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騎兵簇擁着幾輛馬車在風雪中漸漸遠去。除了幾個頭領,普通士兵根本不知道,中間那輛最不起眼的馬車裡,坐着趙國的皇帝和皇孫。
俞宛秋呆呆地站在城牆上,眼裡一陣酸澀,風雪漫天,很快就阻斷了視線。
趙佑熙回頭看她捂住眼睛,也顧不得周圍都是人,一把攬住勸道:“別哭,堯兒回去是好事,就算不打仗,南都起碼比這裡暖和,宮裡也比這裡住着舒服。”
“我沒哭,是風雪迷了眼”,她擡起頭想朝他笑,待看見他也紅了眼眶,忍不住泣訴:“他從生下來就沒離開過我,這一分開,還不知多久才能見到。”
趙佑熙緊了緊手臂:“不用多久,等天氣暖和點我就派人把他接來。”
“嗯”,她的淚流得更兇了。這才入冬未久,要好幾個月才能暖和起來,她會想死的。
趙佑熙在她耳畔輕嘆:“你以爲我就捨得?但現在這種情勢,他走比留好,其實就連你,我都想交給父皇帶回宮去,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會走。”
“當然!我是你的妻子,生死都跟你在一起,但堯兒不只是我們的孩子,他還是趙家的血脈。”
趙佑熙笑問:“你不是趙家的媳婦?”
“我是你的媳婦”,有句話她沒說出口:“若非你堅持,趙家並不願意迎娶我這樣的媳婦。”
這個回答顯然取悅了獨佔欲超強的某人,因爲與幼子分離而染上惆悵的臉馬上現出了溫柔的笑意,他很願意聽小妻子說,她只屬於他,僅僅屬於他,與他的家世背景無關。
所以他很愉快地宣佈:“你是我的,堯兒是趙家的。”
俞宛秋沒有出言反駁,雖然她送走堯兒,並非源於這個理由。
她會動念,是因爲茗香的一句話,茗香說,“如果昨晚也是這種天氣,我們在樹林裡會凍病的”。
她當時就做出了決定,要把孩子送回南都去,可問題是,送回去後交給誰呢?是太后還是皇后。抑或就讓蘭姨帶着孩子住在東宮?
其實無論她交給誰,最後都會被太后奪過去,皇后連自己的兒子都保不住,何況是孫子。蘭姨更沒立場阻止堯兒的太奶奶抱走他。
太后多半會把堯兒交給他名義上的庶母撫養,比如取代吳昭訓的那位大美女——俞宛秋離開南都之前曾隱約聽人說起,宮裡仍然有吳昭訓,只不過換成了另一位吳姑娘。一旦新的吳昭訓跟堯兒培養起了母子情,進入東宮也就順理成章了。
是趙延昌的意外出現幫她解決了大難題。
也許在旁人眼裡,此舉很大膽,很荒謬,哪有叫皇帝爺爺親自帶孫子的道理——可這步棋走通了,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首先,太后和皇后無從插手;其次,堯兒從小跟着皇帝爺爺,對他的將來大大有利。
提出這個要求之前,她沒機會跟夫君商量,趙佑熙倒不介意她自作主張,因爲這也是他的意願,他只是感到驚訝:“父皇居然同意了?”
“是啊,我也是抱着試試看的心理,就怕他說。帶回去交代太后,誰知他一口就答應了下來,這說明,他是真的很喜歡孩子。”
“他喜歡孩子,爲什麼不自己再生幾個?這樣也免得太后老以‘開枝散葉’爲由逼我納妃。”趙佑熙的口吻中帶着一點孩子氣的抱怨。
俞宛秋很樂意告訴他:“父皇喜歡孩子,可是他更愛你,他不捨得你受到先祖爺爺那樣的委屈。”
“真的是這樣嗎?”趙佑熙有些動容。
“真的”,俞宛秋重重點頭。過去她以爲,趙延昌肯揹着自己的母親替兒子主婚,是因爲他比較開明,沒有那麼強的門第觀念,後來她才悟到,趙延昌的一切行爲,都出於對兒子的寵愛,不忍見兒子不開心。
趙佑熙笑着說:“那我們也只生一個孩子好了。”
“你也要守‘祖宗遺訓’?”
“纔不是,我是怕有了別的孩子,會沒那麼疼堯兒,父皇對我這麼好,我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兒子。”
俞宛秋忍俊不禁,嘀咕道:“從來只聽說對妻子專一,沒聽說對兒子也要專一。”
趙佑熙提出另外的理由:“我捨不得你再生,上次就差點嚇死我。”
“要生也是以後的事,現在哪裡顧得上”,自隨軍後,她一直喝避孕湯。
趙佑熙很堅持:“不生了,有個兒子繼承皇位就夠了,等堯兒以後去開枝散葉吧。”
“你想把本屬於你的責任推給兒子?”
“不可以嗎?父有疾,子代其勞。”
“你哪有疾?”
