,白鳥掠翅飛魚騰,映日紅浪豔似血,孤島長帆影寂寂,駛入海天不回頭。

端地讓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深深呼一口氣,心曠神怡,只是情懷舒暢之後卻不由自主地望着那漸漸黯去的猩紅斜陽落日,孤島獨帆,莫名地生出天地廣闊,人世蒼茫,轉眼春夏盡,一生轉眼過,多少往事釀心頭,多少遺憾隨風去,此生誰人又能再回頭的黯然來。

只望天地之悠悠,獨蒼然而涕下。

有人看着,望着竟已忍不住低泣出聲。

“嗚……。”

便是這一聲低泣,似玉碎碗破,瞬間讓所有人都回過神來,卻還一時間愣然,有些不能回神,直到他們發現彼此間,不少人臉上都有淚痕,彼此間淚光幽幽。

蒼鷺先生那般的人物,都已經怔怔然然,眼圈有些發紅,更不要說定力差的其他人。

“啪啪啪啪……。”有人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慢慢地,所有人都忍不住擡手大力鼓掌,連楚瑜都忍不住鼓了手掌,心潮澎湃,她終於第一次見識到真正精彩絕倫的藝術,天下無雙的畫卷是擁有能打動人心的力量的。

意隨心動,情隨意動。

一幅畫,不同人看,有人觀情、有人觀心,卻忍不住同時沉迷畫卷中,心懷大動,這便是畫的最高境界。

琴學裡就算最差的學生,都有極高的品鑑能力,是以衆人齊齊嘆息——果然不愧是當代畫聖宮之凝的遺作,也難怪廉親王會差點搬空整座王府只爲求畫,哪怕最終只是得以一觀。

“這等筆力,這等意境,只怕當世再無畫卷能出其左右了,真真是無價之寶。”一名繡行的主事人看着那畫卷,忍不住撫須感嘆。

另外一名織造行主也忍不住嘆息道:“畫好對繡技和繡師的要求更高,若非卓絕繡工,只會硬生生地壞了這絕世名作,這宮少宸和宮家繡師竟能在十日之內,將宮畫聖的絕筆名作展現出來,意境不墮,真是……絕了。”

這繡卷展開的瞬間,已經有人下意識地擡手去擋那撲面來的海潮。

浮雲幽動,海潮剔透,連魚兒身上水珠的反光都用了十種以上的繡法,幾讓人以爲它會滾落一地。

本就有無雙意境珠玉在前,而栩栩如生,倒是已經對這絕世繡圖最低的評價。

“天下一絕。”蒼鷺先生淡淡地頷首,下了結論。

他是大儒,從不會因爲自己的立場就否認客官事實。

更何況這樣的事實也無法否認。

“這繡卷……這繡卷……本王若得之,寧願朝得夕死也!”廉親王早已激動得站了起來,半個身子都探出座位欄杆外,滿臉是淚,顫抖地死死抓住欄杆。

他外號畫癡,朝裡出了名的文雅親王,哪裡還能忍耐得住這樣的誘惑,只恨不能即刻將那繡卷收歸懷中的。

廉親王這話一出,琴學裡衆人都不約而同露出‘果然如此’的絕望而無奈的表情。

其實廉親王甚至不必說這句話,琴學內已經無人認爲楚瑜會贏了,面對這樣的畫卷,就算慈心琴神親自出手,也只有五分的把握能勝。

何況楚瑜這樣的外行貨?

再加上廉親王的那句話,明白昭告了所有人他會選什麼。

所有人都知道,不必再比,因爲楚瑜,輸定了。

宮少宸早已將所有的表情都收入眼底,他眼底露出一抹了然又譏誚的光,隨後,他似笑非笑地道看向楚瑜,無聲地道——你輸了,何必再自取其辱?

楚瑜卻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並不說話,別開臉低聲去跟身邊的小廝吩咐事情去了。

宮少宸也不以爲杵,笑吟吟地轉身在一片恭賀聲中款步下臺,往激動的廉親王身邊而去了。

看着廉親王激動地死拉着宮少宸的手,連親王形象都不顧地指着那畫大笑出聲,暢快之極,金姑姑卻一臉寵辱不驚地淡淡看了眼楚瑜:“可準備好了?”

楚瑜初初被狠狠地震撼一番之後,原本心情一直在打鼓,到了這個時候卻反而鎮定了下來,看着金姑姑無謂地一笑:“準備好了。”

場內衆人這時候也都放鬆了下來,交頭接耳地商議以後琴學的處境有之,擔心琴學聲譽受損之後自身前程有之,甚至幸災樂禍楚瑜失敗的人有之,就是沒有人再關注楚瑜這邊的動作。

畢竟,她輸定了不是麼?

而最先注意到異樣的卻反而是廉親王這邊的親衛。

一名親衛有些面色古怪地拉了拉自己自己身邊的人,低聲道:“你看門口,怎麼好像……是宮裡來人了。”

“宮裡來人怎麼會不通報……。”另外的那名親衛聞言一愣,也轉過頭去,頓時一驚,聽雲閣門口果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了好幾個宮裝麗人與小太監,打頭的老太監那招呼說話的架子一看便是宮裡管事太監的做派。

“真是宮裡來人了,這是哪位貴人?!”那親衛心下好奇,正打算去通知廉親王。卻忽聽得一聲悠遠的開道宮鑼響,鼓樂齊鳴,門口忽然魚貫而入一羣捧着各色果子、茜紗汗巾的宮人太監,卻無人唱諾,只肅穆恭謹地各自站在門內。

門口的動靜不小,即刻就吸引了衆人的注意。

此時,門口幽光一閃,一名身着鳳穿牡丹朝寶藍宮裝,頭戴藍寶九鳳明珠大釵,耳掛明珠鐺,容貌雍容華貴的中年美婦在宮女的攙扶下,款步優雅地進了樓內,那美婦通身裝扮華麗非凡,金光顫顫,更有一身貴氣,威儀赫赫。

她脣角淡淡笑容,看似溫柔可親,卻自有一股震懾衆人的氣度,直讓旁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殿下,那是……。”親衛大驚,趕緊轉頭去喚廉親王,廉親王早已注意到門口動靜,待那中年美婦進了門,哪裡還待親衛呼喚,早已呼啦一聲起身,領着人就匆匆地迎了上去。

宮少宸等人一愣,自然也跟了上去,他們在靠近,就聽見廉親王又驚訝地喚了一聲:“母后,您怎麼來了!”

這一下,不光宮少宸等人,便是整個聽雲閣內的人都心中大震,瞬間所有人都唰地一聲站了起來,齊齊地朝門口跪了去:“草民參見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廉親王乃太后所出,見太后看着他笑容威儀中卻含着母親的溫柔慈和,忽然想起自己在外頭已經足足遊玩了一年,他本就是個不理朝物,至情至性之人,頓時心中激動又愧疚,紅着眼附身就下拜道:“孩兒不孝,年餘未見母后,如今又未親迎,還望母后恕罪。”

只是他尚未跪下去,就忽然被一雙側邊伸出的柔荑托住了胳膊,清脆含笑的女音響起:“親王殿下,跪不得。”

“什麼人,膽敢在太后和本王面前如此放肆!”廉親王一驚,隨後勃然大怒地看向身邊少女。

他身邊的親衛們腰間刀劍齊出,直架上少女纖細的脖頸,就要將她押下。

閃光森寒的刀光嚇得琴學裡的衆人都齊齊罵了聲——禍水,這個時候竟還不知道輕重撩撥虎鬚!

楚瑜卻神色不變,微微一笑:“廉親王殿下,您就不打算好好地看看面前的繡卷麼?”

廉親王看着她一愣,面色稍緩和,卻還是一派冰冷:“是你,你這丫頭好大的膽子,敢對太后無禮……繡卷?!”

