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殿的遂初堂。這裡已經佈置成太子妃的書房,蘇城那邊的書都搬過來了。俞宛秋揮退僕從,一個人坐在裡面練毛筆字,以此來平息自己紊亂的心緒。
她的夫君上戰場了!準備了這麼久,終於要見真章了。這是他第一次正式出征,他沒有作戰經驗,他才十八歲!
想到這裡,手裡的筆一顫,紙上很快滴落了兩團墨汁。還記得那次在紅豆院,她聽到他回家的消息,也是滴落了幾團,然後畫成一張墨梅圖,夫妻倆就靠在書桌邊深深擁吻。
半敞的門外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太子妃,該就寢了。”
俞宛秋朝多寶格上的漏刻看了一眼,剛剛指向亥時,也就是現代的九點,殷掌嚴就來催了,難道她每天幾時睡,幾時起,就不能由自己做主麼?
今天太子走得早,她沒聽到殷掌嚴的呱噪。她懷疑,如果某天他們夫妻倆想睡個懶覺,是不是也要受到這位的指責,跑到他們牀邊,催他們趕緊起牀去給太后請安。
心裡厭煩,臉上也沒有笑意,回頭朝她點了點頭,沒說話。
大概半個時辰後,殷掌嚴又來了,這回的表情更嚴肅,活脫脫就是一個容嬤嬤:“太子妃,您該就寢了,明兒要早點起來去慈懿宮。聽說今天太子妃去的時候,張賢妃她們都到了,她們是長輩,太子妃是小輩,比她們還晚到,有失禮儀。”
俞宛秋惱了,冷冷地發問:“是嗎?宮裡的尊卑好像不是這樣論的吧,張賢妃是皇上的嬪妾,見了太子和太子妃應該行禮,口稱‘殿下’,自稱‘臣妾’。”
太后的這些心腹,實在是拿不出手。樑國宮廷裡的女官,如她以前的禮儀師傅徐尚宮,那可是個才女。新朝廷的女官呢,邱掌正原是吳家的管事娘子。殷掌嚴原是乳孃,這樣的人,也好意思在她面前指手畫腳,一本正經地教她規矩禮儀。
殷掌嚴尷尬地站在原地,太子妃說的這些話,她也知道有道理,比如尋常人家,父親的小妾,還敢在當家的大少奶奶面前充長輩不成?
可她話已出口,又仗着曾是太子的乳孃,自認比東宮其他女官更有體面,當即老着臉說:“即便尊卑如此,太子妃也該謙遜些,不要讓人說閒話纔好。”
俞宛秋心裡惦着夫君的安危,已經夠煩躁了,偏偏還飛來一隻嗡嗡叫的大蒼蠅,當即放下筆問:“誰說閒話?說什麼閒話?”
殷掌嚴愣住了,她沒料到一向溫和有禮的太子妃對她這麼不客氣,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她原本壓根兒沒把這位才十六歲的太子妃放在眼裡,論起出身,不過是四品官家的庶女。父親早已亡故,無兄無弟,等於完全沒背景,沒依恃,太后爲太子選的那些姑娘,哪個不比她出身好,家底厚?靠的不過就是那張臉罷了。
當初太后請她來王府參加端午宴,被劉姑娘當場揭穿和沈家少爺不清不楚,居然面不紅心不跳,還倒打一耙,把劉姑娘氣得半死,她那時候就覺得這姑娘的嘴巴忒厲害。
再過些時,太后派人請她一起去東嶽廟爲太子上香祈福,居然沒請到,說外出收租了。一個姑娘家,自己跑到外面收租,成何體統?她活到四十多歲,從沒聽說哪位大家閨秀是自己出去收租的,就算父母雙亡,家裡的管家收不得?分明是不安於室,就想出去鬼混。
果然!收租不過是藉口,不知廉恥地趕過去勾搭太子纔是她的真實意圖。
太子也奇怪,那麼多美人全都看不上眼,獨獨喜歡這位,爲了她,連從小把他帶大的奶奶都不要了,揹着太后在外面偷偷迎娶。太后每次提起這件事就傷心得紅了眼圈,她們也跟着氣憤,真是狐媚子啊。挑唆得人家祖孫不和。
她們都等着王爺稱帝,世子成爲太子後,再看看這女人的下場。就算哄得不知內情的人叫她兩聲世子妃,又頂什麼用?太后不答應,她進東宮後,最多隻是個低品級的妾。誰知這女人也真有本事,嫁給太子不到一年,竟然生了個兒子,硬是讓她母憑子貴,搖身一變成了太子妃。
滿懷忿恨加上倚老賣老,殷掌嚴說了一句蠢話:“太子妃從小父母雙亡,手下的婢僕哪裡敢管主子?奴婢既然受太后的委派而來,少不得當當厭物,有些該講的話,哪怕太子妃不愛聽,奴婢也要講,奴婢都是爲太子妃好。”
俞宛秋怒極,盯着她問:“你的意思是,我父母雙亡,從小失於管教,所以不懂禮儀,得要你來教才行?”
