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坤元殿的時侯,俞宛秋就發現素琴心神不寧,手指時不時攥緊衣角。回到東宮的柔嘉堂,眼瞅着屋裡沒外人,素琴憂心忡忡上前諫言:“太子妃,皇后那邊的東西,求您以後別再吃進口了,做做樣子就好。”
俞宛秋淡淡一笑:“應該沒問題的,而且之前擺的那些我都沒吃,唯獨桂花涼糕,皇后眼巴巴地盯着,這才抿了一小口。”
茗香急道:“要是涼糕裡有什麼,不就糟了?”
兩個丫頭的話說得俞宛秋心裡毛毛的,不過她還是相信自己的直覺:“你們放心,皇后今天沒在食物裡做手腳。”
“您怎麼知道的?”
“我的眼睛會看。”
因爲昨天剛經歷了一場謀殺,今天她一直都在悄悄觀察這個心目中的嫌疑犯。在她看來,一個人若做了虧心事,在面對受害人的時候,多多少少會有些不自在,會以超乎尋常的熱情來掩飾,或彌補。
皇后的表現正切合了這一點,掩飾的意味很濃。暫時,她應該只想到了掩飾,繼續爲惡,尚需要時間準備。
素琴疑慮未消:“那她爲什麼要擺出一大堆東西給您吃?若說特別心疼您,豈不是笑話。”
茗香直撇嘴:“太子妃明明都說用過早膳了,她還不停地讓人上點心,甜的鹹的,冷的熱的,加起來怕沒幾十樣?熱情是熱情,就是熱情得叫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大清早的,剛用過早飯,誰吃得了那麼多啊,又不是飯……”
素琴笑瞪了茗香一眼,茗香吐吐舌頭,俞宛秋卻陷入沉思中。
也許她的確託大了一點,兩個丫頭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如果行刺真是皇后主使的,她連殺手都敢用,下毒更是小菜一碟,皇后手裡是有些隱蔽勢力的,不然小福子不會死得不明不白。
又或者,皇后這樣做,只是爲了讓她習慣在那邊吃東西,吃一萬次沒毒,那麼一萬零一次下毒時,便沒人會提防。
最終她點點頭應承道:“你們說得有道理,以後去皇后那兒,我儘量不吃什麼。”
這時知墨在門外稟道:“太子妃,好像是太子殿下回來了。”
如果是平時,俞宛秋會起身相迎,可今天她不想動,她和婆母鬥智鬥勇,身心俱疲,這些委屈,老去人家的兒子跟前訴說,真的合適麼?
這個時侯,她特別羨慕那些有孃家的女人,最起碼,有個吐苦水的地方。
坐在屋裡等了好一會,還沒見到趙佑熙的身影,她不安起來,派個小太監去打聽。
小太監回來時,身後跟着圓臉闊鼻頭的曹公公,打着千告訴她:“太子殿下去體仁殿了。”
體仁殿是中院的西配殿,那裡有個室內練功房。自從趙延昌稱帝,趙佑熙不是忙着練兵備戰,就是領兵出征,很少有時間去那裡消磨,今兒這是怎麼啦?
曹大海晃了一下手裡的拂塵,壓低嗓音道:“太子殿下回來時怒氣衝衝的,聽小明子說,剛剛在啓泰殿時,殿下還打了小郡王的屁股呢。”
小明子是趙佑熙從前線回來後,張懷安送給他的貼身太監。爲了彌補小福子的遺憾,張懷安按照以前調教小福子的辦法,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培訓出一個小明子,甚至連長相都跟小福子有幾分想象。
趙佑熙人是收了,可看他對小明子的態度,跟其他太監並無二致。小福子對太子的意義,並非他多會侍候,而是那段互相陪伴的少年時光,小明子怎能取代。
不過現在俞宛秋的注意力都放在堯兒被他爹打屁股這件“大事”上,驚詫地問:“小郡王做了什麼壞事,竟讓他爹動了手?”
曹大海陪笑道:“那麼點孩子,能做什麼壞事,不過是調皮罷了。”
“光是調皮,太子殿下怎麼會捨得打他。”
“呃,也沒什麼”,曹大海的闊鼻頭笑得抽抽的,頭幾乎垂到了胸前:“就是把皇上的鬍子……嘿嘿。”
“啊?扯掉了還是剪斷了?”
“扯掉了一些,剪斷是不可能的,誰敢讓小郡王拿剪子。”
俞宛秋放心了,也更不平了,一歲多的孩子,再用力也不過扯掉幾根,還不至於壞了‘美髯皇帝’的形象吧,這樣就要打孩子?過分
說起公爹趙延昌,雖然年紀有四十出頭了,但看起來才三十多,要放到現代,還可以冒充大齡青年。只是古代人結婚早,三十多當爺爺的比比皆是,既然當了爺爺,就要有爺爺的形象,所以趙延昌在兒子成親後,便留起了鬍子,兩三年下來,也可躋身於“美髯公”的行列了。
俞宛秋實在欣賞不來古代的審美觀,乾乾淨淨的帥大叔不好麼,非要留一把長鬍子,時不時地還捋一下——請參考熒屏上諸葛亮的經典形象,智慧儒雅是不假,可美嗎?美嗎?