廉親王話到了一半,才陡然品出楚瑜話裡的異樣來,他身形一僵,梭然轉頭,再定睛看去,好一會,他眼睛越睜越大,近乎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太后’,聲音有些顫抖:“這是……這是……。”

“這是民女領着琴學繡師們十日之內繡出的太后娘娘的仙容,民女等人粗鄙,也想不出什麼太好的壽禮,只好用了這最尋常的畫像聊表琴家承蒙天幸,得天家照拂多年,掌管江南織造的心意,但願太后娘娘心無煩憂,仙容永築,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楚瑜娓娓而道。

少女的聲音原本就清脆靈動,這般好聽文雅的話語說出來,卻包含了十二萬分的誠摯,直聽得人廉親王心頭熨貼之極。

“好,好,好一個心無煩憂,仙容永築,這真是……。”

廉親王撫着下巴的鬍鬚大笑了起來,目光緊緊地看着那一人高的畫像,忍不住頻頻點頭,滿是讚歎:“像、像、像,真是太像了,連本王都以爲是母后玉駕到了。”

不光是衣衫風格是母后所喜,連着容貌細微之處的肌膚細微紋路、眼中的光影神韻、甚至母后手指慣常的小小動作,都一模一樣,畫卷上連裙後的陰影都有,光影變幻之間,從不同角度看去,母后都似在看着他。

這般繡卷已經不止栩栩如生,而是宛如初登太后之位的母后真人立於面前,目光威嚴又慈愛地看着少年的自己。

廉親王看着,看着便又莫名地有些紅了眼,新潮欺負,他嘆了一聲:“真是……。”

真是什麼,他並沒有說完,只是廉親王的神情、表情都已經明白地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心中的動容。

而聽雲閣的裡諸人都在聽到那是繡卷,並非真人時,都大吃一驚,隨後定睛一看,瞬間沸騰了起來。

“這仿真繡,早已在繡行裡有之,只是從來沒有想到,竟然能仿真到這等如真人再現的地步,實在是……神乎其技。”一名大繡行行主忍不住感慨。

“不愧是琴學繡門中的繡師之作,簡直讓人歎爲觀止。”另外一名織造行主也拍案叫絕。

蒼鷺先生也震住了,隨後忍不住撫胡道:“正是,這仿真繡在繡行裡不過是普通繡品,少了那些幽遠意境,算不得珍貴,但今日得見這一副太后玉容繡卷,方纔知道,原來過去那些所謂的仿真繡,根本算不得真正的仿真繡,如此這般纔是仿真繡絕品!”

蒼鷺先生氣度高潔,既不會詆譭對手,也不會吝嗇自誇,一切評判只憑各自真本事,這正是他讓衆人信服的地方。

琴學的衆人心中都忍不住盯着那秀卷,嘖嘖驚歎

“只是……就算如此。”衆人的讚許之聲,讓陸雲輕眼底閃過陰翳,她垂下眸子,柔聲細氣地道:“精工之圖再逼真,論畫的意境,也無法與宮大師的觀海圖一較高下呢。”

此話一出,琴學的夫子們與繡行的衆行家們都窒了一窒,雖然他們也很希望楚瑜和琴學能贏,但是陸雲輕的話卻是一個事實——工筆肖像之圖,再逼真形似,卻欠了讓觀圖者共鳴的內涵,意境到底無法與宮大師的似畫盡人世滄桑的觀海圖相比。

衆人皆是齊齊一嘆,原先那些剛剛興的信心又瞬間消散了。

甚至有人忍不住低低地道:“那丫頭分明就個外行,瞎折騰。”

“就是,若是不迎戰,也許還不用這把丟臉。”

“這下可好,咱們江南繡行的臉都被丟盡了……自取其辱。”

聽着周圍的讚許變成不悅的議論與抱怨,陸雲輕心頭這才覺得暢快了許多,冷笑着看向楚瑜——一個不學無術的賤人,也想出風頭,竟不知掂量斤兩。

蒼鷺先生蒼老的眼裡卻閃過若有所思的光芒,向廉親王擡手行了個禮,然後拔高了聲音,淡淡地道:“既然親王殿下已經詳閱過到兩幅繡卷的真容了,那麼就請親王殿下做出您的選擇罷。”

蒼鷺先生的話語瞬間讓整個聽雲閣裡安靜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落在廉親王和楚瑜、宮少宸所在之處。

廉親王一怔,下意識地看向已經讓人都放置在臺中的兩幅繡卷,神色有些恍惚,隨後目光在兩幅繡卷之間猶疑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聽雲閣裡鴉雀無聲。

他慢慢地擡步,向臺上走去,在左側的太后肖像前站了片刻,空氣裡傳來細微的抽氣聲,但他最終一轉身站定在了觀海圖前。

廉親王的目光在觀海圖繡捲上長久地停留,眼中那鍾情的光芒,簡直如同看見了心念所求,輾傳反側而不得的美人。

所有人都在屏住呼吸,等待着……那看似已經毫無懸念的結果。

楚瑜手心裡已經一片細汗,身體莫名地緊繃,而宮少宸卻似察覺了她的緊張,忽然低着頭,似笑非笑地在楚瑜耳邊道:“早聽說小女郎閉關十日,還以爲有何等了不得的繡品,莫不是你以爲憑這小花招就能贏本公子,何苦來哉,不若早早與我鴛被同眠……。”

只是他話音未落,卻忽然聽得周圍一陣倒抽氣的聲音。

他下意識地擡頭,卻梭然微微睜大了丹鳳眸,不敢置信地看向臺上,臉色僵木鐵青,再不復方纔風流無謂之態。

“這怎麼可能!”

廉親王在衆目睽睽之下,忽然一轉身,擡手示意身邊親衛將那一幅太后肖像繡卷取了下來,同時閉了眼沉聲道:“本王決意選擇琴學的繡卷作爲明年太后六十大壽的首獻之禮!”

廉親王說話的時候語氣極爲沉重,但是卻鏗鏘有力,似下了極大的決心。

聽雲閣內瞬間沸騰,衆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

“怎麼可能!”

“到底爲什麼……殿下會改變主意?”

臺上衆人喧譁聲幾乎掀翻了屋頂,有人錯愕非常,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怒不可遏,種種情態不一而道。

楚瑜卻並沒有任何勝者爲王,大喜過望的模樣,只是心中瞬間鬆了一口氣,緊繃的琴絃終於放開來,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對着宮少宸挑眉道:“真是抱歉,就是這麼個小花招贏了你,想來以宮少這麼會算計人心的能耐,應該能理解親王殿下的一片孝心罷?”

宮少宸看着臺上廉親王做了決定之後,才慢慢地吐了一口氣,目光在觀海圖繡捲上流連忘返,最終無奈地一笑,轉身一望三回頭地慢慢地下了臺。

宮少宸垂下眸子,臉色變換莫測,丹鳳眸裡一片沉鬱,他忽然轉頭看向楚瑜,見她一臉寵辱不驚的模樣地與他對視。

片刻之後,宮少宸慢慢地露出個複雜而冰涼的笑容來:“小女郎,我果然是小看了你呢,人果然不能貌相。”

算計人心……

誰能想到楚瑜這樣一個貌似不學無術,大喇喇又粗鄙的平民少女竟暗藏一顆七竅玲瓏心。

聽雲閣裡炸了鍋,幾乎無人明白廉親王爲何做那樣的選擇。

“爲什麼,親王殿下竟然選了楚瑜?”

“不知道啊……那丫頭居然……居然贏了?”

“難不成……難不成那丫頭會妖術?”

