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夫收了銀子。自然會替人遮掩,那麼大一錠,都抵得上他半年的診金了。難怪病人手邊始終放着一條手絹,裡面鼓鼓的像包着什麼,原來竟是這樣的好東西,今天這一趟出診可真是賺死了。
可惜因爲大老爺突然闖來的動作,風吹簾動,微微露出了一條縫隙,雖然只是極短的時間,可那花容月貌,還在撞進了馬大夫的眼睛裡。可憐的馬大夫,一連兩次受驚,而且是男人最在意的財色,頓時變成了呆鳥。
他一生在小鎮行醫,雖說足跡踏遍了祁門全縣,所見以鄉村婦人居多,哪裡見過這樣精緻的美人?臉兒有點黃黃的,越顯得羸弱嬌怯,俞家的另外幾位姑娘雖說也美名在外,跟這位比起來,可就差遠了。
“馬老弟?我侄女的病到底怎樣了?”大老爺見馬大夫突然搗鼓袖子。心生狐惑,走近一看,發現馬大夫面孔潮紅,呼吸加快,眼神呆滯,趕緊追問了一句。
蘭姨見大夫如此,不管他到底爲何,只覺得機不可失,搶到大老爺身前衝着大夫直搖手,一副生怕病人知道了實情會傷心的樣子。
馬大夫也不笨,立刻有了主意,勉強擠出笑容說:“沒什麼事,就是有點體虛氣弱,聽說姑娘剛從蘇城來,路上受了累,又有點水土不服,調養一下就好了。”
蘭姨還在給大夫打眼色:“我家姑娘真的沒什麼病吧?”
“沒有,我開幾副補藥,你慢慢給她服下,再好好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大老爺送馬大夫出門,本來想留他在客廳討論一下病情,誰知馬大夫只是一味地搖頭,問多了,就說:“讓另外兩位看吧,愚弟才疏學淺,實在看不出什麼毛病。”
“賢弟的意思是,她沒病?”
馬大夫卻又一副深深惋惜的樣子。強調自己“才疏學淺”,讓他“另請高明”,弄得俞大老爺一頭霧水。
等他回到和樂園,楊、苟兩位大夫也是差不多的反應,當面都說“沒什麼病”,走出那間屋子,又搖頭嘆息不語。
把大夫全部打發走後,大老爺去老太太屋裡覆命,把幾個大夫的情形一說,老太太已經得出了結論:“不用說,肯定是沒救了。”
七少奶奶攤手道:“沒救就沒救,有什麼不好直說的,她又沒親爹熱娘,其他人,只要得個準信,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就行了。”
老太太皺起稀疏的眉毛:“你年紀還小,不懂這些大夫的鬼名堂,我算是見多了。他們若直言相告,病人家屬知道沒救了,索性就不治,何必花那冤枉錢呢?他故意含糊着。只讓你知道病很重,急得花大錢求他治。最後治不好,他也不會砸了招牌,因爲他可以反口說,他一看就知道沒救了,不肯說實話是怕病人傷心,是家屬自己看不破,非要死馬當成活馬醫。”
“真奸詐”,七少奶奶當家作主不到一年,雖然在年輕一輩媳婦中也算能幹的,對這些醫患內幕倒真不瞭解,因爲跟大夫打交道歷來是男人的事。
爲了避免府里人心惶惶,大老爺報告診斷結果的時候,只有俞家的幾個核心人物在,連奴僕都打發出去了。因爲一旦確診爲癆病,肯定會有許多人提出把她趕出去,或送到別莊,或隨便在鎮上賃個小房子讓她暫住,等她死了再去收回她的財產。反正她身邊只有一個奶孃,人在甘棠鎮上,還怕她捲走主子的遺產不成?
七少奶奶也提議趕出去,她有三個孩子,都是她的心肝寶貝,可不能染上這種病,有一點可能性都要杜絕。
老太太和大太太心裡倒有此不忍,一個想起死去的兒子,一個想起死去的妹妹,怕亡人不安,也怕做得太過分了引起外人議論。說俞府拋棄病女,壞了世代詩禮之家的名聲。
最後商量的結果,還是把俞宛秋送到毓秀齋去——那是她父親當年的書房,嫡母最後的住所——然後把那兒劃爲禁區,不準俞家人靠近。
真要死在裡面了就拖出去火化,那屋子這些年一直空着,也礙不到什麼,頂多以後拆掉重修就是了。有了她留下的鉅額遺產,重修幾間房子還不是小菜一碟。
正議論着,有丫頭在門外稟報說:“十七姑娘的奶孃求見。”
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由老太太開口傳進,和顏悅色地問:“姑娘好點沒有?”
蘭姨跪在地上哭道:“姑娘的病,在蘇城也看過幾個大夫,有的是真看不出病因,有的是於心不忍,只有一個私下裡跟奴婢說了實話。”
幾個人豎起耳朵,老太太忙問:“他說了什麼?”
“那大夫要奴婢以後什麼都順着姑娘,她想什麼吃的玩的都儘量尋來給她,她要做什麼也由着她。就是因爲大夫這樣說了,奴婢才千里迢迢陪她前來,要不然,就她這身體,哪裡經得起長途跋涉。”
“唉”。老太太長嘆一聲,拿起手絹擦着眼角流出的淚,大太太和七少奶奶也不盡唏噓,大老爺見女人們如此,便充當發言人:“那你來見老太太是……”
“奴婢來是想求老太太一件事。”
“你說。”
“姑娘胃口不好,嘴巴刁得很,這不吃那不吃的。府里人多,廚房本就忙不過來,要老是麻煩廚房的人,一來不好意思,他們也確實顧不過來。奴婢就想着。能不能在毓秀齋裡起個小竈,再給點柴火米糧,讓奴婢自己做給姑娘吃?這樣姑娘想什麼吃的都可以現做,奴婢也知道姑娘的口味,每天熬藥也方便些。”
老太太立刻答應道:“行,就是以後要麻煩你了。”
蘭姨恭敬地說:“照顧姑娘,是奴婢的本分。”
雖然一切都照她們希望的發展,回去的路上,蘭姨還是越想越不平。這麼爽快就答應了,都沒說幾句客氣話,比如,“讓廚房做吧,你只好好陪着姑娘就行了”,也沒說另外給她派個丫頭幫着伺侯。這不就等於把她和姑娘趕到毓秀齋,讓她們自生自滅了?
幸虧姑娘不是真病,若是,那該多傷心啊。
俞宛秋當天就搬去了毓秀齋。老太太那邊只派了個小丫頭,站在和樂園的門口通知:“老太太說,毓秀齋收拾好了,姑娘這就可以搬過去了”,說完,像後面有鬼追着似的,一溜煙跑掉了。
幸好她們沒帶多少東西,自己提着就去了毓秀齋。整個搬家的過程中,別說主人過問,沿途連僕人都沒碰到一個。
這天下午,幾個泥瓦匠同時施工,很快就搭起了一個小竈,鍋碗瓢盆也隨即送來了。蘭姨哂笑道:“這些倒是送得快,生怕我們晚上去廚房要飯麼?”
俞宛秋爲“要飯”二字莞爾,語氣平和地說:“其實俞家也不算刻薄了,至少在‘確診’了我有癆病後,還讓我住在家裡。你說要單獨開伙,要柴要米,他們也滿口答應。”
蘭姨一語道破天機:“還不是怕姑娘跑了,姑娘的錢也跟着跑了?”
俞宛秋但笑不語。如果俞府肯放她自生自滅,不使毒。也不想出別的損招對付一個“將死之人”,對她來說,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目的既已達到,何必在乎別人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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