事關皇帝陛下的鬍子,跟虎鬚差不多的東西,甚至比虎鬚還神聖,俞宛秋不敢隨便跟個太監討論。三步兩腳出門,在體仁殿練功房的窗外看到了裹在一團劍影裡的趙佑熙。
耐心地等他練完了一整套劍法,俞宛秋纔在門口現身,隨手接過小明子遞上的綾巾,親手爲他拭汗,又勸着說:“衣服都汗透了,擦管什麼用,不如索性去洗個澡。”
趙佑熙今天格外沉默,像在極力隱忍着什麼,也不答話,默默跟在妻子身後。
俞宛秋悄聲吩咐下人準備浴湯,一切弄妥後,自己跳下去充當侍浴宮人,邊洗邊問:“到底出什麼事了?”
趙佑熙搖搖頭,伸出手臂抱住她,把臉埋進她頸間,久久不肯起身。
要是往常,兩人這樣不着寸縷地摟在一起,絕對會有漏*點發生,這次趙佑熙什麼也沒做,只是緊緊抱着她,似乎要從她身上尋找勇氣。
當男人不想說話,女人最好別追問,俞宛秋默默地服侍他穿上衣服,心裡揣測着各種可能。最大的可能是,經過一天一夜的緊急追查,行刺案有了突破性進展。
實在憋不住,她把心裡的想法說了出來:“真想不到這麼快就有結果了。”
她原本以爲要很多天的,因爲線索實在少得可憐。
趙佑熙自然聽得懂她的話意,悶悶地接口道:“我派出了整個無影營。”
俞宛秋睜大眼:“你好像說過,無影營的編制是一萬人。”
“是啊,一萬人兵貴神速,稍遲一點,就可能被對方抹去痕跡。無影營昨夜傾巢出動,忙了一通宵,只差把蘇城掘地三尺。”
“找到主謀了?”
趙佑熙點點頭,但沒有親口說出主謀者姓名。
於是俞宛秋知道,她的直覺是對的,真的是皇后要她死,所以趙佑熙纔會如此難過。
可難過到拿她的寶貝兒子出氣,她就有意見了。先前見太子殿下心情不好,她忍。現在,哼,終於等來了秋後算帳的機會。
她沒有叉腰,聲音反而出奇的柔和:“你就因爲這個原因打堯兒?孩子是你的出氣筒?”
趙佑熙狼狽地躲閃着她的目光:“不是,堯兒把父皇的鬍子拔掉了……父皇太寵他,總得有個人扮黑臉,不然他沒一個怕主。”
俞宛秋忽然想到:“當時母后是不是也在場?”
趙佑熙的聲音變得有些飄忽:“是的。”
他並不想打孩子,頂多嚇唬他,“你再拔皇爺爺的鬍子我就打你屁股”。偏偏皇后趕去,把孩子從他身上抱開,那呵哄的語氣,彷彿全天下唯有她最疼堯兒,想想她暗地裡的那些行徑,再看看人前扮慈祥的虛僞,趙佑熙快被心裡的那把無名火燒死了。
可身爲人子,再怎麼氣憤,也不能朝父母發泄,只能藉着教訓兒子出氣。
雖然只是輕輕打了兩下,他心裡還是很內疚很心疼的,俞宛秋遂建議:“我們去啓泰殿把孩子接回來吧。”
趙佑熙立刻來了精神:“你等着,我馬上就帶他回來。”
話音未落,人已縱身越過院牆,看得茗香掩嘴而笑:“好久沒看到太子殿下翻牆的英姿了,真懷念呢。”
想也知道,見識了父王卓絕輕功的堯兒有多興奮,老遠就聽見他嚷:“飛飛,還要飛飛。”
“好,飛飛”,急於討好愛子的父親又帶着他飛了幾圈。
飛夠了,把孩子放在木馬上,搖着他說:“等你再長大點,父王教你騎馬好不好?”
孩子高興地拍手:“騎大馬,騎大馬。”
“好,我們騎大馬。”
孩子歡呼一聲從木馬上爬下來,撲到他身上,嘴裡不停地吵着“騎大馬”,緊跟在後面追過來的蘭姨站在門口笑:“殿下,小郡王的意思,可不是騎真馬哦。”
一慣沉默的紋繡從蘭姨後面探出頭,不客氣地幫腔:“皇上總是給小郡王當馬騎的。”
俞宛秋恨不得朝紋繡豎起大拇指,好丫頭,不懼太子之威,該賞
考慮到太子殿下無比強大的自尊心,俞宛秋用眼神示意屋裡的下人全都退下,然後關上門,笑眯眯地看向那位無可奈何的父親。
父子倆的第一回合,堯兒小殿下雖然首戰失利,最後卻大獲全勝,騎在戰敗者的脖子上興奮地舞動右手做揮鞭狀。
天倫之樂的和諧氣氛中,俞宛秋的笑容沒能維持多久,和皇后的對壘正式擺上檯面,卻有一個“度”的問題很難把握。
殺不得,留不得,輕不得,重不得,要奮起還擊,又不能讓皇后死在她手裡。她雖已展開行動,最終要達成一個什麼結果,心裡着實沒底。
不只是她,趙佑熙同樣面對兩難選擇:當娘和妻子不能共存,你要幫誰?幫到什麼程度?