金姑姑卻對這樣的結果早已有預見,如今不過塵埃落定,便慢慢地呼出一口氣來,端着茶盞輕抿了一口,對身邊同樣不解的親信們微微一笑。

“爲什麼楚瑜會贏?因爲宮少宸算的是廉親王的心,而楚瑜算得比他更深,算的卻是——太后之意。”

“其一、太后老人家六十大壽,她一生何等寶物不曾見過,既然是因厭了官造的墨守成規才令陛下爲討太后歡心下放織造大權予民辦,那麼太后自然更喜奇巧之物,這是其一。”

“其二、太后是女人,沒有女人喜歡看見自己鶴髮雞皮的樣子,卻也不會喜歡看見過於年輕的自己徒增傷感,只有尊榮無雙卻容貌尚在的時刻才令一個女人刻骨銘心,所以楚瑜選擇了親子爲帝,後宮再無人威脅,初登太后之位仍算年輕的太后的容貌來繡像。”

“其三,楚瑜前讓我打聽過,廉親王身爲太后幼子,自幼嬌寵,卻也是最瞭解太后之人,這一年多他一直遊歷山河不曾回宮,這位從不理政事的殿下,卻在太后今年病了一場後忽然遊玩途中就接了太后壽辰採買壽禮之事,必是聽聞太后病情,念起母子之情,所以他就算再想要宮家觀海圖,也會選太后的繡像,這是母子之情。”

這也是爲什麼楚瑜讓她去尋那些宮中出來榮養的老嬤嬤和太監們和服侍過宮中貴人畫師的原因,因爲這些能出宮榮養的太監宮人們都是宮裡有身份的,必定記得太后的容貌、喜好種種細節。

再加上之前楚瑜精心佈置的那一幕出場的排場,就是爲了激發親王的思親之情。

“所以這一場,比的不光是繡技之境,更拼的是人心之境。”蒼鷺先生含笑頷首,落在不遠處那少女窈窕身影上的目光皆是感嘆讚許之色。

“沒錯,楚瑜這丫頭,確實讓人刮目相看。”一道淡冷的聲音忽然在衆人身後響起。

衆人齊齊轉頭,見着文雅削瘦的中年女子正款步而來。

“原來是秦先生,沒有先生的神乎其技的畫技,我琴學怕也難贏這一局,先生工筆畫技又上了一個境界,堪稱大成了。”琴學中的一名大儒立刻起身含笑贊到。

衆人也紛紛道賀:“這一次能贏了湘南宮家,咱們琴學繡門聲威不墮,先生功不可沒。”

“正是……恭喜先生,賀喜先生。”聽聞動靜,紛紛圍過來的琴學生們都紛紛向秦先生行禮。

只是,秦先生卻忽然淡淡地道:“若非楚瑜指點,我的畫技也不會有這等精進,是她教我莫要看低西陽寫實之油彩畫風,當融合中西之長,助我研習,我方有今日之大成,這番大局能勝,我不敢居功,是我眼界窄了,不會畫的人,卻不代表不會鑑畫,慚愧。”

秦先生本是才女,自矜自傲,縱然不喜歡楚瑜,卻也絕對不會捨棄尊嚴將他人之功據爲己有。

此言一出,衆人皆錯愕不已,尤其是最知楚瑜底細的曜司一干骨幹們,皆忍不住齊齊目光復雜地看向楚瑜——誰能想到那麼一個曜司抓回來準備隨時宰殺的人質,一個曾螻蟻一般的平凡少女竟能有這般見識和眼界境地。

正如臺上那一幅繪盡人間百態的滄海觀瀾圖,有飛魚於海面騰躍而起,做魚龍踏浪舞,身有紅麟如龍火,瞬間隱逝……

難辨是魚,還是龍。

……

這第一次大賭局,楚瑜代表琴學,大勝而歸。

成爲許久之後,琴學裡依然津津樂道的盛事。

楚瑜好容易打發了圍住自己各種恭賀與攀談的衆人,揉了揉有點餓小肚子,正準備提前開溜到廚房尋點好吃的填一填胃。

只是才走了幾步,便見一道削瘦纖細的少年身影突然在自己面前冒了出來。

少年貓眼似的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楚瑜,歪着腦袋彷彿很是苦惱:“思春的姐姐。”

楚瑜一個踉蹌:“噗——!”

她好容易定住了身形,咬牙地盯着面前的少年:“我叫楚瑜,不叫思春的姐姐,宮少司!”

“小司!”少年撅嘴,聲音軟噥:“我喜歡姐姐叫我小司。”

楚瑜:“你……好吧,小司。”

看着面前的少年,楚瑜無奈地嘆氣,大概是因爲面前少年的孩子氣讓她想起了仙仙,她對小司倒是沒有太多惡感。

小司滿意地點點頭,隨後,他一臉誠懇乖巧地看着楚瑜:“姐姐,你爲什麼要贏哥哥呢,你贏了哥哥,哥哥怎麼能給你暖牀呢,小司也想幫姐姐暖牀呢。”

楚瑜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咬牙:“老!娘!不!需!要!老!娘!對!幼!齒!沒!興!趣!”

她雖然好美色,愛美男,也會蹭女商們的飯局,偶爾跑小倌館裡吃吃小倌們的豆腐,開開眼界,但還沒無恥到連小孩子都能下手!

話說這孩子,腦子有毛病麼?

哪有人能上來就給人自薦枕蓆的,就算大元民風再開放,也還沒有到這樣的地步罷?

還好這時候門口無人,否則琴學裡的流言指不定會被編排成啥樣呢——兄弟共侍一女?

楚瑜退開兩步,趕緊一轉身繞開宮少司就走,卻不想又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肘,隨後整個人都被狠狠地拽了回去,直撞進一個寬厚的胸膛,鼻尖生疼。

“小女郎,着急去投胎麼?”一道悅耳的嬉笑聲在楚瑜身後響起。

楚瑜捂住鼻尖,一邊掙扎一邊惡狠狠地看着死抱着自己的人:“你們兄弟兩這是輸不起,來輪流發神經撒潑麼,要點臉,行不,宮大少!”

這妖貨又想幹嘛?

宮少宸低頭看着自己懷裡的嬌俏少女,狹長漂亮的丹鳳眸彎彎,一臉受傷的模樣:“小女郎,當初荒郊野外,你可是死抱着我,如今怎麼這就翻臉不認人?”

楚瑜一巴掌推開他湊下來的臉,冷笑:“我錯了,你媽就沒給你生了臉這玩意!”

“呵呵,多謝誇獎。”宮少宸一臉無所謂地死箍着楚瑜的細腰,輕笑:“你也就贏了這麼一局,別忘了,三盤兩勝,咱們還有兩局呢,你就不想聽聽,下一局,咱們賭什麼?”

楚瑜原本打算踹上他胯下的腳便停在空中,心中頓生警惕,不動聲色地冷冷看着他:“說罷,你又想出什麼幺蛾子。”

宮少宸看着少女睫毛軟茸,瑩瑩亮亮看着自己的秋水目,眼底閃過一絲異樣,隨後單鳳眸微彎:“很簡單,這一次,不得藉助任何外力,就拼你我二人的繡技,我去你的房間住,你在我的房間睡,還是十日時間,十日過後同一個地方,咱們請各大繡行行主爲評判,一斷你我高下,這就是第二局。”

楚瑜越聽,臉色越冷,她譏誚地眯起眼盯着宮少宸片刻,才道:“宮少宸,你他孃的就是跟我槓上了,非要爲難我,真是不擇手段到不要臉了是麼?”

他是覺得上一局算計不過她,所以乾脆撕破臉,親自上陣逼着她這完全不會繡的外行人和他比他的專長?

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她這個‘琴三爺的小姨’是個不會刺繡的,他偏要逼着她不假他物應戰,簡直是昭告天下他以強欺弱,以大欺小,就算贏了她,名聲絕對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來來來,咱們好好地說道說道,我跟你什麼仇,什麼怨,就因爲上次你受了點傷,我一百文錢都不給你,你就非逼着我出醜,嗯?!”楚瑜越想越火大地開始擼袖子,拳頭就往宮少宸鼻子上招呼。

別以爲她今天穿得人模狗樣的,像個淑女,就是真淑女,就不挽袖子揍狗了!