“我有,心疾。”
俞宛秋再次失笑。本來的傷感和焦慮都在插科打諢中煙消雲散了。
當這對小夫妻出現在議事廳門口時,將領和幕僚們看到的是兩張愉悅的笑臉,他們緊繃的神經也爲之一鬆。大敵當前,主帥的心情如何對麾下的將士有着巨大的影響。
刻意營造的輕鬆氣氛中,俞宛秋提出了“冰封之法”,這是她在一本小說中看到的,也不知道牟翊的兵法中可有提到。
建議當場被採納,當然只是作爲衆多守城之法中的一條,因爲要做到以冰封城,氣溫必要在零度以下,不然冰就會化掉。
從這天下午開始,士兵們不停地挑水、倒水,整個衢州城到處可聽到轆轤聲和挑着扁擔的吱呀聲。
此項工作一直持續到深夜,雪也一直不停地下,沒人的地方已經積起了半尺多厚。
三更天,路上開始出現滑倒現象,樑軍還沒打過來。亮着燈的議事廳裡,趙國幕僚們漸漸變得鬆懈起來,有的掩着嘴偷偷打起了呵欠,趙佑熙便開恩道:“你們都回去休息吧。”
小夫妻倆也退回到西次間。送堯兒走後,俞宛秋就命人把鋪蓋搬到了前面。現在是戰時狀態,時間緊,外面又冰天雪地的。這樣省得兩個人在大堂議事後還要冒雪走回後院去。
一晚上基本沒睡着,既擔心樑軍打過來,又擔心路上的人可安好。這麼惡劣的天氣,實在不是出行的好時機。
俞宛秋直到天快亮時才迷糊了一會兒,睜開眼睛就問:“城牆上結冰了沒有?”
茗香歡天喜地的說:“結了結了,聽說連城下都結了厚厚的一層,站在城牆上看下去,像鏡子裡一樣反光。”
俞宛秋反而擔憂起來,昨晚四更就停止往城牆下倒水,到現在都過去了3-4個時辰,城牆下的冰面卻沒有被雪覆蓋。說明雪早就住了。
匆匆梳洗過,早飯都沒吃就帶着幾個護衛爬到城牆上,趙佑熙正跟牟翊商量什麼,老遠看見她就笑着說:“你的辦法真好,這下衢州府成了地道的冰城。”
俞宛秋可沒那麼樂觀:“雪住了,除非一直保持陰天,只要晴起來,冰會融化的。”
趙佑熙自信滿滿地說:“天晴了就沒這麼冷,我們的士兵也就不怕打仗了。”
“那倒是”,俞宛秋仍然笑得很勉強。
牟翊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太子妃請放心,今天雖然沒下雪,但比昨天還冷,陰冷的天氣,冰只會更加牢固。”
三國演義中孔明先生可以預知天氣,難道這位會看風水的牟先生也能?俞宛秋隨口問:“那先生說,明天是陰天還是晴天呢?”
牟翊答得毫不遲疑:“還是陰天”。
“那就好”,她並沒質疑,哪怕牟翊是胡謅的,也可以讓將士們安心一點。
城牆上風大,比城下要冷得多,俞宛秋只站了一會兒,趙佑熙就催着說:“你快回去吧,你身子弱,就在屋裡待着,不要出來了。”
“好”。她答應着,小心地走下一級級臺階。
眼看就只剩幾級了,城裡忽然傳來驚人的喧譁聲,俞宛秋心裡一慌,沒注意腳下,踩了個空,茗香伸手去拉,結果更糟,兩個人連滾幾滾,一起摔倒在地。
“奴婢該死,太子妃您沒事吧?”茗香急忙爬起來攙她。
俞宛秋嘴裡說“沒事”,其實腳踝那裡已經在隱隱作痛。
趙佑熙很快從城牆上走了下來,俞宛秋拉着茗香閃到一旁的小巷。等趙佑熙帶着人走過去了,才扶着茗香慢慢跟在後面。
茗香滿臉抱愧:“太子妃,您的腿能不能走?”
俞宛秋咬牙道:“能。等下回去你給我揉揉,可能崴了一下。”
“那我們這就回去吧。”
“先去那邊看看情況。”
她心裡很着急,害怕剛剛的聲音是城裡的居民在鬧事,要是那樣的話,麻煩就大了。
他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兩天前還是樑國的,城裡的許多居民兩天前還是他們的敵人,曾跟樑國守軍並肩作戰,一起抗擊過他們,對於趙軍,他們可能存着很強的牴觸情緒。
如果時間充裕的話,趙軍會先放出各種優惠政策,甚至施米施粥來安撫當地百姓,慢慢收服他們的心。可這次情況特殊,他們才一進城就要封城,所有的糧草必須先保證軍隊的供應,城中百姓的生活只能自行解決。富戶還好,家裡總有些存糧,窮家小戶,吃了上頓愁下頓的,有的必須出城謀生,或去城外交易,封城,等於斷了他們的生路。
城外有強敵,城內有亂民,想着這些,俞宛秋不只腿痛,連頭也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