兩人說話的時候,已經有其他女官朝這邊走過來。現在見太子妃動了真怒,瞿掌書——她是皇后的人——催着說:“殷掌嚴,還不快點跪下,求太子妃恕罪。”
殷掌嚴還在死撐:“奴婢勸太子妃早點安寢,這是奴婢身爲掌嚴的職責所在,不知何罪之有。”
瞿掌書立刻指明:“你在主子面前出言不遜,甚至辱及太子妃的先父母,這還不是罪?”
另一位同爲皇后黨的楊司賓也跟着幫腔:“掌嚴是掌刑罰的女官,更要以身作則,對主子不敬,該當何罪。殷掌嚴應該比誰都清楚吧?”
殷掌嚴被這兩個人說得面色紫脹,又不甘心認錯,場面頓時僵住了。邱掌正得到消息匆匆趕來,低聲勸殷掌嚴識時務,俞宛秋這纔開口道:“算了,殷掌嚴是太子乳孃,我心裡亦敬重三分。今兒之事,原是我自己急躁了,太子帶兵奔赴前線,我心裡就像油煎似的,哪裡睡得着。”
大夥兒忙勸慰着,又說了一些“太子出馬,必能旗開得勝”之類的吉祥話。殷掌嚴見太子妃給她臺階下,也不敢再說什麼,在太子妃再次擺手時,和其他人一起退了下去。
俞宛秋並不想真把她怎樣,到底是趙佑熙的乳孃,連趙佑熙都給她幾分面子的。她今天會如此,一來,確實是因爲心裡煩躁;再來,也想給殷掌嚴提個醒,別仗着奶過幾口就想在東宮耀武揚威,欺到太子妃頭上。
連殷掌嚴都討了個沒趣,其他人誰還敢囉嗦,至於蘭姨,早被她支到怡慶殿陪小郡王去了。
漏刻指向寅末,她放下筆走到院子裡,看向天上的幾顆疏星,想着趙佑熙此刻到了哪兒,宛陵城離此有幾日的水程,但願那邊的將士能守住城池,等到這邊的增援部隊趕到。
宛陵城是通向江南的門戶,若論戰略位置,其重要性甚至超過了南都。趙佑熙會一直留在南都訓練水軍,只不過因爲這兒是新朝的國都。宛陵城若被攻破,江南門戶大開,南都危矣。
俞宛秋看着在雲層中時隱時現的月亮。輕輕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輕輕從樹梢降落,其身姿之飄逸,恍若昔日情景重現,想起那個婚前曾多次越牆夜探的人,她心裡一陣激盪,驚喜地撲過去:“相公,是你回來了嗎?”
直到把人抱住,才發現不對勁,她像被燙到一樣,慌忙鬆開手,沒喊救命,只是問:“你是誰?”
那人沒出聲,在老槐樹的陰影裡靜靜地瞅了她幾眼,才縱身躍過牆頭而去。
“有刺客!”牆外的守衛大喊起來,牆內也開始人聲鼎沸,俞宛秋轉身走進屋裡,她已經辨認出是誰了,他對自己應該沒有惡意,就不知爲何深夜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