他有本事就在這裡當着衆目睽睽還手,把她這個女的揍趴下,否則她咬也要咬這妖貨一塊肉下來。

宮少宸見楚瑜眼底兇光乍現,一看周圍圍觀的人不少,廉親王都被他們這裡的動靜吸引了,趕緊鬆開她的腰,一把握住她的拳頭,丹鳳眼彎彎地輕笑:“哎呀,小女郎,你可溫柔些,本公子可不是要爲難你,只是本公子抱了你共患難之後,傾心不已,非你莫娶,你若是肯嫁我,本公子這就認輸,奉上一年採辦權可好?”

楚瑜看着他那笑得一臉誘惑輕佻,便挑眉嗤笑着忽然擡手就扯住了宮少宸的耳朵,狠狠一揪:“我看你就是個欠貨,抱了一起逃命就一見傾心?呵呵,既然這麼欠,等着我讓霍二孃和三娘把你給輪着上後,你不但會對她們傾心,更天天腿軟,誰都娶不了!”

楚瑜落跑失敗被逮回了琴學,天天柔聲細氣兒地哄着屋子裡那受傷的大寶貝兒,這段時日又天天之乎者也地和文人繡師們打交道,卻不代表她骨子裡那街頭大獄裡的蠻氣兒就沒了。

宮少宸三番兩次挑釁,直把她心裡頭憋着的那股子蠻氣兒給激出來了,直接就對宮少宸上了手開撕。

“哎哎哎——!”宮少宸這等翩然貴公子,不論調這個,戲那個,都是個風情與風流兼併的姿態,只會惹女兒家害羞,嬌笑,哪怕是青樓裡的姐兒們,紅樓裡的小倌也不過是半推半就的調情戲調。

哪裡想到會遇上楚瑜這麼個看似嬌嬌美美,上手就是這樣‘潑狠’的。

他雖功夫極高,卻也沒有防備,只當自己戲耍着美嬌娘,突然被人扯着耳朵狠狠一撕,只疼得他臉上那風情惑人的笑容瞬間變了形。

宮少宸瞬間呆了,僵木着臉,死撐着脖子維持着形象,強忍着劇痛,不肯低頭,從牙縫裡擠出話來:“唉,何必如此無情,女大當嫁,你總歸要嫁人的,爲什麼不嫁給本公子呢,讓人看見你這潑樣,你也嫁不出了……。”

楚瑜見他那樣,冷笑幾聲,手上更用力了:“嗯,很好,還嘴賤,你這妖貨什麼東西,別人不知道,我不知道麼,大半夜你跑十二里村去幹嘛,躺停屍牀上等死?說,你和那潛進琴家的死老頭什麼關係,不說我就先把你揪禿嚕了,再讓霍家姐妹去好好地伺候你!”

包管這妖貨倒地不起,精盡人亡!

外頭人一干人遠遠地看着,也只覺得宮少宸大概在糾纏楚瑜——畢竟他早前大喇喇地提出的條件裡有一條就是——要楚瑜。

大元民風開放,並非前朝男女不得同席的刻板民風,公共場合下,少年男女們只要不是太過火,也不曾有什麼強迫之事,都算是一樁風流韻事。

所以路過的衆人都自覺地繞開兩人所在的大樹下,只是矚目的人卻不少——畢竟這一對‘璧人’之前可是死對頭。

宮少宸疼得眼角發紅,終於再維持不住貴公子的面具,伸手就去捏楚瑜小腰上的穴道,逼她放水:“你……你這蠻丫頭,放手!”

他這輩子也算是長見識了,居然還能用這種賤招逼供的!

楚瑜眼底精光一閃,她早就防備着他,哪裡可能給他抓到,頓時腳下一轉,魚兒似地滑溜身形一轉,就繞到了他的身後,手上跟着一擰。

這一下扭轉揪得宮少宸耳朵都要掉了,徹底紅了漂亮的丹鳳眼,他勃然大怒,強行一轉手腕,五指成爪,驀然抓向身後,一把她扯過來。

楚瑜到底不是練家子,一下子就被他從腋下拖了出來,抓在懷裡。

但就算這樣,她也死揪住他耳朵不放手:“說不說,說不說,你這妖貨!”

宮少宸這人看似輕浮風流,實則深不可測,她算是見識過的,對付這種愛故弄玄虛的‘高人’就得撕破他的尊嚴和麪具,出其不意,方能窺出一二真相。

只是……

“小姑姑,你們在幹什麼?”一道幽冷低柔的聲音忽然在兩人身後不遠處響起。

楚瑜梭然一驚,轉頭看去,正見着琴笙、金姑姑、蒼鷺先生等人及曜司中的其他人正聽雲閣裡出來。

衆人正一臉古怪地看着她和宮少宸。

楚瑜這才驚覺——自己現在被宮少宸抱在懷裡,看着實在太曖昧了……

她看着琴笙臉上毫無表情,只是臉色異常蒼白,雖然看不見他眼中的目光,但是楚瑜還是立刻心虛地鬆了手。

“沒什麼,有些事情……。”

“我們正在打情罵俏,看不出來麼?”宮少宸卻忽然改了要掐楚瑜腰間穴道的手勢,轉手就搭在她的小腰上,親親密密地將她攬着,笑吟吟地道。

楚瑜臉色微僵,忍不住惡狠狠地一胎手肘撞上宮少宸的胸口,試圖逼開他:“仙仙,你不要聽這個妖貨胡謅!”

只是楚瑜話音未落,便看見面前那修長的白影忽然晃了晃,隨後無聲無息地向後一倒。

“仙仙!”楚瑜大驚失色,就撲過去,卻被宮少宸死死拽着腰帶。

“主……!”金姑姑等人也臉色驟變,下意識地幾乎說漏嘴,好在曜司裡能站在這裡也都是人精,都齊齊地住了嘴,只訓練有素地分別上前扶人。

金姑姑一摸琴笙的手,觸手如冰,手心裡一點熱氣都沒有的觸感讓她頓時眸光一寒。

她立刻再伸手摸向琴笙的後背,頓時忍不住低聲道:“不好,背上全部都被冷汗溼透了!”

大冷天,剛下過雪沒有多久,竟然能溼成這樣,也不知道主上忍耐了多久的不適。

“立刻將人先送回紫雲居,去洗請大夫!”金姑姑果然地下了命令。

她話音剛落時,火曜早已經將琴笙背了起來,飛也似地奔了出去。

其餘人正打算跟過去,卻被金姑姑一個不動聲色的手勢擋下了,曜司衆人雖然心繫琴笙的安危,但是卻也知道這個時候他們若在宮少宸等外人面前有所異動,只會引人注目,便都強行按捺下心中的焦灼。

但是衆人看向楚瑜的目光便都帶了責備的冷意——她此刻還被宮少宸抱在懷裡,竟不着急?

金姑姑倒是能看出來楚瑜分明是被宮少宸纏上了,但是……

金姑姑看着宮少宸,細長的眸子閃過一絲異色,隨後對着楚瑜淡淡地道:“姨小姐,姨少爺身子骨不好,我先回紫雲居,您處理好麻煩之後,速速過來罷。”

說罷,她轉身就領着木曜幾個離開,只留下曜司其餘人瞪着楚瑜和宮少宸。

楚瑜看着琴笙被揹走早已心急如焚,哪裡有空去搭理曜司衆人責備的目光,只對着金姑姑大力點頭:“姑姑,一定要小心仙仙的傷口!”

她也不曾多想,只以爲琴笙是肩頭傷口開裂才暈倒。

曜司衆人見狀,都冷哼一聲,便各自散去,竟也沒有人打算上來解救楚瑜。

楚瑜看得心頭火起,此時宮少宸見她白玉似的耳垂在自己眼前晃,忽然低頭露骨地一咬,意味深長。

“小女郎,你這侄兒真是虛弱,倒是一點都看不出那夜裡的兇狠的模樣,說起來他爲何打扮成這副模樣,我都差點認不出來了。”

楚瑜瞬間被他折騰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怒不可遏——這不要臉的妖貨還敢輕薄她!還想套她的話!

她大眼兒一眯,微微側了臉,梭然低頭,隨後突然猛地一晃臉!

楚瑜臉頰左右兩邊都垂着頗長的純銀流蘇,她這麼一動,那些流蘇頓時晃飛開直甩上宮少宸的臉,令他下意識地一眯眼。

下一刻,楚瑜立刻狠狠一跺腳,直踩上宮少宸的腳尖,待他疼得鬆開抓住她細腰的手後,她猛然一轉身,左腿一個大提膝的動作,直皆惡狠狠地撞上宮少宸胯下。

宮少宸瞬間臉色就白了,卻硬生生地吞下了慘叫,只撫着下腹,勉力地站着,丹鳳眸裡寒光森然地狠狠瞪着楚瑜,咬牙擠出幾個字:“楚!瑜!”

“宮少宸,十二里村的事兒沒完,你的尾巴遲早有露出來的時候!”楚瑜一個旋身,乾脆地脫離了他的禁錮,冷冷地看着他呲牙一笑。

說罷,她轉身提着裙襬就向紫雲居衝去。

宮少司見楚瑜跑掉了,方纔慢悠悠地上來扶着他的胳膊,尖尖的小臉蛋上露出很有些苦惱的模樣:“哥哥,姐姐好像很不喜歡我們呢,怎麼辦呢?”

宮少宸扶着他的手,站了好一會,方纔覺得那些劇痛慢慢地散去。

宮少宸看着她的背影,一雙丹鳳眸裡的痛色慢慢隱去,漸有如刀鋒流光起,晦暗不明:“不喜歡?她會有喜歡的那一日的,不必着急。”

幾名少女站在不遠處的樹下,將所有的一切都收入眼底。

有人忍不住低低地罵了起來:“那楚瑜,真是好不要臉,居然連宮家少主都勾引。”

“真真無恥!”

“但是這次她大出了風頭,成了琴學的救星,往後還不得騎到雲輕執長的頭上去了!”

幾名少女的低聲引論瞬間讓陸雲輕臉色微僵:“你們說夠了?”

“雲輕執長……難不成你就任由楚瑜那個小賤人這麼威風八面麼?”一名跟在陸雲輕身邊許久的少女忍不住不平地低聲抱怨。

明明就是出身不如她們,才學不如她們,容貌都不如她們的尋常少女,耍了點小心機,贏了賭局罷了。

琴學學女多心高氣傲,只覺得楚瑜那一手織造功夫,也不過是奇技淫巧罷了。

陸雲輕微微垂下眸子,原本端莊美麗的臉上閃過一絲寒光,悠悠道:“她能贏也算是她的本事,花無四時好,但願日後她還有那樣的機會贏。”

說罷,她轉身離開。

……

且說這頭楚瑜匆匆趕回了紫雲居,正見着水曜端着個水盆子出來。

他一見楚瑜便叉着腰,沒好氣地向她翻白眼:“夭壽,主上病成這樣,你這鹹魚死哪裡去了,還知道回來,那姓宮眼睛比我還勾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你還和他勾勾纏!”

楚瑜白了他一眼:“是是是,他長得還比你好看呢,比你還騷呢,閃邊去,我要進去看仙仙!”

說罷,她一把推開水曜就往房裡衝。

水曜一愣,看着她的背影,氣急敗壞地一把揪住從房間裡出來的火曜:“可惡,臭鹹魚,那姓宮的哪裡比別人家好看,而且人家哪裡騷了,就知道欺負人家!”

火曜冷冷地看着往自己身上掛的水曜:“再往老子身上蹭,我就讓你這輩子都騷不起來。”

水曜:“嚶嚶嚶……都欺負人家,沒有一個好人!”

……

楚瑜進了房間,見老金正在收拾他看病的傢伙什,不禁微微蹙眉:“仙仙的情況怎麼樣?”

老金擡起三角眼不陰不陽地掃了她一眼:“你這丫頭少作怪,少讓主上傷神些就沒事。”

楚瑜今日代替琴學大勝湘南宮家的事,讓老金對她的態度也緩和了些。

楚瑜聽到老金這話,便大約知道琴笙大概是沒有什麼大事,方纔鬆了一口氣,便幾步上前去看躺在牀上的人兒。

琴笙換了一身薄衣,靜靜地在牀上躺着,烏髮如流光緞堆在枕間,愈發顯得他精緻無雙的如玉面容過分蒼白,長長睫羽如扇在他面上落下青影,並着眉宇間的一點荏弱單薄,讓楚瑜看着便覺得心頭髮軟。

她伸手輕撫過琴笙精緻的眉眼:“仙仙……。”

“主上他無事,只是元氣不足,氣血紊亂所致罷了。”金姑姑在一邊替琴笙蓋好了狐毛被子,隨後看向楚瑜:“楚小姐,我有些話想問問你。”

楚瑜一看金姑姑的那模樣,便知道她有話要問,但她一轉臉,見紫雲居里此刻都是照顧琴笙的人,略一沉吟便低聲道:“金姑姑,這裡不方便說話,不若咱們去繡房罷。”

大戰之後,兩位繡師們和打下手的繡娘都已經回房間休息了,如今那裡沒有什麼人,環境也夠安靜,很合適說話。

金姑姑微微頷首:“好。”

隨後,她囑咐了火曜等人看好了紫雲居,便與楚瑜一道出了門,往繡門的繡房而去。

兩人一路無話,走了約莫一刻鐘纔到了繡房,房內果然已經空無一人,只剩下繡架、桌椅。

金姑姑示意楚瑜關上門之後,她尋了一張八仙椅坐下,定定地看向楚瑜:“丫頭,我想知道,宮少宸到底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們不是第一次見面罷,我竟不知道你一個小小捕快什麼時候竟與宮家少主這般熟悉,熟悉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

金姑姑這般開場就單刀直入,毫不客氣的詢問讓楚瑜心頭略一緊張,她沉默了一會,也尋了一張椅子坐下,淡淡地道:“金姑姑一向是聰明人,我確實與他不是第一次見面的,我第一次見他是在十二里村的義莊,當時……。”

說着,她便原原本本地將自己如何逃離、如何去幽冥酒莊買下宮家姐妹,又如何夜探十二里莊,再遇上宮少宸的情形說了一遍。

“哦,這麼說,在你逃跑前,你從未見過宮家少主,但他大半夜的與你心有靈犀地去了十二里莊會面?”金姑姑細長的眼裡閃過一絲精光。

楚瑜點了點頭:“沒錯,姑姑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並沒有瞞你。”

金姑姑目光定定地在楚瑜身上看了半晌,那銳利的目光如刀子一般似要將楚瑜給劈開,再慢慢地細細翻查,看她是否在說實話。

楚瑜目光不閃不避地與她對視,好半晌,金姑姑忽然笑了笑:“我相信你,丫頭,但是你爲什麼會想要去荒廢掉的十二里村,而不是和你義母嫂子一同逃離雲州,而且我記得你並不是十二里村的人。”

楚瑜沉默了下去,並沒有說話,連眼簾都垂了下去。

空氣微凝,寂寂無聲。

金姑姑慢慢地站了起來,走到楚瑜身邊,圍着她慢慢地轉了一圈:“讓老身來猜猜,你會選擇去十二里村與你背上的東西有關是麼?”

楚瑜渾身一僵,似有些心浮氣動,卻抿着嘴脣低低地道:“金姑姑……。”

“金曜懷疑你背上可能有什麼東西,他威脅了你,所以第二日你就跑了,你被主上帶回來那日,我也詢問過你背上到底有什麼,但是你岔開了話題,你背上若是真沒有問題,何必爲此地無銀三百兩?”金姑姑淡淡地打斷了她的話。

最後,她站定在楚瑜的面前,定定地看着她:“丫頭,我曜司並非噬殺之所,今日你替琴學贏了湘南宮家,破了他們的陰謀的功勞,老身和曜司都看在眼裡,你若是願意老老實實地對姑姑我說實話,我可以正式允你,待主上徹底清醒之後,定以老身自己的性命力保主上放你一條生路。”

“待三爺醒來,放我一條生路?”楚瑜慢慢地擡起眸子,看向金姑姑,有些譏誚地笑了起來:“是啊,這些日子我差點真將自己當成琴學的人了,卻忘了自己不過是曜司的階下囚,還需要你們這些大人物的施捨才能保下自己的一條性命和全家安危。”

金姑姑見她大眼裡毫不掩飾的怨冷,便微微蹙眉,神色也有些冷了下去:“丫頭,你也該明白,你知道不該知道的東西太多了,這個世上只有死人才不會泄密,我願以性命保你,已經是最大的寬容。”

楚瑜眼底閃過一絲複雜,只忽覺得身上有些冷,她擡起手,對着手心輕呵了一口氣,慢吞吞地道:“沒錯,我應該感激的。”

爲什麼不該感激呢?

你看,她用自己的努力,爲自己掙了一條命呢。

不,掙了全家的性命。

“丫頭,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真正的公平,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人生來便是制定遊戲規則的人,有人生來便是棋子的命。”金姑姑一眼就看穿楚瑜眼底的不甘與壓抑的憤怒,她看着面前的少女淡淡地道。

楚瑜沉默了片刻,擡起明麗的眼看向金姑姑,笑了笑:“我知道金姑姑想說什麼,但規則是什麼,規則本就是讓人打破的,富貴人有富貴人的活法,咱這賤命有賤命的活法,所以我要掙命。”

階級從來都存在,在世上,在世人的心裡,便是千年之後,也一樣從未消亡。

但是,她更相信,命是要自己掙的。

金姑姑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脣角冰涼的弧度稍緩和了:“我相信你有這個本事,你也做到了。”

她已經見識過了兩次。

第一次,面前的少女從曜司手裡逃了,第二次,她一介白身,卻勝了湘南宮家那多智近妖的少主。

楚瑜忽然一轉身,利落地解開了自己衣衫上的扣子,一件件地將自己身上的衣衫脫去。

金姑姑並沒有阻止她,只是靜靜地等着。

楚瑜很快便脫得只剩下一件褻衣,她遲疑了一下,還是一咬牙脫了衣衫下來,露出大片雪白的脊背和肩膀來。

繡房裡的地龍雖然未熄,但是餘炭不多,冰涼的空氣瞬間就讓楚瑜雪白嬌嫩的肌膚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呼……冷死了。”她有點發顫,擡手一把將自己的秀髮給撥到胸前,然後慢慢地轉過身來,將自己背部面對金姑姑。

金姑姑一看她的脊背,不禁瞬間一驚,細長的眼底一片異光幽閃:“這是……。”

“姑姑曾經問過我,到底那日晚上我在火場裡看見了什麼,我什麼都沒有看見,就被人敲暈了。”

楚瑜淡淡地道:“此後我再醒來,便發現自己衣衫不整,背上刺痛,我很是害地踉蹌逃出,就遇到了三爺,我並不知道三爺是什麼人,只是驚惶之下,感覺身後有人影,便下意識用石頭砸了過去,再然後的事情,金曜想來也跟你們說過了。”

金姑姑看着她雪白的脊背,若有所思:“後來你有一日忽然發現,原來當時背上會疼,是因爲有人在你身上刺了這一行字——十二里村鬼敲門?”

楚瑜頷首,譏誚地扯了扯脣角:“我並沒有沐浴給人看的習慣,所以乾坤院裡淨身一直都是很匆忙,所以並未注意到自己的背後有這一行字,直到我在琴學裡有了自己的房間,你們也將監視的人放到了外圍,所以我纔有心情慢慢沐浴,也就才發現了自己身上的字。”

金姑姑銳利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楚瑜的臉上,似在判斷她說話的真假:“所以那時候你不逃,是爲了去看看十二里村到底有什麼,結果卻遇上了宮家少主?”

楚瑜垂下眸,嘆息裡帶着一分無奈,三分抑色:“沒錯,就算要死,也總該做個明白鬼,莫名其妙被關了那麼久,我總想知道自己到底爲啥遭了這番大罪。”

“不,你丫頭,這一句你就沒說老實話了。”金姑姑輕勾起脣角,看着她的目光變得冰涼又犀利:“你想知道十二里村的秘密,是爲了有朝一日能牽制曜司,或者與曜司談條件。”

楚瑜神色微頓,擡起明麗的大眼與金姑姑對視片刻,她忽然露出個燦爛的笑容,乾脆地道:“沒錯,不然呢,等着有朝一日被你們抓回去,等三爺醒了,任君宰割,開膛剖肚?”

金姑姑臉色略僵,看着楚瑜坦蕩卻冰冷譏誚的大眼,片刻之後,她才輕嘆了一聲:“我說了,丫頭,這件事,你暫不必擔憂,曜司之人一諾千金,知恩圖報,既答應了你不會動你家裡的人,就不食言,若是以後三爺醒來不能寬恩於你,那麼金姑姑這條老命就陪給你。”

楚瑜擺了擺手,有些倦怠地揉了揉眉心:“行了,您也不必多說,這些就是我所有的底牌,但願您他年今日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諾便是。”

金姑姑慎重地頷首:“你且放心,你背上的字若是想要洗掉的話,我會給你安排最好的紋繡師傅清洗。”

楚瑜聞言,挑了挑眉:“可別,紋繡這事兒我多少也知道,洗比紋更疼,這字就留着罷,若是哪日姑姑不記得今日承諾,這字也算是個見證,到了閻王爺面前,我也能拿出告狀。”

金姑姑聞言,失笑:“你這丫頭怕疼就怕疼,還扯這麼些歪理,你若不願洗也就罷了,只是日後嫁人,就不怕夫家誤會。”

“也是,”楚瑜歪着頭似苦惱的模樣,隨後忽然一臉壞笑:“其實也簡單得很,金曜不是很想知道我背後紋了什麼嗎,若是以後我嫁不出去,您就把他撥給我用得了。”

一想到金曜那雙憤怒又憋屈的桃花眼,她心頭就很暢快。

“你……你這丫頭還真是口無遮攔。”金姑姑無奈地搖頭站起來:“你且把衣衫穿上罷,莫要着涼了,我還有些要事需要去處理。”

楚瑜見金姑姑眼底精光四射,知道她這定是要去查宮少宸了,便垂下眸子,似很不滿地嘀咕:“姑姑這是小氣呢。”

“你呀……。”金姑姑擺了擺手,也不與她多說,轉身就出了繡房,還體貼地替她關上門,不讓門外寒風吹進去。

楚瑜聽着門外的腳步聲遠去,她緊繃的肩膀弧度方纔慢慢地放鬆了下來,慢慢擡起的秋水眸裡哪裡有半分嬉笑的樣子,一片沉靜冰冷。

什麼是最真實的謊言?

九分真話,一分假話。

於是,那一分假話也成了真話。

楚瑜淡淡地彎起脣角,指尖輕撫過自己的後腰——她逃離琴學,第一件事不是送走乾孃和嫂子,託人給大哥送信,而是在去小店的路上,尋了自己熟悉的善於刺青的老友,用短時間內不會褪色的特殊墨水在自己的背上寫下那一行字。

“十二里村,鬼敲門。”

她料定了曜司一定不會輕易放過她,那麼,就在最開始的時候,做最壞的打算。

金曜和金姑姑那樣的人精,絕不會相信她背上什麼都沒有。

他們想看那老鬼到底給她留了什麼線索。

那麼,她就給他們看什麼。

而且,還不能輕易對給他們看到這線索。

所以,第一次,她顧左右而言它。

只因爲高人們,總是相信他們用手段才逼出來的‘真相’。

不是麼?

楚瑜有些譏誚地輕嘆了一口氣,慢條斯理地撿起衣衫準備再一件件地穿回去。

只是她才抖開衣衫,就忽聽的自己身後的大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來。

“嘖,瞧瞧本公子看見了什麼。”一道如同金玉相擊的悅耳男音在楚瑜身後響起。

寒風碎雪梭然隨着打開的房門灌入,楚瑜卻在這一瞬間有些僵木和恍惚,竟不知道到底是白雪山風更冷,還是男人聲音裡詭異寒意讓她更涼。

楚瑜暗自嘆息了一聲——真是,衰!

她胡亂將衣衫一套,轉過身來,冷冷地睨着來人:“宮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你的夫子不曾教過你麼?”

宮少宸丹鳳眸裡閃過一絲詭異的笑光,他款步進了屋子,順手將門栓上。

“咔擦!”清脆的落鎖聲讓楚瑜心驀地一僵。

她的目光開始不動聲色地飄向各個窗邊,大腦裡也迅速地開始回憶這個自己生活了十天的繡房還有沒有第二個出口。

畢竟……

當初爲了避免有人打擾她和繡師、秦先生,專門選擇了一處最爲安靜的繡房,而安靜就意味着——偏僻。

而她若是沒有記錯,曜司安排在繡房附近的守衛今早都已經撤了……

這裡,如今怎麼看,都像一個很合適殺人滅口的場所。

“你在害怕,爲什麼,小女郎,你也會有害怕的時候?”宮少宸似笑非笑地看着楚瑜,慢慢地,一步步地向她走去。

雖然他脣邊還是那樣風流倜儻的笑顏,但是楚瑜卻明顯地感覺到他的笑容與平日裡並不一樣,多了一些森然冰涼的氣息,那種原本輕浮的戲謔如今都隱着一層意味不明的陰沉。

楚瑜被他逼退了一步,靠在桌子上,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裡閃過譏誚:“誰能不怕,孤男寡女,我又衣衫不整,若是宮少吼一嗓子出去,我就非嫁你不可了。”

“也不是非嫁我不可。”宮少宸還是用一種極爲緩慢的步伐靠近她,像在逼近一隻處於絕境的獵物。

他搖晃着手上華麗的羽扇,脣角笑意悠然:“你還可以——去死啊。”

楚瑜的心一沉,眸光驟冷,定定地看着他:“宮少宸。”

“嗯?”宮少宸笑吟吟地低頭看她:“小女郎,還有什麼遺言麼?”

但是她卻清楚看見他未語先含情的丹鳳眸裡沒有一絲笑意,他看她的目光,和那天林子裡,金曜看她的目光沒有任何差別——那是看死人的淡漠目光,居高臨下,甚至帶着一點涼薄的悲憫。

讓人望之……心寒。

“宮少宸,你不會殺我的。”楚瑜動了動,她垂下眸子,開始慢慢地整理自己的衣衫。

“因爲老鬼死了,你的線索斷了,你需要我,需要從我身上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雖然……。”

楚瑜頓了下,擡起眼眸,淡淡地看着他:“我並不知道,你想要什麼,但是我卻知道你需要我。”

否則,你又何必費了這般周折就爲了接近我,接近琴學。

宮少宸靜靜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她穿衣服的動作有些僵,但是並不顫抖,讓人看不出她到底是否在害怕。

他眼中流光詭魅,慢慢地眯起漂亮的丹鳳眸,忽然伸出指尖,輕輕地搭在她的脖子上:“小女郎啊,小女郎,可有人告訴過你,女子還是要蠢點好,過慧易折。”

男人指尖微微粗糲的觸感讓楚瑜渾身一僵,卻這一次她沒有拍開他的手——因爲他撫摸她脖頸的手勢,分明是在評估着是否應該拗斷一件脆弱物品的手勢。

“不止一個人告訴過我,但是若非這點小聰明,我的墳頭草這時候大概已經三尺高了。”楚瑜擡起臉,冷冷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宮少宸垂着眸,盯着她,脣角的笑容輕慢而冰涼:“你還真是不怕死呢,區區一個小捕快,竟有你這般膽識,真是讓人不得不懷疑琴三爺母家姨小姐,纔是你的真正身份。”

楚瑜身形微僵,隨後挑眉:“我不是不害怕,只是命在旦夕這種事情,我已經習慣了。”

從那日踏入火場開始,她的神經就一次次被逼迫着成長,拉長,最終——粗硬得足以讓她習慣拋棄恐懼,只專注於如何平安從險境裡脫身。

“習以爲常,怎麼,琴家對你不好?”宮少宸靠在她身上,輕浮地浪笑,指尖緩慢地撫摸過她纖細的脖頸,如同情人的愛撫,從她雪白的脖頸上一路探入她的衣領後,慢慢向她的雪白滑膩的脊背下滑,似求歡的前奏。

楚瑜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繃緊了脊背,一把擋住他輕薄的手,冷哼一聲:“宮少,你知道的東西不少,真讓人好奇你們到底在找什麼,不若告訴我,也許我能幫你?”

宮少宸居然連她的真實身份都知道,真是不簡單。

曜司到底在隱瞞什麼或者尋找什麼,而宮少宸的這一次上門挑戰,真的只是爲了打敗琴家,奪取官造織造的大權?

“知道得太多,對你沒有好處。”宮少宸扯了下脣角,指尖在她背脊上寫着字的地方一按,輕笑:“但是,老鬼善於草書,最不喜楷書,我很好奇,他到底是怎麼突然會用楷書在你背後寫那麼幾個字,這字看着不像紋上去的,倒像是用特殊色料寫上的去呢,我想聽聽你的解釋,小女郎。”

楚瑜這一次,是真的僵住了,寒氣一點點地爬上脊背,下意識地捂住了脣角

“你……。”

“噓!想清楚了再告訴我你的答案,機會只有一次。”宮少宸笑了,鳳眼彎彎如月,抱着她的細腰,指尖溫柔地在她光潔的脊背上輕輕地敲擊着。

似調戲,似勾引。

但只有楚瑜明白,那裡是幾處大穴,若是他稍微用上內力敲下去,那幾處脊骨就會瞬間斷裂,脊骨斷裂的銳口瞬間會壓迫甚至撕裂神經,她會立刻在劇痛之後——癱瘓,喘不上氣,渾身抽搐,手蜷縮成畸形的弧度。

最後,她不一定會死,但一定會生不如死。

宮少宸抱着她,能感覺到懷裡少女身體恐懼的僵硬,她身上衣衫單薄而凌亂,不可能隱藏任何兇器,他也並不擔心她會對自己出手,因爲論武藝修爲,她的手一動,他就能取了她的性命。

但是……

他卻看不見肩頭的少女慢慢地在他脖頸邊擡起小臉,一雙明麗的大眼中破釜沉舟,亮得近乎猙獰的兇光,還有她脣間慢慢吐出的一枚尖細的針,像某種有毒的生物,慢慢地亮起了自己的毒牙。

——那是方纔她掩脣時,送進自己脣裡的特殊毒針,同樣來自霍家姐妹的傑作。

只有以特殊的方式咬住針尾某個地方的時候,針尖裡面的毒液纔會溢出,但足以毒倒一頭大象。

就在楚瑜準備一轉臉,將嘴裡的尖針刺入宮少宸的脖子時,宮少宸卻忽然鬆開了她,梭然轉頭,冷冷地看向門外,堪堪避開那致命的一刺。

楚瑜頓了頓,她垂下眼,將針含回舌下。

嘖,可惜。

“呵呵,到底有多少人想要殺你?”宮少宸盯着門外片刻,忽然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來。

楚瑜聞言,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門外,竟見着門縫裡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緩緩地冒煙,而門外還有隱約火光可見。

“光天化日之下,就放火殺人,雖然這裡偏僻,但這麼大的動靜,一定會引各方關注,看來對方真是恨你入骨,冒着被抓的危險也要活活燒死你。”宮少宸興味盎然地挑眉,轉過臉看了眼懷裡低着頭的少女。

“你得罪人的本事不小,小女郎。”

楚瑜輕哼一聲,慢吞吞地道:“那現在呢,你決定是助那人一臂之力,還是幫着他取我性命?”

不知對方到底用了什麼東西助燃,門外的火勢漸漸地大了起來,不過短短片刻間,大門已經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音,雖然還沒有燃起來,但分明已經出不去了。

宮少宸低頭看着懷裡的少女,神色變幻莫測,隨後輕笑一聲,在她耳邊低頭道:“小女郎,我怎麼捨得殺你呢,你可是我的小心肝兒,還等着娶你過門,不過……。”

他頓了頓,丹鳳眸裡微光閃爍,滿是幸災樂禍:“你那麼聰明,一定不需要別人幫助,也能從火場裡出去,可千萬別被燒死了。”

說罷,他徹底鬆了手,足尖一點,身形輕盈地直躍上房樑,隨後擡手一拍,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手法,瞬間屋頂就多了個洞,他徑自從屋頂掠了出去。

然後……

宮少宸認認真真,細細心心地將那個洞……封好了……封好了……封好了……

楚瑜擡頭全程看完,此刻內心是一個大寫的——臥槽!

這死妖貨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明知道前門和窗口都燒了起來,居然走天窗,就是爲了不幫她開路!

楚瑜咬牙切齒,臉色陰沉地一邊速度地再次將外面的褙子脫下來按到旁邊的水缸裡,一邊惡狠狠地把宮少宸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她看了看手裡略顯單薄的褙子,再看了看已經冒濃煙的窗口,立刻將衣衫給扔了,果斷地跑牆角的小牀去將自己還沒有拿走的被子抱過來,重新塞水缸裡。

棉被厚實,此刻吃了水越發顯得沉重,但是楚瑜眼底卻閃過一絲喜色——照着她以前在火場裡的經驗,這麼厚的水被子,往身上一裹絕對足以闖出門去,不被燒傷。

那縱火犯明顯是個生手,雖然扔了助燃之物,看着火勢猛烈,但實際上天寒地凍,再加上繡房原本就爲了防起火燒到繡品,便用了特殊的硬磚所砌成。

所以這大火也只是在屋子外頭裹了一層,揹着水被衝出去就是了,只是免不了天寒地凍,自己批了一身水,得感點風寒了。

楚瑜怒力地拽出溼漉漉的被子,大眼睛裡閃過一絲狠色——最好別讓她知道是哪個王八蛋想要燒死她,否則她一定會好好地讓對方‘舒服’‘舒服’!

她正準備將被子往身上披,忽然聽得着火的大門“砰”地一聲,瞬間破成了兩半。

楚瑜下意識地回頭,心頭瞬間閃過喜色,這麼快就有人發現起火了!

“我在這裡……!”

她興奮地朝着門口大喊,只是纔出聲,她就看見那起火的門口,站着一道高挑修長的白色人影,異常的眼熟。

“仙仙?”楚瑜一愣,心中頓時一緊,這大寶貝怎麼來了,一定是那孩子察覺她遇到危險了!

但是他才昏迷中初醒,怎麼能受得了這樣的煙熏火燎!

楚瑜立刻一邊往身上披那溼漉漉的被子,一邊厲聲朝門口喊道:“不要進來,仙仙,你身子受不了,小姑姑沒事,這就……。”

出來兩字卻沒有出口,硬生生地梗在喉間。

只因爲,那跳躍的火光照亮了站在門邊之人的面容。

那是一張不太看得出年紀的的面容,雪膚露鬢似少年風華,如玉宇間卻又似隱着沉積了千萬年的深雪,涼薄幽冷。

一雙清美修長的眸子正越過火光迷煙望進來,修長眼線襯在他肌膚雪色上,似一線墨色落進崑崙雪水中,隨後在眉梢眼角婉轉暈開煙雨淨色,可見大千世界。

這是一張宛如九天崑崙上仙的面容,眉宇似籠着煙雨青霧,偏耀眼的火光將他的皮膚映照出一種冰冷的蒼白,濃重的煙霧將他精緻深邃的五官薰染上詭異的暗影,幽幽琥珀深瞳,卻彷彿映出漫天火光,一片橫屍血腥。

巨大的反差,生出一種扭曲而詭譎的溫柔。

楚瑜的心,如墜十里冰窟。

又或者,是身上的滲滿了冰水的被子太冷了?

她慢慢地向後退着遊,一點點,悄無聲息地……

“我好看麼?”

他忽然微微一笑,溫柔的聲音響起,如水鳴幽柔,又似輕風掠過耳邊的肌膚。

她的身子卻不自覺得地顫慄發麻分明溫淡又清冽的聲音,卻恁地……勾人撩魂。

同樣的火場裡,同樣的問話。

全然相同

不同的卻是……

那些無邊蔓延的恐懼裡,楚瑜卻更覺得心頭瞬間少了什麼,是什麼呢?

楚瑜有些恍惚。

是那個跟屁蟲一樣自以爲體貼卻全沒察覺他嘴有多毒多傲嬌的“少年”;是那個她一句話就能在花田邊站三天三夜只等着她回來喚他吃飯的“癡兒”;是那個爲了讓她回心轉意,不惜以身擋刀的執着“傻子”;是那個窩在她肩頭,方纔能睡得安靜的仙仙大寶貝……

啊,就這樣,沒有了麼?

再也見不到了嗎?

再也沒有人會在她四面楚歌,強敵環侍的時候,抱着她溫柔而堅定地說:“小姑姑,是我的,笙兒斷不會讓人欺負你。”

“小姑姑,笙兒要喝奶……。”

“小姑姑你這麼醜已經很可憐了,多吃點罷。”

“欺負小姑姑的人,都要死呢。”

“小姑姑……。”

那白衣少年彷彿就這麼一點點被火光燒得一點灰燼都不剩了。

“醜……。”楚瑜忽然開口了,慢吞吞地道。

門口的美人淡淡地挑眉:“你說什麼?”

楚瑜緊緊地捏着手裡溼漉漉的被子,她驀然擡頭,彷彿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惡狠狠地對着門口的人厲聲大喊:“我說過你醜,你醜得驚天動地,醜出了人生的最高境界,醜得神憎鬼厭,你他孃的這麼醜,活着幹嘛,你怎麼不去死呢,啊,琴三爺!”

是的,現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琴三爺,但她的笙兒呢,她的笙兒沒有了,她的仙仙大寶貝沒有了……沒有了……

楚瑜的歇斯底,一連串醜的怒罵明顯讓門口的白衣人瞬間怔了怔。

醜?

“一個不存在的幻像都值得你這般歇斯底里?”琴笙微微挑起眉,被火光倒映成金色的琥珀眸裡越發顯得冰涼幽深,莫測非常。

楚瑜一模臉,這才發現自己臉上不知何時遍佈大滴的淚水。

不存在麼?

仙仙,是不存在的幻像?

她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淚,冷冷地道:“對於我和他而言,你纔是那個不該存在的幻像!”

琴笙輕笑,一挑衣襬,攜一身冰雪之氣款步向房內而去。

那些燃燒的火焰,沾不得他半片衣角,甚至似有生命一般迅速地畏懼退縮。

“你很喜歡那個傻子,嗯?”琴笙彎起脣角,淡淡地一笑,慢慢地向面前的少女走去。

楚瑜一步步向後退。

方纔宮少宸刀鋒相對,生死相搏,她都不曾退縮過半分,但面前的白衣美人,神色這般淡然,幾乎可以稱得上溫和,卻讓她心頭生出恐懼來。

她知道宮少宸求的什麼,但是琴三爺……無懈可擊。

面前的男人像一尊冰魂天魄凝成的神像,美麗高貴讓人膜拜,卻——冰冷得毫無人氣。

“那個蠢貨,這麼讓你留戀麼?”琴笙垂眸看着被逼着頂到桌子邊上絕望的少女,伸出白玉般修長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顎,金色的眸光如滄海幽月一般幽邃,似神祗俯視着卑微的凡人。

淡漠而涼薄。

------題外話------

嘿嘿,V了,好規矩,吼嗓子,看爽了沒?╮(╯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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